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深by:戎葵-第2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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着手好一阵才抓稳水壶取出丢开,慌乱之间又听见一阵水声。
酒。
他抓起银壶拨开盖子往方杜若嘴前送,然而酒液倒不进去,情急之下毓清含起一口酒掰开方杜若的嘴唇喂进去,似这般慌乱喂了几口,方杜若忽然一声咳嗽,毓清拽他躺下,将自己身上的毯子与衣服全部盖过去,自己也钻进被盖紧紧搂住他,肩上的伤口经这一通牵扯又开始出血,然而毓清浑然不觉,甚至忘了疼,只是盯着那近在咫尺的脸,手扳在方杜若身后不断摇晃。
血色渐渐浮上紧闭的眼睑,睫毛动了动,眼睛慢慢睁开。毓清直直看进去,心在胸口狂跳起来。
“……你从哪片云彩上掉下来的,毓清?”方杜若笑,声音沙哑温软。
毓清怔着,一眨不眨地看着他。方杜若揽住他的脖子将手指插进发间,然后略略抬起上身,低头吻他,要将整个神魂化进他血里那样,郑重深长地吻他。
想像过千百次的场景,却从未想过会如此痛苦,只是唇间的一点点酒气,便像点燃了全身的血。毓清听见自己喉中低沉的呜咽,伤口在痛,因为身体不由自主地颤抖迎合。他攀住方杜若的腰将他扯下来,让他的身体覆盖在自己身上,用他的体重激痛腹部的伤口,享受他施与的一切,在这个从鬼门关折回的风雪之夜,病痛与悔恨的纠缠之间,恣意疯狂。
冤魂的号哭声渐渐远去。一种沉溺,一种安抚……
他醒得很早,然而身边人已经离开了。他平躺着盯着帐顶一动不动,用残留的痛楚提醒自己昨夜并非梦境。
也许是梦更好,事到如今他完全不知该如何收场。
下次见面,也许就——
“在想什么?”寒气从掀开的残旗外透进来。
毓清紧张得屏住呼吸,手足无措地看着方杜若。
方杜若疑惑片刻,低头笑起,半跪下来凑在他耳边道:“当我要死不认帐不成?”
毓清顿时满面飞红,闭上眼睛咬紧嘴唇。
“你知吐蕃有座普陀洛迦山?”静了一会儿,耳边的声音低低问道。
毓清点头。
“那山上的布达拉宫是观世音菩萨法座所在,其中有尊菩萨的金身塑像,宝相庄严眉目精雅,仿佛菩萨的真身化出的一般。”
毓清睁开眼睛,偏头看着他。
“我日日对着菩萨参佛诵经,你猜我悟出些什么?”
毓清摇头。
“我悟出,纵我穷尽一世,也得不了道,成不了佛。”方杜若的手指缓缓描过毓清的眉毛,手掌抚上他的脸。
“……为何?”
“那观世音菩萨非常像你,不止是菩萨,那佛堂里大大小小上千佛像,都让我觉得像你。”
三世三千佛,个个都像你,我还能往哪里躲。
“我在普陀洛迦山面对无量佛国,心中想的却是你。我无时不刻不在想你,如此尘缘深种,如何成佛?”
毓清似乎没有听见他的话,只将指尖一遍遍划过他额前的戒疤,“……不知这一场梦几时会醒……”
方杜若笑,“再过十年二十年,你就知道是不是梦了。”
毓清揽住他的脖子,紧紧抱住他。
两天后毓清可以下地走动,便叫方杜若扶着出帐巡营。经峡谷一役,汉兵折损六千,仅余何澄林旗下不到一千骑兵,加上方杜若由吐蕃带来的三百火铳手,已在谷口不远处砌雪为垣固守了五天。士兵们见主帅康复,即便身陷险境也一一面露喜色,何澄林带领副将参领等人上前问礼,提起谷中惨状,皆尽哽住喉咙。毓清并未出言安抚,只向属下道:“哀兵必胜,汉军如今定能攻下西沧王城。”
将领们闻言变色,有数人脱口问道:“殿下仍要……”
何澄林接言道:“若不攻城,我军如何出这雪原。”
毓清点头,“如今军中缺食少药,连生火的油柴都将告罄,西沧人两日以来放弃进攻,摆明是想等我们困死在这茫茫雪海,我们难道束手待毙么?”
话虽如此,将领们回想起日前惨败,皆觉前路无望。
毓清的视线扫过人群,声音扬了起来,“先前有吐谷浑一仗的教训,此次叫兵士们将大半军粮各自背在身上,眼下补给虽失,人却不至挨饿,只是喂马的草料无从得来,还需从口粮分取,即便杀马为食,也无火料用以烹肉。如此一来,无论原路返回还是南入吐蕃,无论留马还是弃马,全军都会半途饿死在雪野,若想求活,只能以攻为守,取食于敌。”
营中负责勤务的参将此时向周围同僚环视一眼,点了点头。
将领群中响起低低的议论声。
“何况此地距王城已不算远。探子跟随来袭的西沧兵队,已然寻得王城的确切所在,自此我军再不需听从西沧向导,前路亦为一马平川,遭伏之虑已绝。想来西沧历代倚赖峡谷天险,疏忽都城防守,因而城墙修建得十分低矮,且全为土筑。方杜若自吐蕃带来的火铳中,最烈的一型弹丸大如儿拳,扳机一引十五连发,接连轰上几次,城土必松。我们全力进攻,只要能在城墙上撕开一个缺口,凭这些惯为前锋的虎狼之士背水一战,王城可下。”
这几日死守营地,全凭火铳的厉害,加之残留的将士皆为精兵,如此说来,战局的确尚有转机。将领们听完毓清这一席话,委顿之色俱消,目中重现猛士精神。
毓清察言观色,片刻言道:“前次惨败,一在兵士不习雪战,二在主帅轻忽少决,来日得胜回朝,毓清必会负荆向父皇请罪,给死难将士一个交代。然而眼下,毓清既得上天庇佑大难不死,惟愿重掌帅印雪洗前耻,所谓胜败无常,知耻后勇,不知诸位可愿继续追随?”
将领们齐声响应。毓清向众人抱拳,然而谢字并未出口。
“既然如此,今日白天收整军队以备出击,若晚间雪晴有月,便于入夜后歇息一个时辰,此后全军急行奇袭西沧王城。你们下去各自准备,也要将方才的意思对部下讲明。”
何澄林插言道:“看殿下的身子,再延几日可好?”
毓清摇头,“如今没有再延下去的余地了。伤兵能走的,选些好马,让骑兵各缚一个骑马带走。”他说着向何澄林递了个眼色,吞下后半句话。
何澄林点头听令。将领们各自散去,毓清让方杜若扶着向营后峡谷方向走,何澄林原要跟上,毓清向他道:“时候不早,你做你的事去便好。”
何澄林略怔了一下,明白过来毓清这是要带开方杜若,好让营中处理伤兵,于是叫过两个亲兵远远随上毓清,自己下去安排。这会子小粳见毓清与方杜若久不回帐,也跟了出来,见他们要向雪地中去,便跑过来将面绛色的厚旗给毓清披上。毓清一把扯下来给他塞回去,方杜若从小粳手中接过旗子,重新给毓清搭上。
“你让我省心些,现下实找不着其它东西给你添了。”
毓清便没再言语。小粳看了看方杜若,给他递上棉服的外袍。
“这个伤兵……”
“方才死了。殿下和主子早去早回。”小粳说着转身回去,方杜若将外袍披在身上,抓着衣襟愣着。毓清牵他往营后走,边走边道:“在念法华经?”
方杜若摇头。
“我那时困在雪中神智全失,听见你念的经文才清醒过来,这才看见火铳的光。”
方杜若转过头,愕然看着他。
“你念的经,真的很灵。一会儿为谷中的亡魂念上几遍,也好度他们瞑目往生。”
方杜若并未答话。
毓清续道:“先前吐蕃进贡的火铳只合猎鸟不合打仗,现在居然厉害到这个地步,是你的手笔?”
方杜若点头,“我早年在京中见到吐蕃火铳时便有改良构想,只是我国的金工与锻造技术达不到需要,此番见吐蕃铁匠巧夺天工,便忍不住上书吐蕃王,以所造成品两国平分为酬,请他召集一批木工与铁匠,由我画图一试,几番调整后造出这些样式。如今冶铁与锻造的技巧我已编撰成文,来日回京呈献皇上,工部辖下亦可设局制造了。”
毓清转头看着他,“这是天大的好事,怎么听你话意如此忧虑?”
方杜若仍看着面前白雪,“兵者,凶器也。吐蕃王愿意发兵入西沧,大半为了试铳,我这几日亲眼见到十丈之外一弹中的,脑浆迸裂血肉横飞,这样的东西出自我手,便下血池地狱也难赎此罪。”
毓清摇头,扳着方杜若的肩膀让他转过来看着自己,“吐蕃与西沧两国世仇,即便没有这些火铳,吐蕃王一样会派兵来杀西沧人。何况战场上杀敌便是自救,不杀他们,他们便要杀你,若这样也算有罪,菩萨就是不通道理!”
“吐蕃王本意观望,若非我出言挑唆,又举出试铳之由,吐蕃不会出兵。”
“若这些吐蕃火铳手不来,汉兵恐怕全军覆没,你带兵前来是为救人,有何过错!”
“毓清,”方杜若笑,“有错无错,有罪无罪,都是心底自知的事。我不后悔,就是了。”
毓清看着他,眼里泛起一层水气。
他们的正前方,鹘貉雪山坦现青空之下,日光洒落漫山积雪,银洁无涯。峰间斜插而出的深谷,纵断如刀痕。
那冷寂的冰雪下埋葬着近万死者。不止是汉兵,当日的暴风雪催垮了两侧坡地上搭建在雪下的暗道,西沧守军亦无人幸免。
满目亡魂。
“你知我究竟忧虑些什么?”方杜若看着如今已平整如初的雪面。
毓清摇头。
“你说这些火铳,将来会不会用来杀害无错无罪之人?”
“怎讲?”
“吐谷浑敢犯我国,仗在兵强;西沧进占楼兰,亦仗兵强。若我国军队大举装配火铳,会不会依仗强兵凌犯他国?”
“后世子孙我管不了,但三哥不是好战之人。”
察觉到毓清话中隐意,方杜若转过头来瞠目失语。
毓清披紧身上的绛色残旗,向着雪山前行几步。
“父皇许将传位给我,我是知道的。但只要此战能赢,我们能一同回去,我得了皇位也会禅给三哥,然后我们去寻个清净所在,隐居避世,你吹你的笛子,我钓我的鱼,你说可好?”
方杜若看着他的背影,说不出话来。
“你爱清净,若留在京里,即便我做个闲王,你搅在那些朝中事天下事里也不会开心。自从苏谨谦死后便没再听你吹过笛子,到时候你想吹多久就吹多久,我再不嫌你聒噪。其实你若只吹给我一人听,我是极爱听的——”
“没有更好了的,毓清。”
毓清背对着方杜若面向雪山,但方杜若能够感觉到一个清淡的笑意浮现在他脸上。
“只要过了这一仗,最后一仗。”
他披在绛色纹锦上的头发在寒风中飘动,被雪光映出暗金光华。
“你信么,我打这最后一仗,不是为了军功,不是为了雪耻,甚至不是为了求生。我只是想让齐陵,让这些埋在谷中的将士不至白死。”
方杜若低下头。怨怨相报何时了。
然而说这些话却也没有资格,若你当日死在谷中,我又何尝不想为你报仇。
改良火器,纵兵害命。杀生戒破。
搬弄是非,离间两国。妄语戒破。
破人都城,窃人国土。予取戒破。
佛祖在上,弟子不日五戒皆破,心知已无资格再往净土。
惟愿我佛慈悲,令弟子以污秽之身代此人承劫,即便死后永堕修罗苦道,弟子无怨无悔。
他注视的人此时双膝跪下,两腿没在齐膝的深雪中。
除了敬天礼父之外,今生今世第一次下跪。
“葬于此地的六千将士,我穆毓清对天发誓,定用西沧王城城门为尔等镌刻墓碑……”
“陆大人。”
早朝之前天色漆黑,陆妙谙在西华门前停下脚步,看向来人。
“下官造次。”来人走至近前,伸手帮他正了正衣襟,“大人上朝还望注意仪表。”
陆妙谙正要谢过,却感觉一张纸条暗暗递进他手里。喻青看进他目中一瞬,点头致礼,转身离开。
次日夜间月值下弦,喻青在四门桥畔等了小半个时辰,见一顶双抬小轿转过街角,轿夫远远停下,轿中人付过银钱,缓步走来。
喻青躬身下拜,“大人来此鬼市之地相见,下官先行谢过。”
越临川笑,“横竖我不信鬼,何况霜天淡月,佳人相约,即便此地真的有鬼,在下又岂肯不来。”
喻青抬头,轻轻笑了笑,“那几个轿夫看来却没有大人这样的胆子。”
“可不是,害我付了双倍脚钱,此行若无值当的因由,在下的亏可就吃大了。”
“若无等天的大事,下官焉敢约大人冒险前来,只是能想到方便说话的地方惟有此处,还望大人谅解。”
越临川放下嬉笑态度,“直说便是。”
喻青不觉压低了声音,“越大人知道前日晚间皇上下旨,说这几日身体欠佳,命三殿下入宫侍病?”
“不知。”
“旨意是由内侍传过去的,故而朝中诸人多数不知,下官原以为只是寻常吩咐,但三殿下自此之后再未出宫。大人知道内宫势力由陛下直接统辖,下官这两日用尽解数也无法取得三殿下的半点消息,下官恐怕,侍病是假,软禁是真。”
越临川目露惊愕之色,片刻深深皱起眉头。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