伽蓝红生-第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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车在旷地上绕圈,四匹黝黑的大宛名驹喷着粗气耸动背脊,拉着马车颠簸疾驰;铁蹄声振聋发聩,车上伽蓝拉紧绥缨,危危立在车舆右侧,心里发憷,但他知道那个人正在背后盯着他——死也不能退缩!
他深吸口气,鼓起勇气抛开车绥,咬牙往地上跳,可脚尖刚一落地伽蓝便失去平衡,他重重跌在地上,膝盖传来一阵剧痛。
伽蓝霍然睁眼,发现只有自己躺着,四周人喧马嘶,篝火余烬已被战马铁蹄踩灭,几支明晃晃的火把划过他眼前,膝盖上传来阵阵剧痛,是一名晋国士兵正在用皮靴踩他:“死狗,快起来!”
第三章 酡颜
伽蓝仓皇坐起,四下寻找红生。时值拂晓天色将明,他迷迷糊糊起身在薄雾中张望许久,这才发现主人正在远处跟个将领模样的人谈话。
原来红生没伽蓝睡得沉,早在一有动静时便起身察看,取出文牒与长官通上话,才知道自己是碰上了一队前往安陆的晋军。
伽蓝费好大劲才挤挤挨挨穿过大队士兵,走近红生时,正听见他们的对话。
“叶将军是从夏口来?”红生随意攀谈,眼中滑过一丝兴味。
两人之前已互通了姓名,那叶将军点头笑道:“正是,在下先期领军前往安陆驻扎,等候大军会合。却不知王爷要往夏口去……”
“哦,我要往长沙郡拜谒母家,顺路去夏口看看罢了。”红生嘴角笑意一浮,朝霞恰在这时映上他白玉似的脸,金金红红皆在他眼波中流转,说不尽的妍丽动人。
叶将军愣了愣,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接话。
“爷,”伽蓝觑空插身上前,揖道,“小人睡迷糊了,现下这是怎回事?”
“呵,你倒睡得死沉,也不怕被人当逃兵锁了去,”红生对叶将军笑道,“这是我家仆。”
叶将军打量了伽蓝一眼,微微一笑:“王爷说笑了,这年头逃兵虽多,却哪有此等体面不俗的人物。”
“大人谬赞,”伽蓝漫不经心一礼,偏头催促红生,“爷,咱们也该上路了。”
未及红生回话,叶将军倒抢先一步开口:“王爷若是不急,不妨与在下一同用罢朝食再走。”
他们有一见如故到这地步么?红生莫名其妙的转转眼珠子,婉拒道:“将军太客气了,今日不过萍水相逢……何况天色才将破晓,朝食得等到巳时……”
——实在懒得陪你浪费时间。
“今日军中牙祭,我们烹牛。”
“既蒙叶将军盛情,再推却就是我的不是了。”
好不要脸的改口!一旁伽蓝抬头望天犯死相,被红生狠狠瞪了一眼,他在仆人面前低声咬牙道:“你若不满,下顿你给我烹牛。”
伽蓝赶紧作小服低,唯唯诺诺道:“王爷英明!”
红生这才满意,谦谦雅雅被叶将军引了走,客气道:“只是我主仆二人无勋受禄,合适么?”
“王爷放心,这点小事在下还做得了主,谁敢闲话?”叶将军笑得更是殷勤。
伽蓝跟在这二人身后,扯了扯嘴角没做声。
这年月牛肉很稀罕才能吃到,何况出门在外,平空碰上此等美事简直是奇遇。红生被奉为座上宾,当真耐下性来跟叶将军闲扯了两个时辰,这才挨到炙牛肉上席的美妙光景。
叶将军亲执鸾刀为红生烤肉,席间还有鹅炙、肉酱浇饭、包着猪网油烤的鹅肝,真正大快朵颐。红生一边猛嚼一边接过叶将军递来的秫酒,皱皱眉道:“我不善饮,可有茶水之类?”
“吃炙肉哪有喝茶的,”叶将军呵呵笑道,“这是酿造一宿即成的甜醴,王爷但饮无妨。”
这半年红生相当排斥饮酒,但此刻吃人嘴短,也只得将信将疑接过喝了一口:“怪道人说南方丰饶,连醴酒的味道也比别处厚些。”
“当然,这可是拿整个夏口军屯里最好的春秫酿的。”叶将军微笑道,若有所思的睨着红生。
“承将军美意。”红生客气道,仰头一饮而尽,愈觉甜醴香浓、入口滑美,便忍不住又想去斟。
“王爷客气了,”叶将军用匕首挑了块炙牛肩送进红生盘中,冷不防道,“王爷可以直接唤在下德宣。”
红生怔了怔,不认为与他已熟到互称表字的地步,因而有些尴尬,当下未置可否,只干笑虚应了几声,便移目四顾,佯装寻找伽蓝。
当其时伽蓝正卷着袖子混迹于行伍之间,啃着一根牛脚拐骨。一瞥眼见红生在找他,便抛下一盘赌局噌噌跑到主人面前,殷勤问道:“爷找我?”
红生笑笑,也不知该说什么,只得嘱道:“别跑远。”
伽蓝点点头,若有所思盯着红生。只见他不知不觉喝得面颊绯红,更衬得唇齿鲜妍,原本白皙的尖脸此刻像一片桃瓣似的轻薄嫩红,眼波一勾笑靥便泛出光晕,如春花饱浸了雨露。
伽蓝暗觉不妙,瞄瞄红生杯中,刚想提醒却灵机一动——这招倒是没试过,也许有效?
想到此伽蓝便只是乖乖应了红生一声,就退到他身后侍立。一会儿红生吃着吃着又回头找伽蓝,叫他下去自吃,别傻站着。
伽蓝笑着应了,拈了几块牛肉拿胡饼夹着,跑远去吃。他转到一处帐后坐下,从一个很偏的角度刚好可以看见红生的背影,这才放心。
伽蓝舒服的靠着帐篷躺下,一边嚼饼,一边仰头眯着眼望天,心想王爷这半年对人甚是防备,今天忘情贪杯,许是跟昨日得到的消息有关——就像昨天王爷的画,《洛神赋》哪里仅是寄托对美人的思念,当年陈思王被自己哥哥一再打压,怨愤更多应是对自己前途与抱负的绝望吧?王爷也是如此,力图掩饰,此刻的纵饮却使他露了破绽——
只希望这酒可以浇灭他胸中块垒……想到此伽蓝已是觉得口中味同嚼蜡,低头瞥了眼手中胡饼,很是轻蔑的将它丢远,喂了营中饿狗。
这厢席上红生先还能谈笑,喝着喝着便两眼混沌,雾蒙蒙似要滴出泪来。他忽然觉得不对,可警觉已敌不过酒水强大的后劲,于是慌忙起身道:“恕我不恭,我……我先告退一下。”
伽蓝回头望时,恰看见红生匆匆从席上跑开,他赶紧起身追上去,远远的跟着。
红生刚开始跑时还张皇四顾,想找到伽蓝赶紧告辞离开,哪知跑着跑着心便抽疼,似乎酒热让他身子轻了,再勒不紧心口——过往所有压抑的情绪此时都翻涌上来,顶得他喉头发哽。要命的是这哽咽也压不下去,努力试了试,结果酸水溢了他一腔。
不能在人前失态,再不能在人前失态!红生只有这一个念头,当下伽蓝也顾不得找了,只踉踉跄跄的飞奔出晋军营盘,扑进林莽藏身。
一阵头晕眼花,他急急抱着一棵树稳住身子,乍然的停顿却使他胃袋一翻,控制不住的呕吐起来——直吐得泪水夺眶而出,等回过神时,已是哽咽得再停不住。
红生哭得脑壳发胀,两耳蒙蒙也听不清自己哭声,索性放任自己撒酒疯,捂住唇边哭边嘶喊着:“我这是到了哪里……我算是到了哪里……母亲——哥哥——兰……”
眼前林木乱晃,像天地间设下的罗网——就是没有出路。为何他会在这里,为何会落到这般田地,他多年付出的艰辛,怎会只收获这丧家犬般的耻辱。
“司寇正刑明辟以听狱讼,必三刺。有旨无简不听。附从轻,赦从重……凡制五刑,必即天论……凡听五刑之讼,必原父子之亲……”红生将额头抵在粗糙的树皮上,喃喃念着过往所学,“……意论轻重之序、慎测浅深之量以别之。悉其聪明、致其忠爱以尽之……”
他没忘,他一点都没忘,可,现在还有什么用呢?
红生悲极反想笑,想嘲笑落魄的自己,就像曾经嘲笑别人一样——雨天上街无伞、飞奔摔进泥泞、回家茅屋漏雨、连月天不放晴——多么滑稽!
“呵呵呵……”红生歪歪倒倒笑起来,冲树挥了一拳,也因此身子受力缓缓后仰,躺倒前喉头却猛地一哽,哇一声从嘴里喷出一滩黑血。
难受得浑身直哆嗦,红生将身子紧蜷,脑门正叩在树干上,往下蹭出一块血痕。
昏沉沉间一个人抱住他,在他耳边轻轻念着:“好了好了,现在没事了……”
红生因了这话,身子一松,果然觉得心口轻松了许多——那怀抱也温暖,使他发觉自己久已筋疲力倦,便阖上眼恹恹睡去。
伽蓝低头望着怀中红生,叹了口气:好了,内伤总算发泄出郁结来,总算能好了……
他将红生抱回军营,正碰到迎上来的叶将军。叶将军看见伽蓝怀中的红生,笑道:“没想到王爷酒量甚浅,不过是酿了三遭的薄酎,竟醉成这样。”
“三遭的薄酎已够劲了,王爷的确不善饮,”伽蓝冷冷道,“烦将军赐予醒酒药。”
叶将军耸耸肩,摊开手:“军营里哪会有醒酒药。”
伽蓝无法,只得抱着红生向叶将军跪下:“烦请将军看顾我家主人,小人去去就回。”
叶将军赶紧躬身扶住伽蓝,双眼温温盯着他答道:“你自安心去吧,我扶王爷进营帐歇着。”
第四章 藤黄
伽蓝匆匆离开军营,直奔山林中寻找解酒草药。五月草木葱茏,不多时他便发现一丛葛藤,藤蔓缠着树恣肆生长着,点点紫花缀在枝蔓间,还未全然盛放。
葛藤花是解酒良药,伽蓝识得。他卷起袖子,深一脚浅一脚的踩进葛藤丛中,在交缠的枝蔓间一朵一朵耐心的收集葛藤花。
“嘶——”葛藤枝叶上生满黄色硬毛,刺着伽蓝的脸颊,又疼又痒。
真是恼人!伽蓝举袖蹭蹭瘙痒的脸,想拨开交缠的藤蔓,却越忙越乱,最后手腕反被葛藤缠住,差点挣不开手。
眼看衣兜里藤花还不盈一把,伽蓝心头有些来火,却只能无奈的吮了吮发痒的手腕,跟着往地上狠啐了口吐沫——该死的葛藤!
这该死的葛藤……
伽蓝怔住,蓦然回忆起过去——他也曾奢靡过,酩酊时,满目是千钟葡萄酒的赭红色,皆在琉璃爵中晃荡……醉眼惺忪,他躺在一张极大的软床上,四周是绛紫色流苏纱罗帐,金银鉴镂香炉里烧着集和名香,香烟袅袅氲进纱帐,熏得人眼前雾蒙蒙。一个人把他往床内撵了撵,俯身抱住他,将口中葛藤花汁度进他嘴里,浅浅呛咳一声,伏在他耳边轻道:“佛奴,佛奴,听得见么?我与你之间就是这二字——葛藤,葛藤……”
纠纠缠缠,无尽时。
伽蓝闭着眼睛,任那人用舌尖将浅紫色花汁绘了他一身。
“韬,你的心我全知道,你也该知道……被这扎人的葛藤纠缠住,该是多恼人的烦事。”
“何况你我,不该有情、只能有恨,这是十五年前便定下的命数,只是你不肯看透而已。”
“又或者你已看透,却独独不肯放过我……”
伽蓝望着衣兜中细碎的葛藤花,茶褐色眸子里极温柔的光,是他自己也从未明了的情愫。
这厢叶德宣抱红生进帐,将人往榻上一撂,替红生脱去狼藉的外衣,又小心清理他额头上的伤口,帮他仔仔细细包扎好,最后还十分体贴的喂他含了点鸡舌香。
忙罢叶德宣微微一笑,替红生撩开腮边半长碎发,上下打量他清俊醉颜,拍了拍他脸颊由衷叹一句:“还真像。”
一样的漂亮、一样的烂酒量。
当下也不多言,叶德宣对端水盆出帐的小卒吩咐道:“在门外守着,不许放人进来。若是那仆人来了,安排他到别处去休息。”
“是。”
待军帐帘子一落下,叶德宣嘴脸一变,立即转身去翻红生的包袱。
鼓鼓囊囊的包袱一被打开,只听哗的一声,数不清鸡零狗碎的东西从包袱中倾泻出来,叶德宣傻了眼,再动手想把包袱收拾回去,已是不可能。
“该死,这包袱是怎么扎的?”叶德宣是个粗人,挠挠脑袋,索性横下心翻找起来,“这什么乱七八糟的……”
去掉笔墨纸砚、钱袋家什,衣服寝衣都展开抖过,仔细摸摸,也没有夹层;还有一卷画轴,展开看,绘的是《洛神赋》;其余通关文牒之类,也没甚问题。
怎么会没甚问题呢?
叶德宣捡起地上衣服抖开找了,最后瞥了眼榻上红生,起身检查他的鞋袜衣衫。
不该没有问题的,他心道。因此抽开红生衣带,非要看个明白。当素白亵衣半褪,叶德宣看见红生背上已愈合的浅浅伤痕,更像印证了自己想法似的嘴角一挑。
他就知道这个王爷不简单!
当下伸手往红生腰间摸去,却被人扣住手腕。
“别碰他,”伽蓝淡淡瞥了眼昏睡的红生,低声道,“他不喜欢这样。”
叶德宣大惊,发现自己虽是习武之人,一时竟也挣不开,只得无奈的望了眼帐外,气恼的问:“你怎么进来的?”
伽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