暮云深by:戎葵-第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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BY:戎葵
第一章 西窗望月几回圆,山雨欲来风满楼
出了蜡八,天气便一日冷似一日,暗沉沉的云头天顶压着,一场初雪始终将下未下。毓清在六部衙门口下了马,呵出一口气来暖了暖手,抬头看见自己的大哥当朝太子打门里一面紧斗篷一面出来,于是迎上去唤了句:“皇兄。”
毓宁冲他笑笑,“这么冷的天六弟还过来走动。”
毓清垂了手站着,道:“皇兄勤勉,弟弟又怎敢怠慢差事,不过勉力为父皇分忧罢了。”
毓宁知道六弟素日为人冷淡,听着自己一句问寒暖的家常被几句官面文章带了过去,便也不再说些什么,起脚要走,想起方才见到的人来,又停了停。
“工部方大人回京了,刚才到户部说了些沿路所见的农垦之事。六弟见着了么?”
“还没。”毓清依旧低着头,声音自是淡淡的,却没压住脸上的欣喜神色。毓宁看在眼里,又笑了笑,心道为人处事再怎么老成得当,这弟弟终还是个弱冠刚过的孩子。听见毓清说“皇兄走好,弟弟这就进去办差了”,毓宁点点头,接过小厮递来的缰绳上了马,毓清恭送毓宁的马行远了,方回身走开。
到了工部大堂,尚书说方侍郎上午过来述过职,这会子出门办差去了。毓清心中失望,坐下看了些条陈,又看了方杜若上报东河防务整备的折子,眼见已是无事可做,只得从工部出来往兵部去,沉着脸色事无巨细地查验了一个下午。
傍晚时分回府,马刚到门口,总管事小糯便迎出门来喊:“主子一路安好?方大人来过了。”毓清下马,心头的郁气又重了一层,闷闷问了句:“几时来的?几时走的?”,甩开缰绳便往里走。
小糯笑着跟上去道:“两个时辰前来的,这会子还没走,在后堂里等着您那。”眼看着自家主子果然脚下慢了一步,回头看了自己一眼,唇角一勾,露了个浅浅的笑出来。
“晚膳备了么?”
“已经吩咐过了,那些方大人爱吃府里的厨子又不会做的,也差人去买了。”
“做得好,回头赏你。”毓清搁下一句话,快步向后院去了。
旁边的廊子里缓缓晃出一个人来,秀气的眉眼向小糯挑了挑,笑道:“做得好,为点赏赐,自家主子都能被你算计了去。”
小糯笑着凑过去道:“这你就说错了,我家殿下不比你家方大人,一年到头也见不着几回笑模样。哄着主子开开心,也是咱做下人的分内不是?”
小粳横他一眼:“左右都是你有理。”也不再理他,自向伙房寻吃的去了。
毓清穿过花门向后院刚走了几步,忽听见清冽的笛声破空而来,曲调古雅,婉转之处妙韵盎然。奏者想必心清如水,因而在这晦暗的冬日暮色中听来,竟有早春二月波破冰融的意趣。毓清不由放轻了脚步寻声而去,那廊下吹笛之人心思专注,不曾察觉,一曲终了方转过头来,看见他,愣了一愣,又笑起来。
“微臣方杜若拜见六——”
见他俯身就要拜下去,毓清扬手道:“免了。知道我厌烦这个。”
“君臣之礼总是废不得的。”方杜若说着,将竹笛收入袖中。
“几时回来的?”
“昨天。到家的时候已经晚了,便没过来。”
毓清点点头,“等了两个时辰?”
“也不算等,练曲子来着。这园子里的鸟雀想必被微臣吓走了不少,殿下见谅。”
毓清心想这严冬腊月哪来的鸟雀,次次都这样,明明是人家欠了他,非要说成他欠了人家才舒服。但听杜若语气温和又带了些戏谑,毓清心中受用,便也不回嘴,只问道:“我听方才是首新曲子,哪儿学的?”
“微臣去巡查东河防务,住在汴梁太守苏瑾谦大人府中,这是苏大人自制的曲子,微臣听着喜欢,便讨了曲谱来。”方杜若想想又笑,“可惜练了这些天,终是不如苏大人自奏的意境深远,清新温厚。”
苏瑾谦?倒是好名字。毓清想着便道:“我却觉得这曲调陈腐,无甚新意。”
“殿下不爱听,微臣日后不在殿下面前吹奏便是。在殿下堂前练曲,是微臣造次了。”方杜若见毓清不快,不明就里,只落了笑正色赔礼。
毓清心道你不在我这里吹,自会在他人面前吹,嘴上却不说破,只说道:“丝竹乐舞,我向来是不喜的。”
方杜若的声音放低了些,拱手揖道:“微臣知道。只是六艺之中微臣唯擅乐艺,若是废了这个,微臣便真一无是处了,万望殿下体谅。”
毓清见他有些着慌,心头好笑,脸色却还冷着,道:“罢了,你若日后在我面前再不自称微臣,我便不再说你这个。”
方杜若深揖下去,“微臣岂敢。”
“怎么不敢?你叫我名字的时候也是有的。”
毓清这话说的是他二人少小时候。方杜若的养父方平居老将军是本朝功臣,引退之后潜心佛法,毓清出生之日生母难产而死,儿时被星官判言戾气过重,身负血光,满八岁后送去方老将军处参过半年佛,彼时与杜若互称名讳,恩如兄弟。然则年岁渐大,加上方杜若入朝为官,便依礼法以殿下称毓清,以微臣自称,毓清多次要他改口,方杜若始终坚持。
“微臣少小无知,至今常觉愧悔,不想殿下记到今天。”
毓清听出方杜若存心用话堵自己的嘴,如再执拗下去便是自家小气,不由心头火起,沉声道:“你还知道称我一声殿下,我是什么身份,你也自好好想想。”
方杜若听出毓清动了真气,慌忙长跪于地道:“殿下息怒,杜若不该抗命不遵,杜若日后知道了。”
毓清见他这样,想起寒冬腊月,石地甚凉,伸手便要拉他起来,却又想到如今二人生分至此,不过区区改个称呼,竟需动用皇子身份,事与愿违,生上加生,不由心中气苦,伸手之举改为拂袖,硬着声音道:“我去用膳,你自己起来。”说罢转身便走。
方杜若起身,缓步跟上。
饭厅之内灯火通明,炭盆生得旺,温暖非常。方杜若粗粗看了一眼,各色菜肴皆是自己的好口,毓清沉着脸色坐在上首,只盯着手边的酒盅,面前的筷子动也不动。
方杜若压下胸中轻叹,取过炉上温的酒为毓清斟满,低声道:“廊下冷得紧,方才站了那么久,喝口热酒暖暖身子。”
毓清的生母为番邦贡妃,宫中见过杳妃娘娘的老人儿都说六皇子生得像母亲,一对水色双瞳修长精雅,肤色白皙,略浅的发滑如葛丝,又如极品的槐蜜,日光下能耀出一片澄澄光华。现下坐在烛火里,他发上的光泽虽不至耀目,却掺入了些温润的暗金色,更衬得身上的宫绸萤白如雪。方杜若不敢多看,见毓清不答话,又道:“杜若等了一个下午,冷得厉害了,殿下先饮一杯,杜若也可吃些东西。”话一出口,毓清果然端起酒杯,慢慢喝了。
方杜若自小受过居士戒,不能饮酒,因而将桌上备好的汤羹给毓清盛了一碗,又自盛了一碗,几口喝完暖了肚腹,见毓清仍不说话,自说道:“杜若出门三月,惦念京城的烩年糕惦念得厉害,殿下真是费心了。”说话间夹了一块年糕在口中慢慢嚼着,停了半刻,又说:“杜若在外面,惦念殿下,也很厉害,不知殿下这几个月过得可好。”
怎么能好。话至心头,毓清竟觉得有些委屈,开口之时却是淡淡一句:“很好。”
方杜若看他片刻,轻轻笑起,“如是,杜若便放心了。杜若不在时,工部诸事多劳殿下烦心,杜若以汤代酒敬殿下一杯。”话将说完,低头看见自己的汤碗空了,不禁有些尴尬,起身又再去盛,听见毓清说:“就用你那年糕敬吧。”话里是有些笑意的。
方杜若也知道毓清是在笑自己嗜食糯米,听毓清消了气,也宽下心来,当真夹起一块年糕说:“恭敬不如从命。愿殿下来年万事顺意,玉体金安。”
听见远处鼓楼遥遥打了二更的鼓,陌楚荻放下手中的花剪,起身掸了掸下襟的土。果然一忽儿花房的门径自被推开,三皇子毓疏挂着满身寒气走了进来。
“你这儿可真暖和。”来人解了斗篷,随手挂在临门的一棵茶花上。
陌楚荻淡墨画就似的眉眼略抬了抬,虽然心疼花却没说出口来,只回道:“整间大屋就是条火炕,能不暖和。”
礼部尚书陌楚荻嗜好花草,朝中无人不知,但他嗜花到将花房底部纵横贯通,每年烧一冬的炭火为名花取暖,就不是人人皆知的了。而亲眼见过这些深冬齐放的碧兰紫槿白芙红芍的,楚荻之外除了陌家的私用园丁,只有毓疏一人。
陌楚荻的母亲克氏夫人为克贵妃的胞妹,毓疏的姨母。
“这么大冷的天,殿下怎么过来了?”陌楚荻见毓疏在房中小几前坐了,走过去为他斟茶。
“你算不出?我却不信。” 毓疏接下茶杯却不去喝,只挑了剑也似的眉毛看他。
陌楚荻看他高兴,早已猜出八九分,“陆妙谙果然应了?”
“虽未明说,也未推辞,按陆妙谙的脾性,便是应了。”
陌楚荻点头,“陆妙谙应了,越临川便也算应了,如此一来,三法司都纳入了殿下掌握。”
毓疏拉他在膝头坐下,道:“当初听闻陆妙谙刚廉的名声,真不曾想过能这般顺利。”
“陆妙谙身为都御史,多年来力主整顿吏治,而监管吏部的那位主子心慈手软,处处回护,早令他心存不满。加上最近户部几桩大案又露了苗头,那位和善主子依旧打算息事宁人了事,陆妙谙那里怕更失望透顶了吧。相比之下,殿下言行务实,从不一味因循,新办的几件差事皆见实效,若说刚廉,陆妙谙正是因为刚廉才投来殿下这边的。”
陌楚荻言语温润,人情利害由他口中道出也如谈论花草一般,毓疏听着心中舒服,轻笑道:“总归是你察人深透,我当谢你。”
“殿下说笑了,小荻替殿下说解这些,也是为了小荻自己。”
“这话又怎么说?”
“小荻素日胸无大志,花草之外,朝局怎样,天下怎样,并不真的关心,殿下喜欢听,小荻便说给殿下听罢了。皇上的儿子这么多,只有殿下是小荻血脉相连的哥哥,来日变天之后,小荻仍想安生地养花弄草,不靠殿下关照,又能靠谁。”
毓疏闻言闭了眼睛,仰头靠上椅背,“你说的这些,我是都明白的……”
“殿下乏了?我让下人抬张安乐椅来给殿下躺躺可好?”陌楚荻说完挣动着打算起身。
“不必了,这样就好,你陪我一会儿我就回去了。”
陌楚荻静了一刻,靠回毓疏肩上,道:“元旦近了。”
“你身子不好,多余的事情就不用操心了。”毓疏轻轻回了一句,不再言语。
我抱你一会儿,就可以了。
除夕,天子家宴。初一礼天,晌午大宴群臣,晚间却是皇帝摆的私宴,只请了当年风波同涉,如今已然告老还乡的那些旧臣。方老将军年事已高远居山林,由方杜若代为出席,只远远坐了下首。席上司礼太监念过贺表,皇帝起身逐座劝酒,坐在上首第一的是皇帝的儿时好友、前安西将军赵漠,他见天子行来,慌忙起身迎接。皇帝取过身旁随侍捧着的酒壶,将自己的碧玉杯与赵老将军的酒杯各自斟满,持杯说道:“你我皆是一把老骨头了,别的不用祝,长命百岁就好。”
赵老将军拜谢道:“微臣谢主隆恩。”言必举杯饮尽。皇帝也将酒杯举至唇边轻抿一下,笑着拍了拍赵老将军的肩膀,向临座前兵部侍郎贺大人走去,寒暄之辞尚未言尽,忽听身后一阵乱响,皇帝转头去看时,只见赵漠全身跌伏于地剧烈抽搐,身前的几案已然打翻,杯盘满地。
皇帝几步疾走回去,俯身去看,立时白了脸色,扬声命道:“传太医!速传太医!”
一时堂下大乱,几位侍卫见势不好,赶忙上前将皇帝团团围定。近卫统领韩紫骁环视大殿,不见异样,心道问题怕出在御酒上,当下夺了酒壶,复又俯身察看赵老将军的状况,不想他已然断气,韩紫骁慌忙向皇帝问道:“万岁,方才的酒您没入口吧?”
皇帝慢慢摇了摇头,纵然当年久经沙场,如今毕竟年迈,欢宴之上突见惨剧,死的又是极亲近之人,身心实难支持,脚下一晃之间,已被韩紫骁扶住。
韩紫骁在皇帝耳畔轻道:“万岁受惊了,恐怕,是毒。”
皇帝转头看他,颤声问:“何人……能在御酒中下毒?又是为的……”
“怕那人并不知道万岁这几日吃的药犯酒。”韩紫骁一句出口,却想到谋刺之事牵扯甚大,断不是他一个侍卫应该置喙的,于是不再多言,只向皇子席望去,盼哪个主子能出面安抚局面。
惊变之下,太子毓宁也是一时慌了手脚,此时见父皇被侍卫护住,座中的老臣们个个面无人色,思及职责所在,起身言道:“事出突然,宫中必会深查,如今诸事纷乱,各位老大人先散了吧。”
老臣们纷纷起身离席,颤颤巍巍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