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二)-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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在,吉成也全部自动招认。邓绥感到怀疑,认为吉成是刘肇的侍女,邓绥对她不但宽厚,而且有恩,平常从没有发过怨言,何至在刘肇死了之后,施用巫蛊诅咒手段,不合人之常情。于是,把吉成叫到跟前,亲自询问考查,果然查出是吉成的侍婢们干的勾当。
吉成的罪行,铁案如山,已无可救。有人证:吉成的侍婢志(姓不详)等,众口一词,指控吉成犯下滔天大罪。有物证:就在地下掘出刻着皇太后邓绥姓名及生辰八字的木偶(心窝可能还插着铁针或铁钉)。而凶嫌吉成,既自动招认,又坦承不讳。
任何人都不能怀疑吉成的罪行,而邓绥怀疑。邓绥根据人性推测,当吉成得宠时候,对皇后尚且没有怨言,却在靠山倒下之后,冒犯皇太后,她追求的是什么?刘肇在时,把皇后咒死,她还有当皇后的可能;刘肇死后,把皇太后咒死,她岂能坐上皇太后宝座?
吉成面对人证物证,她只有承认,不承认只会换来苦刑拷打──甚至,她已经被苦刑拷打。她是天下最幸运的被告之一,得遇邓绥;如果不是邓绥,吉成跟她的家族,将有多少人伏尸法场!
任尚
西域(新疆省及中亚东部)总督(都护)段禧等,虽然保有龟兹(新疆省库车县),可是,其他各国仍然抵制。困守一个据点,跟中国本土的道路,完全断绝,连一份奏章报告,都无法送出。东汉政府高级官员讨论,认为西域远在天边,又不断叛变,武装开垦荒田,费用支出,没有尽头,国家无力负担。决定撤销西域总督,派骑兵总监(骑都尉)王弘,率领关中(陕西省中部)部队,迎接段禧、梁情、赵博,跟伊吾卢(新疆省哈密市)、柳中(新疆省邻善县西南鲁克沁城)
屯田的战士,全部撤退回国。谨自七三年东汉政府收回西域,历时仅三十五年,到本年(一○七)再次全部丧失。五百年后的七世纪,中国再返西域时,西域已是另一个面目。
任尚在班超手中接到的是一个和睦的、依赖中国如幼童依赖父母的西域,数年功夫,便把全境搞得一片混乱,使各国联合起来武装反击。史书没有交代原因何在,但可以推断:贪污、暴虐、侮辱。我们不认为各国是在叛变,而认为各国是在抗暴。一个失职的驻外官员,往往是谋杀两国邦交的凶手;任尚,便是一例。
邓绥再雪冤狱
皇太后邓绥巡察监狱,亲自审问囚犯。其中一个洛阳县(首都所在县)政府寄押的囚犯,并没有杀人,苦刑拷打下,只好自诬,坦承不讳杀人。遍体鳞伤,骨瘦如柴,在竹床上,想向皇太后呼冤,可是恐惧身旁的审问官报复,不敢开口。就在被押下去之时,想到机会就要消失,忍不住抬起头,想要申诉。邓绥有点察觉,命再押解回来。盘问之下,得到全部真相。邓绥下令逮捕洛阳县长,投入监狱,判处他应得的罪。邓绥御驾还没有回到皇宫,上天及时降下大雨。
每一个被诬陷的囚犯,都希望遇到邓绥女士,然而,被诬陷的囚犯千千万万,而五千年历史,只出现邓绥一人,是这位洛阳囚犯之幸,也是千千万万其他囚犯的不幸。
西方有句俗话说:「上帝不能跟每一个人同在,所以赐给他一个娘亲。」我们藉这句俗话说出我们的心声:「邓绥不能跟每一个人同在,所以我们盼望有一个独立的法庭和一个公正的审判。」这个愿望实现时,降落到人间的,不仅是及时雨,将是永久的祥和、平安。
韩琮
中国人韩琮,跟随南匈奴汗国(王庭设美稷「内蒙古准格尔旗」)万氏尸逐鞭单于(三十三任)栾提檀,到首都洛阳朝见;回国后,向栾提檀建议说:「关东(函谷关以东)大雨成灾,人民眼看都要饿死,正是翻身之日,可以发动攻击。」
栾提檀相信他的判断,遂起兵叛变。堤对其他蛮族而言,中国不是一个信义之邦。
但是,待南匈奴汗国不薄,当五单于争立,呼韩邪单于穷途末路时,只要用一根小指头就可以把匈奴压得粉碎,中国并没有那么做,反而引进塞内,派军协防(参考前五一年)。试看袁安的奏章,中国对南匈奴的经济援助,每年高达一亿九千余万,这都是中国人民的汗和中国人民的泪──并不是中国富足得多出这么多钱,而是剜肉般剜出这么多钱。然而,所得到的回报却是:一旦发现中国衰弱,立即翻脸。
翻脸无可厚非,中国不能盼望永远保持宗主国地位,匈奴也没有理由永远屈居下风。国与国之间,本来如此,在国力强大时,呐喊「道义」,不过一项动人的号召;国力衰弱时,呐喊「道义」,徒惹人哑然失笑。所以我们绝不抱怨南匈奴翻脸,但南匈奴翻脸之速,出手之狠,立即反噬,屠杀中国人民,这便是中山狼心肠。南匈奴满可拔营而去,北返故地,也满可以从此跟中国皇帝平起平坐。
而竟采取这种卑劣手段,不知道怎么下得了手?一个民族品质低落到如此地步,不但使人愤怒,也使人扼腕。匈奴终于不能复兴,可在这上面看出原因。
韩琮身为中国人,竟然无缘无故教唆外国人和外民族,对自己的国家攻击,对自己的同胞杀戮,为了什么?只不过为了想从外国人那里,分得一点荣华富贵而已,他是资治通监上出现的第一个最卑鄙、最无耻,也最精彩的汉奸。
若说南匈奴是没有文化的蛮族,韩琮却是中华人血统。后来,当南匈奴再度降服之日,史书没有记载韩琮的下场,十分遗憾。宽恕是一种美德,但对韩琮这种出卖国家人民的虫仔,我们永不宽恕。
张伯路
一○九年,海盗张伯路等,攻击沿海九郡,斩杀郡长级官员(二千石)和县长。东汉政府派执法监察官(侍御史)、巴郡(四川省重庆市)人庞雄督导州郡民兵讨伐,张伯路等投降。然而,不久又叛变入海屯聚。
张伯路为什么起兵?在什么地方起兵?攻击的九郡是哪九郡?又在何处投降?
稍后他一连串的再叛、再战,根据地又在哪里?我们全不知道,以及最后消灭,都好像在空中腾云驾雾,只见人来人往,不见脚下舞台。古代史学家缺少地理知识,观念模糊,使传统史学书籍,读起来十分困难。
虞诩
一一○年,西羌民变日益扩大,最高统帅(大将军)邓骘,主张放弃凉州(甘肃省)宫庭禁卫官(郎中)虞诩(音xu「许」)坚决反对,邓骘把虞诩恨入骨髓。这时,朝歌(河南省淇县)变民首领宁季等,攻杀县长等以下官员;一连数年,州郡政府,都无法镇压。邓骘遂任命虞诩当朝歌县长。这是一个明显的阴谋,朋友故旧们都为他担心。虞诩到任之后,制定三等标准,招募勇士;下令县政府官员,每人就所知道的,推荐保举:杀人放火,抢过东西的,属上等;伤人打架,偷过东西的,属中等;无业游民,不事生产的,属下等,共集结一百余人。虞诩摆下酒席大宴招待,赦免他们全部罪行。派他们加入变民集团,引诱抢劫,然后秘密通知县政府,埋伏等待,先后斩杀数百人。虞诩又派会缝纫的穷人,投奔变民集团,为变民缝制衣服,暗中把特定的彩线,缝到变民的衣服上,等他们到城乡窥探或有所行动时,都被逮捕。变民惊骇恐惧,四散逃走,认为神灵跟他们作对,朝歌县遂恢复秩序。
人生充满了艰难,乱世时更危机四伏。为非作歹,当然有为非作歹的回报,圣经上说:「罪的工价就是死。」然而,善的工价,也不见得就是坦途。千年万世的中华人都应感谢虞诩,因他的一番分析,得以保持今日已成为中国心脏地带的河西走廊,他有别人所没有的真知灼见,更有别人所没有的道德勇气,跟当时炙手可热的皇亲国戚对抗,也就是,他有胆量跟当时炙手可热的当权派「唱反调」。
虞诩对邓骘设下陷阱的反应,态度是挑战性的。他没有诟骂邓家班王八蛋,没有诋毁邓老太婆「妇人与小人最难养也」,没有怪罪皇帝是吃闲饭的,也没有抱怨张禹毫无担当,不保护他这个贤才,也没有脚底抹油,逃之夭夭。更没有向邓骘表态,改行投靠。他所做的是立即挑起重担,不靠运气,不靠对手慈悲,而靠自己的工作能力和工作绩效;盘根错节,不但不能绊倒他,反而更发挥他的能力。
虞诩是一代人杰,为我们立下可敬的尊严榜样。
中华人的懦弱
一一一年,西羌民变军锐不可当,沿边各郡郡长级官员(二千石)和县长,都是内地各郡人士,没有用生命保护本土的意愿,只争着把郡政府迁移到安全地带,逃避灾难,又下令郡民一同迁移。郡民眷恋乡土,不愿追随。郡政府遂派出军队,把田中庄稼,全部铲平,撤除人民房屋家宅,把军营、城墙,全夷成平地,焚烧所有存粮。当时,连年不断旱灾、蝗灾,大饥馑已成,加上郡政府驱逐抢夺,人民流离分散,沿途死亡。或者把老人幼童,遗弃道旁,或沦落成别人的奴仆、婢女、小老婆;一半人丧生。
短短一段叙述,为可怜的中华人,绘出画像。当大难临头时,政府不但没有力量保护人民,反而率先逃亡,不但率先逃亡,还要人民跟着逃亡。人民愿意当一个被遗弃的孤儿,在「蛮族」管辖下,自生自灭都不可得。房子被拆,城堡被毁,连一点存粮都要焚烧。他们如果落到仇敌匪徒之手,遭遇也不过如此,好一个「爱民如子」的政府,好一群「人民父母」的君王。中华人受到这种暴行,宁愿死在路上,都不反抗,实在是中华人的羞辱。
中华人太善良了,善良到成为懦夫。而懦夫,正是暴政的帮凶。
尹就
皇家警卫指挥官(中郎将)尹就,被控不能保卫益州(四川省及云南省)免于羌难,召还京师(首都洛阳),定罪。命益州(四川省及云南省)州长(刺史)
张乔,接管他的军队,引诱羌军投降,羌军开始瓦解。
尹就虽然畏敌如虎,可是对他应该保护的小民,却威不可当。军队所到之处,奸淫烧杀,惨绝人寰,以致小民哀号:「匪徒来了还可,尹就来了杀我。」这种声音使我们酸鼻。「宁愿碰到赤眉,不愿碰到太师。太师(王匡)还算温和,更始(廉丹)却要杀我!」(参考二二年)而就在二十世纪,河南省民众,也发出同样呻吟:「宁愿日本人烧杀,不愿汤恩伯驻扎!」。
中国人面对的最大痛苦是,保护人民的官员,有时候比屠杀人民的匪徒,还要凶暴。不同的是,对匪徒,人民可以反抗;对官员,反抗便成了叛逆刁民。
尹就不是孤立的,「家家酿私酒,不犯是高手」。尹就如果打了胜仗,就跟吴汉一样,千万令人发指的暴行,还不是被摇尾系统掩盖得天衣无缝?尹就早已成为过去,但他的禽兽精神,仍不断在后代暴官酷吏身上复活。中国人如果再不能珍惜自己和珍惜别人的生命尊严,我们就被命运注定,在暴虐、屈辱,和折磨中轮回。
杜根
皇太后邓绥主持政府时,初级禁卫官(郎中)杜根,跟另外一位初级禁卫官,同时上书,要求:「皇帝年龄渐长,应该亲自处理事务。」邓绥大怒,就在金銮宝殿上,下令把二人装入白绢做的巨袋中,当场扑杀。扑杀之后,抛弃到城外荒郊。另外那一位初级禁卫官已死,而杜根却悠悠苏醒。邓绥还派人察看是否果真断气,杜根不得不诈死,以致眼中都长出虫蛆,不敢拂去。后来逃亡,逃到宜城(湖北省宜城县)山中,在一家酒铺当堂倌,长达十五年之久。平原(首府平原)
封国政府小职员成翊世,也因建议皇太后邓绥归还政权,被判罪刑。皇太后邓绥逝世后,东汉帝(六任安帝)刘祜正式接管政府,征召二人前往宫门接待署(公车)报到,任命杜根当执法监察官(侍御史),成翊世当宫廷秘书署助理(尚书郎)。
有人询问杜根说:「当初,你受到迫害时,天下人都尊敬你。而且,你的亲戚朋友又那么多,何至一个人逃至深山,困苦到那种地步?」杜根说:「我如果逃到普通民家,而不是荒村僻壤,万一碰到熟人,行迹败露,会给亲友带来灾祸,所以不肯这么做。」
无论政治迫害或刑案通缉,在重点逮捕之下,一般逃亡客往往投奔亲友,认为他们会给予掩护,结局总是悲剧。一是,人性共安乐易,共患难不易,当你高车驷马前往拜访时,亲友可能发动全城欢迎,但重案压身,情形就不相同,他们一旦改变心肠,你就自投罗网。二是,亲友本身就是一项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