陈冲腥风血雨-第65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到了终点站也没打开。各派的人都从自己的车门下车,又在站台上各自集合,各自派出自己的人去找接待人员联系。
站台上人来人往,下车的,接人的,此呼彼应。
〃林峙,看,你姐姐来了!〃
项光指着地道口对林峙说。一个年约二十五六岁,身着军装的女同志正东张西望地在找要接的人。她叫林嶷,也曾是项光的同校不同班的同学。
〃姐!林嶷!〃林峙两手在嘴边围成喇叭形高喊,又踮起脚尖举高了手挥动。
林嶷听见了,答应着,穿过人群快步走过来。姐弟俩高兴地拉着手。
〃姐,〃林峙指着项光,〃还认得这是谁吗?〃
林嶷看着他,想了想,想起来了:
〃是项光!你好!〃她一面把手伸给项光,一面问弟弟,〃你们在一起?〃
〃在一起风雨同舟的战友!不过他是工人阶级啦,康平'联司'总核心组的成员。〃
林嶷漂了项光一眼。项光觉出了这…瞥中含有不信任或不赞成的意味。
〃姐,〃林峙问,〃爸爸没有来?〃
〃他在家等你。〃
〃他没来真可惜!〃林峙显得挺失望。如果父亲能来,是很有助于提高他的地位的。
〃爸爸是想来的,可是很多方面都不方便。〃林嶷说得从容自然,眼神却在对林峙示意,这儿不便谈爸爸的问题。
项光离开了他们,朝地道口方向走近一些,又朝那边看了一阵。站台上的人渐渐稀少了。妈妈和妹妹会来吗?他给她们打了电报。那自然含有希望她们来车站接他的意思。当然,安置停当以后,他会回家去看她们。可是,三年多不见了,他是那样急于见到她们,哪怕早一分钟也好!爸爸出事之后,他曾想回来看看,安慰安慰妈妈。可是妈妈用加急电报〃命令〃他〃暂缓回京〃,又在随后一封长信里详细说明他这时回京如何弊多利少,其实也就是怕这种那种的〃影响〃。妈妈是很〃政治〃的。
啊,她们来了。她们真地来了!
那个身材修长、面容俊美的姑娘正是妹妹项真。那个身着军服、头发花白的正是妈妈陆漫。母女俩挽着手匆匆地爬上地道口的阶梯,刚露出半截身子,眼尖的妹妹就发现了项光,尖脆地叫了一声,甚至还跳了一下,随后就丢下母亲,独自飞了过来。
〃小抹!〃
〃哥!〃
兄妹俩相视而笑。
〃你长高了。〃哥哥笑着评论。
〃你变老了。〃妹妹扮个鬼脸。
陆漫走过来了,项光迎上去,叫了声〃妈!〃,就把身材瘦小的陆漫整个儿抱在怀里。
〃看你!〃陆漫推开他,〃大庭广众的!〃
〃妈,这叫热烈拥抱……〃
〃去去去!中国不兴这一套!待在山沟里,便学些个洋玩意儿。〃
说着嗔怪的话,陆漫脸上挂着笑,而眼角又噙着泪花。
〃妈,您还结实吧?〃
〃放心吧,就是不结实,现在我也不肯去向马克思报到。〃
〃你们来了,我真高兴!〃项光又转向妹妹,〃你们这么晚才到,我还以为不来了呢。〃
〃可不,急死人了!昨天中午我们就来了,可是车误点,等来等去,连个准消息都没有。我怕时间太长了妈吃不消,就回家去等,隔一个钟头打一次电话,我…宿没睡,害得胡同口管公用电话的老太太也一宿没睡。每回问,车站都说没消息,九点多那次,还说不知道什么时候车到,可刚才这次却说车马上就到,急得我们赶紧奔车站,偏偏路上公共汽车又挤得要命,唉呀,真是急死人了!〃
妹妹还是这样热情,爱激动,外露,项光含笑听着,心里想着。妹妹说话又快又喜欢夸张,脸上表情也不断变化,而且好像每种表情都要做到极致方罢。
这时站台上起了一阵骚动,有人吹哨子,有人喊〃集合〃。
〃妈,小妹,我得去集合了。〃
〃你们住那儿?〃陆漫问。
〃还不知道。等安置好了我就回去。〃
〃新地方你能找到吗?要不然你先打个传呼电话,让小妹去接你。〃
〃妈,瞧你!我这么大个人,又有地址,能找不着自己的家?〃
〃哥,你明天能回家吗?〃
〃那么急?〃
〃不是急,说定了时间,我在家等你,不然我还要去练琴呢。〃
〃那就说定后天吧。刚到,我恐怕明天还要开会什么的。〃
项光估计错了。安排好食宿,办班的就宣布自由活动,〃欢迎大家瞻仰首都的大好形势〃。当时不知道后来所谓的〃慢性病〃,项光还赞扬了办班的挺体谅人情。虽说约定〃后天〃回家,提前一天有什么不可以的?
用了一个多小时,他找到了这个新搬的、从未到过的家。妈妈和妹妹都在信里描写过这个新家,他并不太觉陌生。
陆漫在家。儿子提前一天回来,她自然只有高兴,可还是埋怨他估计情况不准。
〃小妹练琴去了。〃一种只有母亲对儿子才会有的絮絮的埋怨,〃我也差点去上班,都锁好门走出去了,忽然想,万一你回来,就得给锁在门外……〃
〃我想到这个了。开锁的号码我还记得;我猜您肯定会用那把锁。〃
〃锁门的不是那把对号锁。〃停顿了一个相当长的间歇,〃那把锁收走了。你爸出事那天,来了一队人搜查。搜吧,他当然搜不出什么犯禁的东西,结果就挑了些莫名其妙的玩意儿带走了;你爸的…个烟盒,你那副国际象棋,几本不相干的书,你初中时的笔记本,你妹妹的几页乐谱,我的一个针线盒,刘政委爱人送的一把美国造不锈钢指甲钳,再就是那把锁。〃
〃他们真是那个部门的吗?〃
〃他们自己当然不说,我看是。〃
〃看他们收去的东西,例像是调皮捣蛋的中学生在恶作剧。〃
项光的语气里有一种轻蔑的冷嘲。陆漫不安地看了他一眼,叹了口气,又郑重地说:
〃项光!我写信一再对你说,今天还要再告诫你一次:对你爸的事,一定要正确认识,正确对待!要相信你爸是个革命者,好党员;同时也要使你的一言一行,符合一个革命者、好党员的后代的标准!要相信群众相信党。别忘了,你自己也是一个共产党员!〃
项光心里一动。不错,他是一名党员,在党旗前宣过誓。〃文革〃以后,党组织瘫痪了,组织活动停止了,后来甚至党员的称号也不大光彩了。形成了一种舆论;党员大多数是保守派;一个组织里如果党员较多,似乎单凭这一条就可以断定它是保字号的。确实,两年来他也越来越少想到自己是个党员了。
〃妈的话我记住了。〃
〃一个党员,要有党性。党性就是无产阶级的坚定不移的原则性,是不能随着环境或者潮流变来变去的。天崩了,地裂了,党性还是不能变。一个亲人遭了点事,就有牢骚了,对党有二心了,那不是党员应有的表现。〃
〃可是爸爸的问题,这么长时间了,总该有个说法,有个交待呀!〃
陆漫没有再开口。她心里也有同样的疑问,但是她不愿意让这个话题去冲淡刚才对儿子的一番告诫。默坐少顷,她去厨房做饭。
母子对坐吃午饭,话题转到顶真身上。
〃小妹很用功,〃陆漫显然很为女儿自豪,〃她现在练琴很不容易,可仍然每天坚持。今天我本来不让她去,她说既然你不来,白耽误一天太可惜。前天中午去接你,她起了大早,练了一阵琴才去。昨天回来,我说累了,歇歇吧,她不肯,又去练了下午。〃
〃她来信里简单讲过,学校里不让练琴了,朋友帮她找了个地方……〃
〃那地方好远!去练一回琴,来回得骑五十里路的车。怕被人听见了惹麻烦,练琴的时候得把门窗关得严严的。〃
〃那夏天可就够呛了。〃
〃可不是!我也不知道她得出多少汗。她回家前得把练琴时穿的衣服换下来,那身衣服回到家还是水淋淋的呢!〃
项光很受感动。在他的印象里,妹妹是个任性的、喜欢撒娇的小姑娘,没想到也能这样吃苦耐劳。他决定午饭后就去她练琴的地方,看看那地方,看看她练琴。
下了郊区汽车,又步行了近半小时,他才按陆漫画的图找到那个地方。那是一座独间的孤零零的小砖房,座落在一个僻静的山坳里。周围的山上遍布着茂密的枫树,正当枫叶转红时节,遍山像是燃起了一簇簇野火,小砖房的灰瓦青墙,就在这一团团火焰中间半隐半露。
真是个好地方!项光赞叹地想着。他对大自然的魅力似乎有一种天生的敏感。他当年决定留在康平,有一个密而未宣的、但绝非不重要的原因,那就是武胜山、虎牙峰对他产生了一股强烈的、或许还是宿命的吸引。他喜欢山,不喜欢平地;喜欢大森林,不喜欢花草鱼虫,也不喜欢那些单棵的所谓观赏植物。这儿的山虽不及武胜山、虎牙峰险峻奇伟,但大片的、〃燃烧〃着的枫林却形成了另一番壮观的气势。他真想一头钻到这迷人的大自然的烈火中去,在腾腾的火焰中穿行,或者一口气跑上山顶,放眼四眺大片的火海怎样在脚下涌卷翻滚。好不容易才克制住这欲望他得去看妹妹。
小砖房门窗紧闭。走到很近处,才听到隐约的琴声。敲了三遍门,琴声戛然而止,隔了一会儿,才传出一声惊慌的问话:
〃谁?〃
〃小妹,是我呀!〃
〃呀,是哥哥!〃喊声由惊转喜,紧接着就开了门,〃你真行,找到这儿来了!〃
项真满头大汗。几行汗水沿着脖颈流进胸脯。卷着袖子的衬衣,肩膀是湿的;露出的胳膊上也淌着汗。当她转过身去时,项光看到她的背脊整个儿湿透了。他不由地想:这已经是秋天了,还这样,夏天她是怎么过来的?
迈进门槛,扑面就是一股热气。幸好项真随即推开了两扇窗,一面笑着说:
〃你来了,我也叨光凉快一会儿。快告诉我,你怎么到这儿来了?〃
项光一面讲着学习班怎样〃放假〃,他怎样回家,又怎样决定到这儿来,一面打量着这间长宽各约四五米的奇特的练琴室。一架漆皮剥落的、不带大共鸣箱的钢琴,放在屋子正中央,琴前一只琴凳。现在让项光坐着的凳子,是这间琴室里惟一的家具,原来放在屋角,上面搁着一个空饭盒和一个空行军水壶,此刻都被项真挪到地上去了。一辆自行车支在门侧墙边。如果说有什么讲究,那就是四壁和屋项都装着吸音板;如果说此外还有什么陈设,那就是琴凳对面的墙上挂着一个小镜框,里面装着一个项光不认识的小伙子的六吋照片。项光的目光刚落到照片上,项真的手也到了,飞快地把镜框翻扣过去。
〃怎么?保密?〃项光笑着问。
〃暂时。〃项真也调皮地一笑,略显羞涩。
〃我讲完了,该你了。讲讲你怎么会到这儿来练琴的经过吧!〃
项真在琴凳上坐下,略想了想,信手在琴上按出几个极轻的单音,像是前奏......
音乐学院。一场关于钢琴的〃大辩论〃。自称造反派的亡琴论者处于压倒性优势,因为他们一上来就宣布钢琴是为少数闲得发慌的精神贵族服务的洋玩意儿,是资本主义和修正主义的突出代表。〃保琴派〃不敢开口了,惟一还在为钢琴辩护的项真成了众矢之的。她第一次尝到了被群起而攻之的滋味。但真正使她惊骇的,还不是那彻底的孤立或许是血液里早就存在着从父亲那儿继承来的气质,她从小就以一个人向许多人挑战为乐事。使她惊骇的是她的辩论对手那种辩论还未开始就自封为胜利者的勇气。他们根本不理睬她所阐述的诸如琴本身是工具,没有阶级性,钢琴和小提琴一样也可以洋为中用等等论点,而是〃四两拨千斤〃,直接指出:项真反对这本身就证明了他们正确,因为项真站在哪个阶级立场上,代表什么路线都早已〃昭然若揭〃,只需看看她父亲是一名外国间谍就一目了然了。当项真还想据理争辩时,对方已经宣布自己在辩论中获胜,下一步该是采取具体的革命行动了。这群未来的无产阶级音乐家们(其中有些人在十几年后因长于〃走穴〃而腰缠万贯)拥向练琴室,转眼之间就手脚并用地把十架练习用的大钢琴拆成碎片。别的〃保琴派〃都逃之夭夭,只有项真勇敢地尾随着他们,去看他们怎样砸烂钢琴,毫无畏惧地站在不远处公开流眼泪。当革命大功告成,革命者欢呼胜利而又作鸟兽散去后,项真独自呆立在十架大钢琴的断尸残骸之侧,沉思良久,终于决定原谅那些毁坏了十架大钢琴的造反者。她原想培养起一点儿仇恨他们的情绪,可怎么也恨不起来。她是个心地善良的人,感情里似乎天生就缺乏仇恨的因子这一点可能像母亲。她觉得那些人不过是一时糊涂而已。有朝一日中央明确表态,说钢琴不仅可以而且应该为工农兵服务,为无产阶级政治服务,其中那几个学钢琴的,肯定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