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二)-第3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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无限权力的大家伙,至诚的功能很小,至理的功能更不高。只有用制衡手段,如建立一个强力议会之类,才能使刘骏之辈绝迹。可是,直到二十世纪,刘骏这种动物,仍层出不穷,在高位上下令,要人民直言,而人民也照蹈周朗的覆辙,使人悲叹。
官大学问大
南宋始兴公爵沈庆之,请求准许民间私自铸钱(沈庆之初议,参考四五六年十二月),南宋帝(六任)刘子业批准。自此之后,钱不值钱,经济崩溃。一千铜钱串起来,高不满三寸(可见其薄),大钱小钱,都是一样,当时人称之为「鹅眼钱」。比这更恶劣的,还有「线环钱」,用线串起来后,放到水面,都不会下沉,用手一捏,钱都粉碎。十万钱连双手都捧不满,市场商店,不再计算数目。
稻米每斗一万钱,货币交易,完全停止。
沈庆之一直坚决主张民间私自铸钱,四五六年被颜竣驳倒后,四六五年再度提出,终于实施,结果如此之惨,和平时期而经济竟然崩溃,完全是政策错误。
沈庆之是一位名将,自击平刘诞的叛乱后,地位已达高峰,所以九年前失败的提案,得以复活。然而,经济是一件比军事要复杂万倍的事物,不是每一个人都懂。为了和北魏帝国开战,沈庆之曾经说过:「治国好像治家,关于耕田种地,应问农奴;关于纺纱织布,应问婢女。」货币政策,军人不应乱出主意,政府也不应去问军人,犹如战场之上,货币专家不应乱出主意,指挥官也不应去问货币专家如何肉搏。可是,沈庆之却违犯自己的名言。
现在,二十世纪已尽,中国官场仍到处是沈庆之。一个人一旦官高权大,学问也会跟着猛涨。无论什么疑难杂病,他都是权威,结果中国越来越糟。
刘子业之死
南宋帝(六任)刘子业一向讨厌御衣管理员(主衣)寿寂之(寿,姓),一看到寿寂之就咬牙切齿。一天,夜晚,刘子业摒除所有侍从,只留下一些男巫女巫,和宫女数百人,在竹林堂射鬼。射鬼已毕,将要演奏音乐,寿寂之抽出佩刀,直闯而入。刘子业突然看到寿寂之来势凶恶,拿起弓箭发射,没有射中,而宫女霎时间四散逃走,刘子业也拔腿飞奔,连喊「寂寂」三四次,寿寂之已经追及,当场砍死。
刘子业死在刀下时,连喊「寂寂」,没有人知道什么意思,我们猜想,可能是呼唤:「寂之、寂之!」希望用亲昵的称呼,向寿寂之求饶,只因恐惧过度,吐字不能完整。
本年(四六五),刘子业才十七岁,高级中学二年级学生的年龄。无限权力之害人害己,这个少年用他血肉一团的尸体,作为见证。而野心家却一直追求害人害己的无限权力,说明权力的诱惑,是如何的难以抵挡,以及如何的需要另一种阻却力量,才能救人救己。如果是一个民主社会,刘子业现在正是一个见了妞儿就吹口哨,欢天喜地的准大学生。既害不了那么多人,也害不了自己。
殷孝祖
四六六年,南宋帝国内乱,建康政府(江苏省南京市)大军西上讨伐寻阳政府(江西省九江市)。建康政府抚军将军殷孝祖,认为只有他最最忠心,所以常欺负羞辱其他将领。建康部队中官兵,有父子兄弟在寻阳政府辖区的,殷孝祖主张全体逮捕审判。于是,军心愤怒散乱,不肯服从他的指挥。不久,殷孝祖就在增援赭圻战役中,中箭而死。
忠,是一种崇高的情操,对自己的责任和承诺,尽心尽力。不过腐蚀性极强的官场政治,会使「人忠」异化。异化成为「狗忠」,当事人最典型的誓言是:「生是主子的人,死是主子的鬼。」管你是对是错,我是忠定了你。主子是英雄我效忠,主子是邪恶的暴徒,我照样也效忠,而且以此自豪。另一种异化是成为「狼忠」,天下虽大,只有俺才忠心耿耿,必要时我可以杀妻、杀子、杀父、杀母、杀朋友、杀部属、杀长官、杀小民,甚至背叛国家;用别人的血,染红主子看得见的自己的一颗赤心。关键是,狼忠总是掉头而噬,谁的权大势粗,他就随时更换效忠对象。
「狗忠」「狼忠」,不是真忠;而是真忠之敌。
寻阳政府倾覆
寻阳政府(江西省九江市)国务院右执行长(尚书右仆射)邓琬,得到前防大军崩溃,司令官刘胡远逃走消息,忧愁恐慌,无计可施,紧急召集智囊、立法院立法官(中书舍人)褚灵嗣等商讨对策,大家都不知道如何才好。国务院文官部长(吏部尚书)张悦,假装患病,请邓琬到私宅商讨大事,邓琬既到,张悦说:「你当初第一个坚持称帝(参考去年「四六五」十二月十九日),今天,事已紧急,你有什么办法?」邓琬说:「只好杀掉皇上(刘子勋),查封仓库,用来赎罪。」张悦说:「你难道宁愿出卖陛下,只求自己活命?」遂呼唤拿酒,张悦的儿子张洵,提刀冲入,砍下邓琬人头(年六十岁)。又逮捕邓琬的儿子,一齐诛杀。张悦遂携带邓琬的人头,乘一只小艇东下,向建康政府(江苏省南京市)
建安王刘休仁投降。
寻阳(江西省九江市)大乱,建康政府(江苏省南京市)宰相府大营军事参议官(司徒中兵参军)蔡那的儿子蔡道渊,原被囚禁在寻阳(江西省九江市)武器制造厂(作部),这时,挣脱锁枷,进入寻阳,逮捕皇帝刘子勋,投入监狱。
不久,沈攸之等军抵达寻阳,遂斩刘子勋,把人头送到建康(江苏省南京市)。
刘子勋本年十一岁。
年仅十一岁的刘子勋小娃的悲剧,是上天注定,无法避免。失败时下场如此,即令胜利,下场也可以预测:邓琬、袁、刘胡、张悦,都非善良之辈,每个人都可能变成刘裕。以他们素质的卑劣,对人民制造的灾难,也不会轻于刘彧。
中国人的困局是:总是永远在「坏」和「更坏」之间轮回。我们希望有一天,这一天最迟也应在二十一世纪出现:能够在「好」和「更好」之间选择。
蔡兴宗先见
最初,南宋帝(六任)刘子业横暴,国务院文官部长(吏部尚书)袁凯开始时很得刘子业信任,可是不久,刘子业对他的态度,作一百八十度转变,剥夺他的官阶,教他以平民身份担任现职。袁凯大为恐惧,编了一套理由请求外调,刘
子业遂命袁凯当雍梁军区司令官(督都雍梁诸军事)兼雍州(州政府设襄阳)州
长。袁凯的舅父蔡兴宗对他说:「襄阳的星辰凶恶,怎么可以去?」袁凯说:「大刀迎头劈下,还管什么流箭!天文道理幽远难明,不一定全都应验。」稍后,刘子业下令江州(州政府设寻阳「江西省九江市」)州长晋安王刘子勋自杀。刘子勋遂被推上宝座,另组中央政府(寻阳政府),采取军事反抗。四六六年,反抗军失败,袁凯是时当征剿大军总司令官(督征讨诸军事),乘名叫飞燕的骏马,飞奔开溜,被鹊头(安徽省铜陵市北)驻军司令薛伯珍击斩,携带人头向建康政府军带兵官(军主)俞湛之投降,俞湛之斩薛伯珍,连同袁凯的人头,一并作为自己的功劳。当国务院右执行长(尚书右仆射)的邓琬,也被文官部长(吏部尚书)张悦诛杀,连同邓琬儿子的人头,向建康政府建安王刘休仁投降。刘子业在位时,知识份子为了躲祸,都盼望离开京师(首都建业),远到外地。等到寻阳政府瓦解,全部被杀,侥幸生存的,万人中不见得有一人,大家遂佩服蔡兴宗有先见之明。
蔡兴宗不是半仙之体,在跟袁对话时,怎么能预知刘彧胜而刘子勋败?不但不可能预知刘彧胜和刘子勋败,连刘彧和刘子勋先后坐上宝座,都不可能预知。
社会一旦动乱,恐怖四塞,大家逃命,各人逃向自认为安全的地方,犹如空袭轰炸之下,谁能肯定躲甲洞安全,或躲乙洞安全?
史学家对蔡兴宗这方面的推崇,水准低俗,误用史学的纯正功能。
罩不上忠义
南宋帝(七任明帝)刘彧因湘州(州政府临湘)总部执行官(湘州行事)何
慧文文武全才,特命吴喜传旨赦免,何慧文说:「我既身陷叛逆集团,亲手加害忠义,还有什么面目见天下人士(何慧文杀王应之,参考本年「四六六」六月)!」
遂自杀。
何慧文这一段话,十分离奇。死皇帝没有儿子,帝位当然由老弟继承,不可能轮到老叔,所以叛徒不是刘子勋,而是刘彧;王应之起兵响应建康(江苏省南京市),或因政治观点不同,或因个人利害有异,我们不作责备,但是怎么罩也罩不上忠义二字,一定要罩的话,王应之恰恰犯上作乱。
我们不相信何慧文会说出那种自丧立场的话,当是吴喜行凶后,或何慧文慷慨就义后,吴喜编出来的说辞,既无聊、又愚蠢。
刘劢
南宋帝国辅国将军刘劢,包围寿阳(安徽省寿县),整整一年,因心肠宽厚,深得将士爱戴。寻阳政府(江西省九江市)覆亡后,守将殷琰(寻阳政府豫州「州政府寿阳」州长)打算投降北魏帝国,主任秘书(主簿)谯郡(安徽省蒙城县)
人夏侯详,劝阻。殷琰遂率领他的将领参谋等,自行反绑双手,出城投诚。刘劢一一安慰,不杀一个人,进城之后,约束军队,不准抢劫;于是,城中生命财产,没有一分一毫损失,寿阳人欢天喜地。
沈约曰:「吴汉消灭成家帝国,成都城内,鲜血淹没人的足踝(参考三六年十一月);他的后代,在东汉王朝默默无闻。陆抗平定西陵,步家的大祸,连怀抱中的婴孩都不能避免(参考二七二年十二月);陆抗的儿子陆机、陆云,也被晋王朝诛杀(参考三○三年十月)。刘劢攻克寿春(寿阳),无论官员或平民,没有一个人因遗失一粒米而叹息,大家扶老携幼,歌唱而出重围。诚是至善至美。」
千载之下,我们仍向刘先生致谢,表达我们小民的感激和尊敬。
初期刘彧
南宋帝国(首都建康「江苏省南京市」)镇军将军张永,无法抵挡北魏帝国(首都平城「山西省大同市」)镇东大将军尉元的追击,放弃下碘城(应在江苏省徐州市东南),在夜色掩护下逃走。不幸,天气骤变,狂风暴雪,泗水冰封,船舰不能移动,张永命大军放弃船舰,徒步南奔。士卒在严寒下,冻死的有一大半,手冻断的有十分之七八。尉元更超越到前面堵截,薛安都在后面追杀,就在吕梁(江苏省徐州市东南二十五公里)之东,前后夹击,南宋兵团崩溃,被杀的以一万人为计算单位,六十华里之遥,沿途尸体重叠,抛弃的军用物资及武器,更无法计数。张永的趾也被冻掉,跟中央禁军总监(中领军)沈攸之,仅仅逃出一命。而梁、南秦二州(州政府南郑)州长(刺史)垣恭祖等,被北魏军俘掳。
南宋帝(七任明帝)刘彧(本年二十九岁)得到消息,召见国务院左执行长(尚书左仆射)蔡兴宗,把大军惨败的战报,拿给他看,说:「在你面前,我深感惭愧。」(蔡兴宗劝刘彧不要出军淮北,参考去年「四六六」十月)贬张永当左将军;免除沈攸之官位,命他以贞阳公爵兼任现职(中央禁军总监「中领军」),仍返驻地淮阴(江苏省淮阴市)。
刘彧的政权,这时候还没有稳固,所以不敢毫无忌惮。有外在力量制衡时,他是多么可爱。一旦他认为已绝对控制局势,突然间成了全国第一号人物时,制约解除,兽性爆发,完全变成另一种动物,又是多么可恶。
品种的突变,只因为他吞下大量的权力毒药,值得三思!
「读书人」
禁宫护卫执行官(冗从仆射)垣荣祖,也从彭城(江苏省徐州市)逃到朐山(江苏省连云港市),因奉命游说薛安都失败(参考去年「四六六」正月八日),恐怕刘彧惩罚他,不敢露面。后来投奔萧道成,前往淮阴(江苏省淮阴市)。垣荣祖幼年就喜爱骑马射箭,曾经有人对他说:「军人生涯,十分危险,为什么不走「读书人」这条路!」垣荣祖说:「从前,曹操父子,上马手舞长矛,下马提笔写诗。生在天地之间,才可说是不辜负天地养育之恩。像你们这些「读书人」,连保护自己的力量都没有,跟狗羊有什么分别!」
垣荣祖的痛快淋漓,击中所谓「读书人」的要害,使人汗流浃背。迄今,二十一世纪的「读书人」──知识份子,有几个可以免于狗羊之讥?
无官不贪
北魏帝(六任献文帝)拓拔弘(本年十四岁)的小老婆李夫人(小老婆群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