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二)-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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慕容麟
三九八年，赵王慕容麟，领头向慕容德奉上皇帝尊号，慕容德（本年六十三岁）仿效老哥慕容垂前例，先称燕王，把永康三年改成燕王元年，把燕王府改成中央政府，颁发号令，设立文武百官（又一个「燕」兴起，史称「南燕」）。任命赵王慕容麟当最高监察长（司空），兼国务院总理（尚书令）；慕容法当中军将军；慕舆拔当国务院左执行长（尚书左仆射）；丁通当右执行长（右仆射）。
慕容麟又阴谋叛变，南燕王（一任献武帝）慕容德把他斩首。
慕容麟聪明伶俐，连一代枭雄，历尽人生沧桑的老爹，纵然在屡次被这位儿子出卖之后，仍爱他如初，说明慕容麟有他优越的反应能力，和偶发性的超人见解。问题是，他缺少智慧。缺少智慧的人最大的特色是特别自私，一直扩张自己的空间，从不去想别人，也从不去看别人；正义、理想、亲情、友情，以及罗曼蒂克的高雅情怀，只有在有助于他获得现实利益的时候，他才重视。否则，不过一句虚话。慕容麟不断叛变，家国越是危险的时候，他越奸诈反覆，原因在此。
有聪明而没有智慧的人，最后不一定都倒楣到被杀，但可以肯定：他所渴望得到的东西，往往一辈子也得不到。自私的程度，也就是痛苦的程度。
慕容盛
后燕帝国（首都龙城「辽宁省朝阳市」）平民天王（三任昭武帝）慕容盛（本年二十九岁），监于老爹慕容宝（二任惠愍帝）过度懦弱，以致国破身亡，所以竭力矫正，建立绝对威严，刑罚凌厉而残忍；而又自以为十分聪明，对很多人都心怀敌意，造成无穷无尽的猜忌。文武官员只要有一小点嫌疑，就不由分说，立即诛杀。因此，包括家族、元老、功臣在内，人人不能自保。
慕容宝失败的原因，在于他昏庸，不在于他懦弱。慕容盛检讨老爹失败的原因时，竟然检讨出来在于过度懦弱。犹如一个人中风死亡，验尸的结果竟说是因为脚趾长癣一样，十分奇异。
有一种检讨永远得不到正确答案，那就是主持检讨的人，无法承受正确答案的打击，慕容盛先天受到限制，他不能抨击老爹低能，所以只好胡扯，根据这个胡扯出来的病状，诊断治疗，当然开错药方。不但治不好病，反而越治使病越重。
张华
南燕帝国皇帝（一任献武帝）慕容德的娘亲，跟老哥慕容纳，都留在长安（陕西省西安市），慕容德派平原郡（山东省平原县）人杜弘前去探访。杜弘说：「我到长安，如果找不到太后，当西上前往张掖郡（甘肃省张掖市。前秦帝国时，慕容德当张掖郡郡长，老哥慕容纳就在张掖安家落户）。尽力完成使命，不死不止。我老爹杜雄，虽然年过六十岁，但仍请赐给他一份本县俸禄，回报对我的养育之恩。」立法院最高立法长（中书令）张华说：「杜弘还没有出发，就向皇上请求俸禄，要挟君王，罪大恶极。」慕容德说：「杜弘替君王迎接娘亲，替老爹请求俸禄，忠孝双全，有什么罪？」任命杜雄当平原（平原郡郡政府所在县）
县长。
杜弘的行为只有一个，张华抨击他要挟君王，罪大恶极；慕容德则认为他恰恰忠孝双全。这正是中国人的悲哀，永远被人从两个极端评估，谁的权大，谁的评估就是正确。
慕容德虽然是干上了皇帝，还多少有点人性，知道除了自己有父母外，别人也有父母，对方索取报酬是合理的。张华人性已失（他只不过希望慕容德听了他的马屁话，升他的官而已），认为无权无势的小民，应该无条件为有权有势的大家伙牺牲。这种奴才根性，流毒到二十世纪之后，终于受到批判。若干年前，曾经流行一时的充满封建感情和蠢血沸腾的「无条件服从」口号，现在已经消失，正是中国人无穷福祉。每一个人都应该醒悟到：任何政治行为，都是权力义务关系。任何「无条件」，都是一种诈欺、愚弄、压榨、迫害。
无限权力病毒
四○二年，晋帝国有关单位弹劾会稽王司马道子：酗酒、不孝，应绑赴刑场，斩首示众。晋帝司马德宗下诏（桓玄诏），把司马道子贬逐到安成郡（江西省安福县）；逮捕司马元显，以及东海王司马彦璋（司马元显的儿子）、谯王司马尚之、庾楷、张法顺、毛泰等，绑到首都建康街市，砍下人头。桓修为王诞竭力请求，仅把王诞贬逐到岭南（南岭以南）。
司马元显临死时，不过一个二十一岁、少不更事的花花公子。他的儿子司马彦璋，可能还是吃奶的婴儿。是无限权力的封建政治害了这对年轻父子，也是无限权力的封建政治害了中国人。无限权力这种滤过性病毒，连历尽人生艰难的老将都挡不住，何况一个小娃！
王始
四○三年，南燕帝国（首都广固「山东省益州市」）变民首领王始，自称太平皇帝。桂林王慕容镇率军讨伐，生擒王始。绑赴刑场，执行死刑时，有人问王始：老爹跟老哥老弟在什么地方？王始说：「太上皇（老爹王固）蒙尘流亡在外，征东将军（老哥王林）、征西将军（老弟王泰），被叛军谋害！」他的妻子对他诟骂，王始说：「皇后有所不知，自古以来，岂有不亡之国，朕宁可驾崩，正统不可更改。」
中国历史上改朝换代的运转法则，始终如一，自从有记事之后的四千年来，一直停留在野蛮部落为争夺酋长而作殊死斗阶段；于是：「枪杆出政权。」疆场战胜，大义是他的，正统是他的。一旦战败，大义就成了别人的，正统也成了别人的。王始自称皇帝，既有政府组织，又有武装部队，恐怕为时少则一年，多则数年或十数年。史书上说：南燕帝慕容德曾嗤之以鼻，对左右失笑说：「这个疯子，狂言狂语，怎么能不诛杀！」慕容德认为王始精神失常，不知天高地厚。事实上，王始的毛病出在枪杆不够多而已！只不过七年之后，慕容德一族，包括皇后老奶，以及「征东将军」、「征西将军」，全被绑赴刑场斩首。这是一个绝大的讽刺，假设黄泉路上，王始脚步稍慢，慕容一族的阴魂从背后赶上，不知道露出什么嘴脸！
王始过瘾，慕容德对他失笑；慕容德过瘾，建康人对他也失笑；政权稍微长一点的君王，一旦枪杆从屁股下面抽出，他就也会立刻一个倒栽葱下来，栽到刑场。大多数亡国君王，不过一堆笑料。王始建立的是个具体而微的迷你政权，如果要研究中国帝王，他是一个样版。
王始演出的，不过一幕闹剧，慕容德演出的，也不过一幕闹剧，岂只二人如此，历史上又有多少帝王，不是在演闹剧？既使人嗤之以鼻，又使人扼腕悲痛。
我们盼望「枪杆出政权」永远消失，像传统文化中缠足、宦官永远消失一样，把政治斗争提高到民主层面，不再依靠杀戮。王始、慕容德之类人物，才不至霸住舞台不放，一直在那里笑别人和被别人笑。
吕隆
四○三年，后凉王国（首都姑臧「甘肃省兰州市」）亡，末任王吕隆及吕姓家族，全被迁往后秦帝国的首都长安。
吕隆临行之前，派使节向马上就要被铲成平地的一任王吕光祭庙，告别说：「陛下运用神奇的谋略，在中国西方，建立基业，恩德推广到全体人民，声威震动远近。可是，枝叶后嗣，不能振作，一连串篡夺谋杀；而又受到两个盗匪集团（指南凉王国和北凉王国）的轮流逼迫。我们马上要回到东方京师（后秦帝国首都长安），就在这里，跟陛下永诀。」悲痛流泪，在旁护送的后秦受降兵团，都被感动。
赌徒扫地出门时的心理状态，和狼狈模样，倍觉可怜，但当初他们诛杀豪门立威，活埋甘愿当蛮族奴婢的饥民，却那么凶恶无比。我们不应该被他们的眼泪欺骗，更不能对把家产输光后发出悲啼的顽劣之辈同情。
报复
刘裕尚是小官时，品行低下，社会高阶层人士，都不肯跟他来往，只有王谧对他另眼看待。刘裕曾跟刁逵一起赌博，赌输了却无钱偿还，刁逵把刘裕绑到系马桩上。四○三年，刘裕率军击败叛徒桓玄，遂斩刁逵。
恩怨分明，稍稍报复过去所受的迫害和侮辱，是英雄气慨，但不能超过公道。
否则，不仅是气量狭小而已，更泄露了自己的素质卑鄙。事实证明，刘裕果然不是善类。
呼延平
最初，南燕帝国一任帝慕容德，在前秦帝国任张掖郡长，老哥慕容纳、娘亲公孙女士，一同在张掖定居。前秦帝苻坚于三八三年进攻晋帝国时，征调慕容德随军出征，慕容德临走，留下金刀，作为见证。后来慕容德追随兄长慕容垂再建燕国，前秦逮捕慕容纳和慕容德所有的儿子，全部诛杀，只公孙女士，因年纪太老，特别赦免。慕容纳妻段女士，怀孕在身，羁押监狱，留待生产后处决。监狱看守员呼延平，正是慕容德旧部，秘密把公孙女士及段女士盗运出狱，逃往西羌地区，就在那里，段女士生下慕容超。公孙女士患病，死前，把金刀交给慕容超。
后来，呼延平逝世，段女士命慕容超娶呼延平的女儿为妻。
凡是大义，必有深情，一片尔诈我虞，反覆残杀的苦海中，呼延平是人性的圣火，引导人类善良的心，航抵彼岸。
呼延平付出的代价是沉重的，不是一个庸碌之辈所能承受，所以不应要求每个人都能如此，但可以用来评估自己，当自己无法做到呼延平做到的事时，对侠情义行，就会充满尊敬。
李晷信
西凉王国（首都敦煌「甘肃省敦煌市」）首领凉公爵李晷，写信给他所有的儿子，大略说：「从事政治的人，对奖赏和惩罚，应特别慎重，不可以被喜爱或憎恨的情绪控制。接近忠良正直，疏远邪恶奸，不要使左右亲近的人暗中窃弄权威。对你的诽谤，和对你的称誉，都要一一检查它的真假。审理诉讼，要和颜悦色；判断曲直，要尽情尽理；千万不可以先行认定对方心怀奸诈，也千万不可以还没有经过多方面调查，就下结论。言谈和神色，要尽量温和。务必听取很多人的意见，不要自命不凡，专断独行。我主持政府，已经五年，虽然不能使人民安息，然而，我能尽量包容别人的缺点，所以早上还是仇人，晚上可能成为知心好友。大体上，对旧雨新知，都没有对不起的地方。处理事情，一定力求公平、心情坦荡、没有偏爱。最初，这样做还觉得十分勉强，难免愤愤不平。从眼前的利益来看，可能受到损失，可是往远处瞻望，受用无穷。希望在古圣先贤面前，无羞无愧。」
李所说的道理，是人生一条正当道路，用以作为自我训练的教材，启发性很大。可是，用来教育一个不受约束的权势人物，效果便等于零。像「接近忠良正直，疏远邪恶奸佞」，这一类话，哪个不知，哪个不晓？诸葛亮前后出师表，所有知识份子都曾经读过，「亲君子，远小人」，声震屋瓦！问题在于忠良和奸邪不容易分辨，即令可以分辨，有权大爷往往就是爱看别人不停摇尾，任何人对他都束手无策。
我们不能盼望人们都是智者圣贤，也绝不相信在没有刹车设施之下，智者圣贤有能力刹车，现代人需要的是权力制衡。
殷仲文
曾是桓玄死党的殷仲文，于投降晋帝国后，被任命为国务院执行官（尚书），后被外放当东阳郡（浙江省金华市）郡长，愤愤不平。江东五郡军区司令长官何无忌素来仰慕殷仲文，而今又是殷仲文的顶头上司，殷仲文答应顺道拜访，何无忌大为欢喜，准备盛大招待，可是殷仲文因官场失意，精神恍惚，竟没有前去，何无忌认为受到轻侮，大怒。四○七年闰二月，镇军将军府部将骆冰，阴谋叛变，镇军将军刘裕斩骆冰，并接受何无忌建议，宣称殷仲文是骆冰同党，斩殷仲文，屠灭全族。
殷仲文不过是一个伶俐乖巧的小政客，这位桓玄的姐夫，一看桓玄势大，立刻投靠，在桓家班中，简直只有他忠心耿耿，万世不变。然而，一看桓玄势衰，又立刻开溜，运载两位皇娘返宫（参考四○四年五月），证据确凿的大义灭亲。
假如他能一直保持伶俐乖巧的程度，拍上新贵何无忌的马屁，仍有享不完的荣华富贵。然而，政客的主要特质是势利眼，而殷仲文也就死在势利眼上，严重而敏锐的看待得失，对方一失意就立刻翻脸，自己一失意自然魂不守舍。殷仲文真正谋反的罪行，成为他升官的阶梯�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