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深by:戎葵-第1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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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如此密事,衡兄如何知晓?”
“当时为了行事机严,那主谋之人只拣选了旗下最为得力的几名亲族近卫,因此家父亦在军中。话到这里,你还不知主谋是谁?”
方杜若望着卢衡,听那几个字从他口中缓缓道出——
“那时的七殿下,当今天子。”
方杜若垂下双眼,心乱如沸,听卢衡续道:“那时我卢家是他心腹近臣,我姑母入嫁皇府,生长子毓宁,两家诚如一体同心。纵使当年情谊如此,如今一样不由分说便起刀兵。话说伴君如伴虎,天家的儿子若心存皇位,又有哪个不是虎狼之心?如今旧戏重演,即便天子肯恕,那得势的皇子也断不会将我放过,只不知发难的会是那贤德的三殿下,还是关下恩宠日隆的御修罗。六殿下今日待你恩深意厚,来日皇袍加身,一样能翻脸无情,历朝历代哪个天子能结骨肉之谊?他是你灭族仇人之子,与你血仇深重,你起先不知,愿为他入敌卖命,如今既已知晓,你不助我报仇雪恨,还要劝我休兵止干戈么?”
“太子之事,与六殿下全无干系。”
卢衡笑道:“全无干系?那为何不见他上朝为太子保奏,反而自荐出兵、百里杀来?想要坐上天子宝座,军权向来比玉玺要紧,贤弟这样信他,只是太天真!”
方杜若心知毓清自荐全为拖延婚事,如今却无话可解,只直言说道:“衡兄仓促起兵,如何与天下抗衡?倘若来日事败,必定祸及雍州官员百姓,衡兄即便不为自己考虑,也该为雍州众人考虑一二。”
卢衡一时无话,末了叹道:“百无一用是书生!我卢衡堂堂武将,既然战亦死、不战亦死,与其束手就擒,不若痛快上阵,成我一世威名!何况,你道我出兵仓促?我卢衡身为太子外戚,兵戎之事自然早有准备,即便无法夺取天下,割据雍州亦不算难事。这些属下平日既受我诸多恩惠,如今用人之际,竭力用命亦为人臣之义,至于百姓,事已至此,我又如何顾得。”
“……咸阳太守告你频繁动兵,原来谋反之事并非冤枉。”
“慢说太子外戚这样的身份,便是三皇子与六皇子的外家,若说不曾留条后路,朝中人天下人,哪个能信?”卢衡说话间笑了笑,“贤弟不顾身家血仇,无非贪图天家荣禄,如今若愿入我帐下,天子能给的,我雍州王一样能给,你我自小兄弟,万事好说,你意如何?”
方杜若轻笑,“雍州王,衡兄好大口气。杜若身为天子朝臣,即便衡兄自封神州王,杜若也是不能下拜的。”
卢衡闻言火起,道:“贤弟执迷至此,在下与你已无话可说。不过既然故人远道而来,在下亦不能失了礼数——来人!寻间上房,带方大人下去歇息!”
门外侍立之人闻声入内。方杜若起身,凝视卢衡片刻,抬手拨开额发,露出眉间戒疤。
“六殿下曾经问我,家父为何要让五岁的孩子受居士戒,我那时不知,现在却懂了。”
卢衡见他神色宁和,吐纳之间竟似风行水上,一时呆住。
“家父怕我有朝一日得知真相,会依托他的地位兴兵乱国,因此早早离朝引退,亦从不教我兵法武艺,更用杀生大戒将我规束。衡兄看重武将声名、地位野心,指望分裂华夏,令属下诸人为你无辜丧命,家父看重的,却是天下苍生。死者已矣,衡兄道我百无一用也好,贪图荣禄也罢,杜若参佛之人,为人为事,惟愿慈悲。现下只望蓝关早克,速解雍州百姓兵戎之灾,杜若身为来使,不可不返回复命,今日辞过,衡兄,好生担待。”
“好一个方菩萨,”卢衡冷笑站起,抽刀架于方杜若颈上,“我只道你禀性懦弱,不想却生出一张利嘴。你自升天去做你的菩萨,我倒要看看这菩萨的头,我这柄钢刀砍不砍得下来!”
那堂下的将领方才迎方杜若入关,如今见此情景,慌忙向卢衡道:“大人息怒!斩使不祥!”
卢衡笑向他道:“想来王贤弟不知道,别看他一副迂腐模样,当年却中过一甲二名,拿来祭旗,没有更吉利的了。”说罢举刀便要砍下。那姓王的将领虽只见过毓清一面,却已深知他是说得出做得到的,想到那“三族灭尽”四字,不禁浑身发颤,上前拦住卢衡的手臂道:“大人若想要个榜眼祭旗,雍州之大,何愁没有,别说榜眼,便是状元也能找到。这斩使不祥却是军中千古传下的规矩,大人不怕,小的却怕得紧。如今关下列阵森严,那领军的六皇子说若一个时辰后使者不返,便要挥兵攻城,横竖一个书生,对战局全无影响,大人还是放他回去吧。”
卢衡闻言笑道:“我若放他回去,六皇子便不会攻城了么?横竖对战局全无影响,留他在此,虽不至于牵制毓清,能让他多少有些顾忌也算好事。人先留着,带下去好生看管,等旗开得胜战局大定,再杀不迟。”
王将领依言押方杜若下去。那厢毓清立马关下,看着水漏一滴一滴走过一个时辰,蓝田关内却全无动静。毓清咬牙低头,闭目良久,终是拨马返身,领军回营。
蓝田关守将见毓清撤走,皆不解意,一厢暗自松神,一厢心底又起惊疑。两军半日无事,向晚天色渐沉,造饭之后便至全黑。几个营兵在关墙上往来巡逻,彼此擦肩时,难免交换几句日间闲话,提到卢大人似将来使斩在堂下,个个面色发青。如今卢衡兴兵造反,普通兵士大多受上级辖制,被迫跟随。穷关固守,本已令人心焦,加上斩使不祥,更使关上的不安重出几层。巡至后半夜,忽听远方喊杀声起,众兵士扶墙前望,关下却全无灯火,仔细再听,那杀声似是从关内传来。众人恐慌难定,面面相觑,其中一人忽道:“我听人说六皇子是明王降世,如今可是……招下天兵来了?”
众人惊惧失声,更有几个从上至下抖将起来,那守城的将领此时赶至,听见这话,扬声吼道:“什么天兵!全活得不耐烦了么!还不速去各处查探!”
众兵士慌乱奔散。那喊杀声越来越大,当真是从关内方向攻来。守城诸将措手不及,指挥下属调度回防,一时城中大乱。卢衡半夜惊起,带领亲随冲上关墙拦住一名守将急问:“战势如何?!”那守将抖着声音道:“忽有大军从关内攻来……看见的兵士说……说……是天兵!”
“关内?——长安方向?!”卢衡抬头望向西北天际,忽见火光冲天而起,伴着如雷杀声,直烧红了半面夜空。卢衡万万不曾想到毓清的军队能越过秦岭天险从后方攻来,犹疑之际,蓝关薄弱的后门已传来撞击之声。卢衡命属下全力回防,自己亦向城后赶去,行过大半城墙,忽听身后杀声又起,转头去看时,东南天幕亦燃起火光。
毓清望着身后已在蓝田关下的夜色中无声等候了两个时辰的大军,扬声道:“第一个入城的,封千户,赐白银千两。”言毕拨马回身,挥刀喝道:“入城之后所有人等一律留活。现在,攻!”
城下顷刻石炮齐发,飞矢如雨,登城士兵在箭阵的掩护下推动云梯奔向城墙,杀声震天。蓝田关建成六百余年来,第一次露出如此空虚脆弱的本相,官军一个个攀上城头,踊跃如鱼,守城兵士不思反击,纷纷逃命,一些守将将逃过身边的属下杀死,连刃数人仍无法止住溃败之势。撞门车在数百兵士的驱动下行至蓝关门前,重击九次,城门大破,官军如潮水般涌入城内,众多守军纷纷放下兵器跪于道路两侧,几无一人再加抵抗,毓清入城之时,甚至有降兵大呼佛号,引得一片祷念之声。毓清正想命人去开蓝关后门,却见派往翻山奇袭的参将齐陵自道路对面策马奔来,行至毓清马前时,先将座后一人抛下马去,复下马施礼道:“这几日想必殿下等得焦心了,齐陵恭贺殿下奇谋得成!”
毓清道:“此次事成,全赖你与属下冒死越险不辱使命,来日回京,我在皇子府摆酒为你们庆功!”
齐陵朗笑叩谢,又将马下捆着的人拎起向毓清道:“殿下道坚壁之城需由内部瓦解,耗它这些时日,果然耗光了城中定气,这叛贼被他的属下擒住送来,蓝关后门亦为守军所开。”
毓清见是卢衡,飞身下马,手持马鞭狠抽上去,吼道:“方杜若现在何处!”
卢衡已被捆住手脚,此时却仍笑得出来,歪在地上看着毓清的眼睛道:“你既率兵大肆攻城,如今还来管他的死活?我却没有你这般好心——”
毓清一鞭子上去抽瞎他一只眼睛,向属下喝道:“给我吊起来剥皮!即便……即便人已死了,也要让他供出死在哪里!”
齐陵见毓清双目已露狂乱之色,忙握住他的胳膊将他向旁带了带,道:“殿下,这人本事不大,骨头却硬,他说这些话只是为了令殿下动怒,殿下莫要遭他谋算气坏了身子。依属下说,咱们突发奇袭,卢衡守城尚且不及,哪有心思再去杀人。属下这就派人去寻,蓝关城就这么大,不一时便能寻到的。”
毓清抬手按住眉头,轻轻点头,看齐陵离去安排,自己亦翻身上马,带着几个亲兵向关中调度所去。匆匆找过几间屋子,忽听后院高喊执事房有人,毓清疾奔过去,门口的亲兵慌忙让开,毓清夺过火把走进房中,那炕角手脚俱缚向他望来的清瘦书生不是方杜若又是哪个,毓清一瞬之内委屈地几乎掉泪,回头向身后亲兵道:“传令,屠城。”
那亲兵转身离去,方杜若张口欲喊,奈何一日一夜水米未入,喉咙如着火一般疼痛,只能勉强发声道:“殿下……不……”
毓清将火把插在灯架上,上前解他身上绳索,方杜若哑着嗓子声声唤他,毓清全不相应。院外已有哭喊之声隐隐传来,方杜若双手得解,抱住毓清的双肩急向他道:“殿下……毓清,放过城中诸人,莫要为我再造杀孽了,毓清!”
毓清捧住方杜若的面颊,直盯着他的双眼静了一刻,探身过去用舌尖轻轻舔过他干裂的嘴唇。方杜若的求告之言堵在喉间,惊得向后躲闪,却被毓清扣住肩膀,胸膛紧贴。毓清缓缓吻他,一刻之后手上加了力道,将他扳倒在炕上,自己亦随他躺下,侧身靠过去,紧紧将他搂在怀里。
“若你少去半根头发,定叫蓝关上下三族灭尽。我穆毓清说过的话,从来没有不算的。”
他像个受了惊吓的孩子那般低下头将脸埋在方杜若胸口,一面说着,一面微微发抖。
“那杜若也便,再活不下去了。”
听见佩刀出鞘的声音,毓清偏头。方杜若的手腕抵在露出刀鞘的刀刃上,浓腻的血线沿着刀面缓缓流下。
毓清按住刀柄,抬手摁紧方杜若腕上的筋脉为他止血,然后从炕上坐起,看着窗外微微发白的天空,声音带着一丝轻颤:“闭上眼睛,我带你出去……下令收手。”
方杜若闭上双眼,起身从背后用一只胳膊轻轻揽住毓清的肩膀,靠在他耳边道:“好了,别怕。日后你不赶我,我不会再走了。”
“三殿下又去看太子?”刑部尚书宋恩枢在大理寺正厅的厢房中坐下,问向案前正看卷宗的越临川。
越临川起身施了礼,道:“一刻前进去的,还没出来。”
“都说天威难测,这皇子的心思也不好猜啊,按说卢衡兵败,加上方杜若折子里的那些话,谋反之事已然坐实,太子必定翻不了身了,三殿下还去看他,为的什么?”
越临川笑,“这便是三殿下与平常皇子的不同了。”
“做给……”宋恩枢思及陆妙谙在此,压低声音,“做给上面看?这可是招险棋,万一皇上疑殿下与太子同谋,岂不适得其反?”
陆妙谙此时拿着些条陈从里间出来,正巧听见。他与宋恩枢见过礼,道:“孝悌之心为人之常情,若以功利揣度,恐失殿下本意。”
宋恩枢知道陆妙谙虽为三殿下党人,却与大局牵连不深,于是一笑带过。
越临川见宋恩枢不以为然,向他道:“陆大人此言并非全无道理。这些人之常情放在此时三殿下身上,更生出一番不平常来。依下官说,宋大人不必忧虑,三殿下心思难猜不是坏事,若俱能按常理猜透,如何堪为人君。”
陆妙谙闻言叱道:“如此妄语,若为有心之人听去,枉陷三殿下于不义!”
越临川看着宋恩枢眨眨眼,转向陆妙谙道:“陆大人多虑了,大理寺衙门里说出的话,外人若能听去一句半句,我们这些典狱的官儿全将自己的舌头拔下来喂狗算了。”
陆妙谙见越临川一句无礼之言将宋恩枢也牵了进去,顿觉尴尬,宋恩枢书却摇头笑起,像是见惯了这般口无遮拦。陆妙谙只得转开话题,道:“现下三法司齐聚,太子的案情如何审过,还需我等仔细商议。”
宋恩枢道:“如今卢衡那里证据确凿,太子这边却只有密信为凭。皇上在朝堂上提出的那几句话虽说不合礼法,离蓄谋犯上却差得太远。取证之事,还需从长计议。”
越临川听出宋恩枢话中深意,轻轻点头,却听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