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二)-第3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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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合法,而只出于凶手挟持,又如何能没有一个人反应?一条狗被杀还有人围观,何况一个皇帝?凶手已获,为什么不一并算账,好像拓拔焘在床上终其天年,何故?
魏书、北史,把他们太美化,使人不能相信。南史、宋书,又把他们太丑化,自然更是扯谎。我们只知道发生了某些事,但不知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留下的全是困惑,有待专家考证。
罪恶之家
四五三年,南宋帝国发生宫廷流血政变。皇太子刘,用老爹南宋帝(三任文帝)刘义隆的名义,发布一份给自己的诏书说:「鲁秀叛变,命你清晨守卫宫门,率军入宫。」宫门还没有开,刘全身武装,从万春门(皇宫东门)入宫。
派张超之等数十人,直奔御用休息室(斋阁),拔出佩刀,直上合殿(西殿)。
刘义隆通宵跟徐湛之秘密商谈,一直谈到天亮,蜡烛还没有熄灭,值班的卫士,都还在睡觉。刘义隆突然发现张超之窜入,大为惊骇,举起身旁小几抵挡,张超之一刀砍下,刘义隆举起小几的五个手指,全被砍落,张超之再劈一刀,刘义隆遂被格杀(年四十七岁)。刘又派人闯入后宫,格杀潘淑妃等,一面紧急召唤潘淑妃的儿子始兴王刘。刘进宫晋见刘,刘说:「潘淑妃被乱兵杀害!」
刘说:「正合我意,我一直在盼望!」
刘劭弑父,不过禽兽。刘浚对娘亲竟也如此冷血,是禽兽不如。一个人连最后一点母子之情都没有,不能完全用后天环境因素解释,不知道是不是可以在遗传学上找出答案。南宋帝国一任皇帝刘裕,本身就是一个被人不耻的人渣,可能他身上有罪恶的基因,遗传给后代子孙,这种先天潜伏的种子,一旦放到权力位置上,就会破茧而出,百毒俱发。刘劭、刘浚,不过刚刚显露,稍后,刘骏(五任孝武帝)、刘子业(六任前废帝)、刘彧(七任明帝)、刘昱(八任后废帝),一代比一代使人作呕。
我们没有能力改造遗传,但应有能力建立一项政治规范,使恶质的遗传无法变成凶暴行为,则害人害己的程度,自会相对减低。
何偃因何赦免?
南宋弑父自立的四任帝刘,擢升国务院总理(尚书令)何尚之,当最高监察长(司空),仍兼国务院总理(尚书令);儿子征北将军府秘书长(征北长史)
何偃,当高级谘询官(侍中),父子二人,在刘政府中,居于权要高位。刘失败时,何尚之左右人员,四方逃散,何尚之只好自己动手洗刷办公厅。等到同僚殷冲等,受法律制裁,人们都替何尚之父子惧怕,新皇帝(五任孝武帝)刘骏,认为何尚之、何偃,一向有很好的声誉,而且在刘政府当官,用智慧跟叛逆周旋,时常救人免除灾难。所以,特别赦免。仍命何尚之当国务院总理(尚书令),何偃当最高指挥官司令部秘书长(大司马长史),官位和受到的宠信,没有更改。
何尚之父子,不是因为「用智慧跟叛逆周旋,时常救人免除灾难」,才获得赦免。而是因为身为新皇帝的刘骏,已经决定把他赦免,才发明他「用智慧跟叛逆周旋,时常救人免除灾难」。那些被诛杀的附逆份子,如殷冲、尹弘、萧斌,哪一个不可用这条破布擦得干干净净,他们为什么不能赦免?
法律,除了公正,还要公平。有些聪明型人物,认为只要写几行字,或说几句话,就能把不公平化成公平,把人骗得心服口服!他不会相信:小民终于是骗不了的,大骗小骗,都是制造灾难的酵母。
人才缺乏
南宋内乱,南郡王刘义宣密谋反抗五任帝刘骏。豫州(州政府寿阳)州长鲁爽,以勇敢闻名于世,首先起兵,刘骏派左军将军薛安都讨伐,鲁爽将向薛安都挑战,可是,因饮酒过度,正精神恍惚,薛安都看到鲁爽本人,立即飞马而上,厉声呐喊,举矛直刺,鲁爽应声栽到马下,部众四散逃命。
观察鲁爽的行动,不过一个酗酒莽汉,既没有谋略,又不够勇猛,这种人成事不足,败事有余,可是,他却被称为一代英雄,可看出南北朝人物水准之低。
三国时代,因人才太盛,造成三国僵持。大分裂时代,因人才太烂,也造成大分裂僵持。──三百年间,只不过君一人:苻坚;臣二人:慕容恪、王猛;武将数人:王镇恶、高欢等而已。其他,一蟹不如一蟹。
立子杀母
四五六年,北魏帝国(首都平城「山西省大同市」)皇帝(五任文成帝)拓拔,封贵人冯女士皇后,封皇子拓拔弘当太子。依照帝国惯例,先命拓拔弘的亲娘李贵人自杀,李贵人把托付兄弟的事,一条条写下,然后服毒身死。
李贵人的堪怜下场,跟她个人无关,那是时代的悲剧,更是文化的悲剧,她在战乱中被北魏帝国永昌王拓拔仁,霸作小老婆,拓拔仁被诛杀后,发配宫中为奴。有一天,北魏帝拓拔浚,登楼眺望,忽然看见她,认为她貌如天仙,问左右说:「那女子漂亮不漂亮?」左右说:「当然漂亮。」于是拓拔浚把她叫到斋库上床,而且怀孕,生下拓拔弘,最后擢升她当小老婆群第一级──贵人。可是好景不常,当她得知她的儿子封作太子时,她没有欢乐,只有哀痛,任何人都没有力量救她不死,临死时,每喊一声:「兄弟!」就悲不自胜,搥胸恸哭。
诛杀太子的亲娘,为的是要避免皇亲国戚弄权。犹如敲掉老虎口中一颗牙,便认为可以避免他吃肉一样,如何能办得到?只不过为人间增添一则不平。
源贺谋反案
北魏政府任命国务院执行官(尚书)、西平王源贺,当冀州(州政府设信都「河北省冀县」)州长,改封陇西王。武邑郡(河北省武邑县)人石华,控告源贺阴谋叛乱,有关单位奏报,拓拔说:「源贺诚心诚意,报效国家,我敢向你们担保,绝对没有这种事,情形十分明显。」命有关单位详细调查,石华果然自己承认诬告,拓拔诛杀石华,对左右说:「像源贺这样的忠诚,仍无法避免被诬陷,不如源贺的人,怎么能不谨慎。」
源贺被检举阴谋叛变,有关单位查出是一项诬告,看起来北魏帝国的司法洞察秋毫,勿枉勿纵。不过,过程并不是如此简单明了。发现源贺被诬告,跟源贺没有阴谋叛变无关,而跟皇帝拓拔浚的先行保证有关。拓拔浚一番动容的谈话,显示源贺的皇家恩宠,仍在巅峰,即令真的阴谋叛乱,也没有人敢碰。如果拓拔浚接到报告,是另一种态度,要有关单位「公正调查」「慎重处理」,有关单位详细调查的结果,恐怕会是另一种结论:「源贺已经自动招认。」原检举人石华不但不会被杀,包管还要得到一项大奖。
可惊的是拓拔浚得知源贺是被诬陷后的反应,他不是强调严防诬陷,也不是奖励昭雪冤枉的法官,而是特别嘱咐满朝文武,不要被别人诬陷。专制社会,首领的不安全感极为敏锐,无论干部或人民,几乎没有人不被疑心。民主政府是要保护人民没有恐惧的自由,专制头目则恰恰相反,正是要人民普遍的心怀恐惧!
仁慈大家长
四五八年,北魏立法院主任立法官(中书侍郎)高允,劝阻北魏帝(五任文成帝)拓拔兴建太华殿。
拓拔对文武官员说:「你们虽然每天手拿刀枪弓节,在我一旁伺候,不过是白白罚站,从没有一句劝告我的话。只会看我颜色高兴,乞求赏赐一官半爵,虽没有功劳,却都位至王公。高允用一支笔,辅佐帝国数十年,贡献不小,却一直停滞在中级官吏位置上,你们难道自己不感惭愧。」乃擢升高允当立法院最高立法长(中书令)。
中国帝王真是一种怪诞的动物,不但要当人民的君,还要当人民的爹。一个政治头目,最初只不过「英明」而已,等权大势大之后,就忽然身兼政府大院的「仁慈的大家长」。儒家学派君尊臣卑的学说,作为它的理论根据,大家伙居于绝对的控制地位,小民万世不能翻身。
最讽刺的一段话,是拓拔浚指出摇尾系统向他乞官,一个个都无功而升到王公高位。听起来拓拔浚真是一个明白人,可是,既然知道他们无功,却为什么又要接受他们的播弄?大家伙明知道是不对的,为了显示他的权威,满足自己的虚荣,仍照样去干。干了后,再抱怨几句,表示自己并不浑蛋。
「君父思想」──既当英明领袖,又兼仁慈大家长的思想,是民主思想的大敌,这种思想如果不铲除,民主法治就不能建立。
刘骏奸母淫妹
南宋竟陵王刘诞起兵反抗暴君五任帝(孝武帝)刘骏,刘诞把奏章投到城外,抨击说:「陛下闺房之内的丑闻,我怎么能够不说。」刘骏几乎爆炸,下令凡是刘诞左右侍从、心腹部属、同一个支派、穿丧服一年以上的近亲,而仍留在首都建康(江苏省南京市)的,全部逮捕诛杀,死亡以千为单位。甚至有些人,家属已被杀光,他还不知道,因不肯参与叛逆,而从刘诞根据地的广陵(江苏省扬州市)城中逃出来,也被诛杀。
一个人的罪恶,永远是他的痛脚,只要踩他一下,观察他的反应,就可精确的判断那是不是他的真正罪恶!拓拔焘对崔浩大肆屠杀,证明他祖父拓拔珪,无疑问的是卖父求荣的逆子。刘骏对刘诞大肆屠戮,同样证明,无疑问的,他是奸母淫妹的畜牲。
颜竣惨死
南宋帝国东扬州(州政府会稽)州长颜竣,娘亲逝世,把灵柩护送回京(首都建康),南宋帝刘骏待他仍很优厚。但颜竣对亲戚故旧,却不断抱怨,有时还批评政府。正巧,王僧达被捕(参考去年「四五八」七月),疑心是颜竣陷害,临刑之前,上疏陈述颜竣前后怨恨中央,和攻击皇帝的话。刘骏遂命总监察官(御史中丞)庾徽之上疏弹劾,将颜竣免除官职。颜竣越发恐惧,上书请求处罚,饶恕自己一命。刘骏怒不可遏,用诏书回答:「你讥刺诽谤,攻讦怀恨,已辜负我的期许。反而只担心自己安全,唯恐怕不能保命,岂是臣属事奉人主的忠诚之道!」稍后,竟陵王刘诞起兵背叛,刘骏遂乘机诬指颜竣跟刘诞私自勾结。逮捕颜竣,羁押最高法院监狱(廷尉),先砍断颜竣的,然后命他自杀;妻子儿女放逐到交州(州政府设龙编「越南共和国河内市东北北宁府」),走到宫亭湖(鄱阳湖湖群其中一湖),刘骏下令:把颜竣家中所有男人──包括大人小孩,全部投入宫亭湖溺毙。
刘骏固然是个畜牲,残暴寡恩,但对颜竣的处份,斩首算了,为什么还要先砍双脚?砍脚算了,为什么还要诛杀男口?在这件惨剧中,什么事激使刘骏兽性大发?闯下滔天大祸的,恐怕是颜竣那张毫无遮拦、称心快意的利口。当颜竣还是刘骏心腹时,所亲眼看到刘骏的闺房丑闻,和刘骏的种种愚蠢和邪恶行为,颜竣为了炫耀和主子关系密切,并窃弄权威,平常日子,恐怕泄露的太多。这是一个严厉的教训,如果用报导别人生活细节的方式,来展示他跟对方关系非常亲昵时,必须要小心翼翼,不可破坏对方形象,否则,灾难可是自己找上门的,大灾难就像颜竣所承受的,小灾难至少也会失去友情。
引蛇出洞
南宋帝国前庐陵郡(江西省吉水县)郡长(内史)周朗,曾经向南宋帝刘骏进言(参考四五三年七月),态度恳切直爽,刘骏记恨在心。遂命主管单位弹劾周朗:「在为娘亲守丧期间,言行不合礼教。」判决流刑,放逐宁州(州政府设味县「云南省曲靖市」);而就在中途,刘骏下令诛杀。周朗出发,到宫门前叩辞时,高级谘询官(侍中)蔡兴宗,正在宫廷值班,要求跟周朗握别,遂被剥夺官阶,以平民身份代理现职。
四五三年,刘骏以皇帝之尊,发布正式命令,要求全国人民,直言无隐的批评政府,周朗遵命发言。可怜的周朗,虽然他心里明白:刘骏「并不是真心听取直言。」但每一个向当权份子进言的人,都会有一种假定:认为当权份子会被至诚感动,或被至理说服。刘骏的反应在历史上创下一个模式,后代喽罗比葫芦画瓢,并沾沾自喜的称为「引蛇出洞」。用最诚恳的态度请求别人批评,而等到别人批评时,立刻老羞成怒,翻脸嘶咬。刘骏还算有点耐心,没有当时发作,但却记恨在心,长达七年之久,不但不忘,反而越想越怒不可遏,成为这种模式的变种。对付手握无限权力的大家伙,至诚的功能很小,至理的功能更不高。只有用制衡手段,如建立一个强力议会之类,才能使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