柏杨曰(二)-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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三七五年,前秦帝国丞相王猛逝世(年五十一岁)。王猛是中国成功的伟大政治家之一,在他之前有诸葛亮,在他之后有王安石,诸葛亮欠缺军事上的成就,王安石欠缺坚强的支持力量,所以王猛得以独展长才,把一团乱糟糟的流氓地痞、土豪恶霸,硬是凝结成为金钢;不但国泰,而且民安。距今虽已一千余年,但仍使我们对于那个辉煌的时代,怦然心动。
可惜王猛早逝,假使上苍延长他十年二十年寿命,他带给社会的政治轨道,会更稳固。
君臣相得
前秦帝国(首都长安「陕西省西安市」)天王(三任宣昭帝)苻坚(本年三十九岁),下诏说:「我曾经听说,君王在寻求贤能人才的时候,最为辛苦;而在寻求到贤能人才之后,十分悠闲,可以安心享乐;这话是何等的灵验!从前,我得到丞相(王猛)作为助手,常认为当君王是件最简单最容易的事。可是,自从丞相(王猛)弃世,我的头发已被工作压得一半变白,每一思及,不觉衷心悲恸。而今,天下没有丞相(王猛)、政治教化,可能有松懈之意,应该分别派出官员,前往各郡县视察,探求人民疾苦。」
君臣之相得,世称刘备与诸葛亮,实际上刘备在世之日,诸葛亮并没有受到超越常人的重视。五千年来,君臣相得史蹟,姜小白与管仲、姬平与乐毅、嬴渠梁与公孙鞅、苻坚与王猛,屈指可数,如此而已。在此之后,君臣距离越来越远,君王的儒家系统作风越来越重,使改革成为绝不可能,更不要说突破。回头瞻仰苻坚大帝与王猛的公私情谊,和为人民带来的福祉,无限依依。
国亡得越早越好
前凉王国(首都姑臧「甘肃省武威市」)
首领(七任王)、西平公张天锡(本年三十一岁),把所有时间都用到饮酒和美女身上,不去处理国家大事,人心愤怒怨恨。前秦帝国(首都长安)决定抓住这个机会,消灭前凉。先派国务院助理官(尚书郎)阎负、梁殊,携带诏书,前往姑臧(甘肃省武威市),征召张天锡前来京师(首都长安)朝见。张天锡召集文武百官,共同磋商。文武百官义愤填膺,说:「我们世世代代,事奉晋王朝司马皇家,忠贞节义,四海之内,着有声名。一旦屈身盗匪的大庭之上,连祖宗都受到侮辱,真是最大的丑事。而且,河西走廊(甘肃省中部西部),有天然险要,守一百年都守的住。如果动员全国所有的武士,西方邀请西域(新疆省及中亚东部),北方邀请匈奴,支援作战,凭什么就认为我们不能传出捷报?」张天锡卷起袖子,舞动手臂,呐喊说:「敢提议投降的,斩首。」把阎负、梁殊二人,捆绑到军营大门之外,下令士卒交叉射击,说:「射不中他们,就是跟我不一条心。」二人遂惨死。
伊索寓言上有则故事说:一只螃蟹在水底傲然独步,渔夫用竹竿在他背上轻轻一敲,他就暴怒起来,喊说:「什么东西,胆敢对我冒犯!」举起前螯,钳住竹竿不放,一直到渔夫把他提出水面,他还气冲斗牛。
张天锡十八岁时,竹竿敲到他背上,靠着一阵热血沸腾,夺取政权。现在,竹竿再度敲到背上,他再度乞灵于另一个热血沸腾。张天锡现在的处境,类似三世纪○○年代赤壁之战前的孙权。不同的是,孙权心情恐惧沉重,而张天锡却认为只要用别人的血展示自己的决心就足够了。
张天锡和他的党徒刘肃之类,不过一群恶少暴徒。我们对前凉王国的覆灭,毫不关心,而只关心:在这群恶少暴徒治理下,小民过的是什么日子,前凉王国应该亡得越早越好。
苻坚盲点
前秦帝国征北将军、幽州(河北省北部及辽宁省)州长(刺史)、行唐公苻
洛(时驻和龙「龙城?辽宁省朝阳市」),勇猛而体力强壮,能够坐在那里,拉住奔跑中的牛只,射箭都能洞穿铁犁,自以为征服代国(首府盛乐「内蒙古和林格尔县」),立下大功(参考三七六年十二月),要求加授开府仪同三司(宰相级);中央没有同意,遂起兵叛变,率大军七万人,从和龙出发。前秦天王(三任宣昭帝)苻坚集结大军讨伐,窦冲等跟苻洛在中山会战,苻洛军大败,崩溃。
政府军生擒苻洛,押送长安(陕西省西安市)。苻坚赦免苻洛,不加诛杀,放逐到凉州西海郡(内蒙古额济纳旗)。
每一个人,都有所蔽,也就是都有盲点,位置在盲区的东西,他就看不见。
昏庸之辈,固然如此,俊杰之士,也是如此。苻坚大帝的睿智和见识,都是第一流的,却不能没有所蔽。宽容是一种高贵的美德,但对一个政治领袖而言,过度宽容,只看见面前的两行眼泪,看不见天下千万人的悲哭。宽容遂变成姑息,一定破坏法律的尊严,瓦解社会的稳定。
而且,宽容和爱心,绝对不像宗教家们所形容的那样,是一颗万灵仙丹。人与人之间的沟通了解,在于层面相同,高尚的美德遇到卑鄙的心灵,反而会被认为愚不可及。当你包容某人的过失时,如果他反而认为你又跳进他的圈套,爱心就变成培养忘恩负义的温床。品质高贵的人,才有感恩能力,不是每人都具备这种能力,苻坚不久就吞下他是非不分的恶果。
苻坚大战略
苻坚因氐民族增加迅速,人口渐多。三八○年把三原(陕西省三原县)、九岖(音zong「宗」。陕西省礼泉县北)、武都(甘肃省成县)、湖县(陕西省陇县)、雍城(陕西省凤翔县)等地的氐民族十五万户,各由他们的酋长或族长率领,分别前往全国各军区定居,仿效古代帝王的封建制度。长乐公苻丕统御氐人三千户,命仇池(甘肃省西和县南)氐部落酋长、射击兵团指挥官(射声校尉)杨膺,当征东大将军府左军政官(征东左司马),九岖(zong)氐部落酋长、外籍兵团指挥官(长水校尉)齐午,当右军政官(右司马),每人领导一千五百户,当长乐国(河北省冀县)的世袭官职。苻坚在湖上(陕西省西安市东河畔)给苻丕饯行,随同苻丕出发的氐人,跟他们的父兄家人分别,忍不住失声恸哭,一片悲苦,连经过那里的旅客,都被感动。赵整因陪坐在旁,一面弹琴,一面歌唱:「阿得脂/阿得脂(有音无意)/伯劳(鸟名)的舅爹是仇绥(「仇绥」不知是什么)/尾巴长/翅膀短/不能飞/把同种的氐人放逐到远方/却留下异族鲜卑/一旦有急难/你可依靠谁!」苻坚了解歌意,但只笑笑,并不采纳。
苻坚把他所属的氐民族,分派到全国各重要军区,是一项大战略计画。氐民族是五胡中人口最少的民族(羯人只是匈奴民族的一支),要想管理占绝对多数的非氐民族,唯一的方法是控制枢纽地带。十七世纪满洲人在中国建立清王朝政府后,把八旗兵团分别派到各地驻防,意义正是如此。我们不认为满洲人一定效法苻坚,但爱新觉罗家族对中国历史,至为熟悉。所以,满洲人的驻防制度,极有可能来自苻坚的启示。
然而,这是一个难以公开宣扬的秘密谋略,所以苻坚对任何反对,都一笑置之,智者的寂寞,往往如此。问题在于这个大战略实施得略略嫌早,在条件还没有完全成熟时,提前执行。提前并不是不可以,如果没有肥水之败(参考三八三年十一月),这个大战略将产生八旗驻防制度的功能,使全国安定。但肥水之败使这个早产的大战略产生致命的后遗症:京畿所在地自己的种族氐人已经挖空,非氐民族──尤其是鲜卑人,布满城内城外,正应验阿得脂所说:「一旦有急难,你可依靠谁?」以致国本动摇,帝国崩塌。
上下交相骗
三八二年前秦帝国散骑侍从官(散骑常侍)刘兰,督促扑灭蝗虫,经过秋季又到冬季,不能完成任务,蝗虫依然成灾。主管单位奏请征召刘兰回京(首都长安),交付司法部(廷尉)审判。天王(三任宣昭帝)苻坚说:「蝗虫是上天降下的灾祸,人力无法抵抗,这是我的过失,刘兰有什么罪?」
然而就在本年,前秦帝国大为丰收,上等田每亩收割七十石,下等田每亩收割三十石,蝗虫始终限于幽州(河北省北部),没有蔓延出境,而且不吃麻科和豆类,上等田每亩可收割一百石,下等田每亩可收割五十石。
蝗灾正严重的时候,全国竟然同时丰收,犹如一个人正患肺炎,身体检查报告却说他的健康处于巅峰一样,是不可能的事。通监上说:华北一片平原,蝗虫一直盘旋在幽州一隅,不肯南下,既不肯南下,为什么还要发动青州、冀州、并州人民扑蝗?而且留在幽州境内的蝗虫,既不吃麻,又不吃豆,甚至于每亩收割,超过三十石,已够骇人听闻,最后索性高达百石,比二十世纪五人帮时代的每亩产量,更要荒唐。
然而,史书却如此记载,只是因为中央政府档案如此记载;中央政府档案所以如此记载,是因为地方政府如此呈报。在上位掌权的官员喜欢什么调调,在下位混饭吃的干部,就会唱什么调调,使在上位掌权的官员舒服过瘾。在上位的官员明知道在下位的干部在那里混饭,可是,既然自己舒了服,过了瘾,也就乐于有这种摇尾系统。
王猛的尸体未寒,所建立的诚实制度,已经解体,从蝗灾兼丰收案上,显露出上下交相骗的局势已成。这时候,人民假如没有能力更换政府,就应该准备接受灾难。
肥水之战
前秦帝国大军在肥水(东淝河)西岸,严阵以待,晋军在肥水东岸停住,不能前进。前锋司令官(前锋都督)谢玄,派人晋见前秦阳平公苻融,说:「阁下孤军深入,却紧靠河边构筑阵地,这是要长期抵抗,不是要速战速决。如果贵国大军稍稍向后撤退,使我们渡过肥水(东淝河),一决胜负,岂不是更好的策略?」
前秦所有将领都反对后撤,说:「我们人多,他们人少,只要守住河防,阻止他们前进,我们就万分安全。」苻坚说:「我们不妨稍稍后撤,使晋军渡河,等他们渡过一半时,我们放出铁骑冲刺,就地屠杀,没有不大胜之理。」苻融同意,遂指挥大军稍稍退却,让出肥水西岸地带,容纳渡河的晋军。前秦大军遂向后移动,再想不到,一退不可遏止。晋帝国将领谢玄、谢琰、桓伊等,率军渡过肥水(东淝河),立刻猛烈攻击。苻融骑马奔驰,发号施令,打算对惊慌成一团的混乱情势,恢复控制;然而,马匹忽然倒地,被追击的晋军斩杀。主帅既死,前秦大军遂像雪崩一样,霎时瓦解,士卒四散逃亡。谢玄等乘胜追击,直追到青冈(寿县西十五公里),前秦大军逃跑中的将士,听到风吹鹤叫,都认为晋帝国的追兵赶到,于是昼夜不停的逃命,不敢走大路,死亡十分之七八(苻融统军三十万,死十分之七八,是二十一万至二十四万,可怕的悲剧)。最初,前秦大军稍稍向后移动时,朱序在阵后大声呼喊:「秦军败了!」前秦大军才开始狂奔。朱序遂奔还晋帝国。
敌前撤退,是一项危险的行动,军队必须有严格的训练。纪元前七世纪城濮
(山东省城县西南)
战役时,曾有过「退避三舍」的壮举,春秋时代周王朝的封国之一──晋国军队,在楚王国强大兵力之前,撤退二十五公里,撤退过程中,楚军尾追不舍,但始终不敢突击。晋国国君姬重耳从高处下望,看到他的军队在虎口下秩序井然,感慨说:「这都是元帅却谷的功劳,有这样的军队,任何敌人都能克服。」
现在,一千零十五年后,前秦帝国三十万人的强大兵团,也敌前撤退,而且是在一种绝对优势,诱敌深入的战略下撤退。敌人既弱又少,更隔了一条使敌人不能立即发动攻击的肥水,天经地义的,应该十分安闲,从容不迫。可是前秦帝国虽然猛将如云,却少一个像却谷先生那样的统帅人才。我们揣测,苻坚这个退却命令下达后,全军同时行动,乱哄哄的变成排山倒海般的狂奔,以致失去控制。
在军令体制下,苻坚的命令只对一个人有效,那就是前锋总司令官苻融,将士们必须进一步等待苻融的命令。而大军竟没有等到最后命令,就开始行动,并且一听有人高喊败了,就真的认为败了。这种军队,不像是前秦帝国征服前燕帝国、前凉王国,以及征服代国时所用的训练有素的劲旅。
这就是中国历史上著名的「肥水战役」,其实,并没有「战」,而只有「役」。
前秦帝国不是战败,而是退败。我们固然可以在事过之后,在前秦帝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