吉宽的马车 作者:孙惠芬-第23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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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分田到户,我们家也分了家,二哥从此为他三个儿子的小家操劳,农闲时,他拿起瓦刀,谁家盖房垒墙,他就上谁家,有一年,上塘村的鞠文采盖房,请了歇马山庄很多人,就是那次从上塘回来,男人们再也不安宁了,他们天天聚在街上,说光在家里种地不行,有本事还是到外面闯。第二年,四哥还没跟舅哥走,二哥就跟上塘村的几个工匠走了,这一走,就再也没有踏上归途。
二哥的病情,就像波涛汹涌的河流突然涌来骇天巨浪,我返城以来关于许妹娜和小老板命运引起的波动一下子被淹没。也就是说,在我心里边,不管是许妹娜还是小老板,他们都是河底的沙石,只有二哥的病情潮起潮落浪花飞溅。在巨浪的涌动中,与二哥刚刚分手的第二天,我就借去建材商店的时机,去了一趟歇马山庄饭店。我的想法是,去求求黑牡丹,让她求求我四哥的舅哥,先把二哥的工钱付了,让二哥回家去。现在,对于我,最重要的事就是让二哥回家跟家人团聚。可是,结果让我无比沮丧,不是黑牡丹不帮这个忙,而是她的饭店已接近关门,屋里冷清清没有一个客人,两个服务小姐孤伶伶站在大堂中央,假人似的,而往昔空气里飞舞的油烟酱醋的味道,被一股浓浓的香味替代。这香味不属于饭店,属于庙堂,这股庙堂的气味吸进鼻孔,我一下子紧张起来,一种不祥的预感顿时笼罩而来。寻着香气走去,我看见黑牡丹正站在通向走廊的墙壁旁,双手合十抱在胸前。而那墙壁上,有一个新打出来的方孔,里边放着一个香炉。到底发生了什么,使黑牡丹不得不在墙上造出一个方孔,烧香叩拜?闯入这样一种氛围,一般的情况下,想说的话都会变成香炉里冒出来的青烟,飘飘升空,可是,因为心里汹涌的东西太强烈,我无法控制,我只有无所顾忌地说出来。
香在香炉里静静的燃着,烟在香炉的上空静静的盘旋,随着这一圈圈盘旋升空的香烟,黑牡丹静静的说:“愿老天保佑!保佑歇马山庄饭店,保佑歇马山庄出来的每一个人!”
那是我这辈子都不能忘记的一次烧香叩拜!这么说,并不是说我从此相信神灵的存在,在歇马山庄,每到过年人们都要供奉宗谱,宗谱上边,写着家族中每一个逝去的人的名字,后代们跪在宗谱前边烧香叩头,是每年上演的必要节目。可是,在此之前,叩拜在我这里只不过是假演的一场节目,从不觉得它跟生活有什么真实的关系,也从不知道这叩拜的对象究竟是谁,那个被称为“老天”或“祖宗”的神灵,我看不见它们,也从不相信它们的存在。可是那一瞬间,就是黑牡丹说话的那一瞬间,我有一种明显的感觉,觉得心的某个地方突然空落下来,空落得有如一片无边无际的野地,而在那空落的野地里,隐藏着某种巨大的需要,就像真空对于空气的需要。那一瞬,我希望那飘飘袅袅的香烟回到我的心里,在我心里聚拢成某种强大的意念。
黑牡丹是否和我一样,也感到了某种需要,需要某种聚拢起来的强大的信念,我不知道。我只知道从那之后,黑牡丹饭店墙壁上那柱香,一直燃烧着,从没熄灭过。我还知道,黑牡丹之所以在墙上凿一个洞,是她遇到了进城以来最可怕的灾难。说可怕,是说它不以黑牡丹的能力、意志为转移,比如奉上自己的女儿就能解救。离开香炉,黑牡丹跟我说,眼下,银行里刮起了一场什么风暴,把钱一遭都刮走了,于是,投资商欠包工头钱,包工头欠建材商和民工钱,最惨的就是她这样的饭店了,一年投进了好几十万,现在只剩这一大堆白条,工头一个个都跑了。
上边刮来的风暴,当然是一个小人物无能为力的,连四哥舅哥这样的小老板都无能为力更何况别人。听二哥有病,黑牡丹倒是把送盒饭那俩月的工钱给了我。欠下时,原是说到年末再给的。从饭店离开,我的腿像灌了铅,我第一次感到现实的沉重。我三十多岁了没有老婆孩子,一个老母由哥五个大家分担养老费,要不是爱上许妹娜,生活在我这里从来都是得过且过悠哉悠哉。现在,那样的生活已经离我远去,它再也不属于我,就像那匹埋到地下的老马……因为除了我,没有任何人知道二哥的病,如果没有了二哥,二嫂一家子怎么办?
工地上依然萧条冷清,新盖好的楼壳子空在那里,一个新生儿似的怯生生的打量着这个世界。我原本是出来为
装修买材料的,可是我却不知不觉来到哥哥们的工地。初冬的日光浅淡地晒在四周的废墟上、工棚上,虽然看不到民工,但我能感受到他们躲在楼壳子里那一双双愤怒的眼睛。有一瞬间,我甚至觉得这拔地而起的大楼简直就是愤怒的产物,毕竟,民工们不是《昆虫记》里的象科昆虫,挖窟窿窍洞是一种本能,民工们抛家舍子,民工们挥汗如雨,民工们吃不好睡不好,民工们当中,虽然也有二哥这样痴迷于瓦刀和瓦板的,可他带病干活,一砖一石砌进去的,全是思乡之情,而一个人想家又不能归,不生出愤怒又怎么可能!二哥们用愤怒创造了这样的奇迹,愤怒却要在奇迹生成之后,继续回报二哥,这是天大的不公!见我来,三哥和四哥从楼壳子里走出来,这是以前少有的现象,我知道都是林榕真给我带来的礼遇,可是,三哥在给我这个礼遇的同时,说出的话差一点把我气死,他说:“老五,”他急慌慌走在四哥前边,“有什么活二哥不能干了我去干,二哥躺在工棚好几天了。”
他的意思是,二哥病倒了还有他,一个英雄倒下去,千万个英雄站起来。愤怒是怎样转化到我的心里呵,我的手紧紧揪住了三哥的衣领,之后腿在下边猛地就是一踹,就像他当初踹我那样。不过,我丝毫没有报复的意思,我只是想让他知道,我们的二哥得了肝癌,他惟一能做的是想办法给二哥要工钱,而不是落井下石。
三哥根本不是英雄,而是一只狗熊,三哥没有半点力气,轻轻一踹就摔倒了。我想,现在,我如果让他站起来为我去拿什么东西,他会乖乖尊从,在四哥的舅哥消失得无影无踪的时候,我就是三哥需要借助的筹码。可是我没有那么做,不是我不忍看到三哥的可怜相,也不是四哥在中间挡住我,而是这时,我看到工棚里走出一个人,我的二哥。
四十八
二哥手柱着工棚的木门,细长的腰身佝偻着,枯瘦的脖子挺在那,远看仿佛一截剥了皮的树干。看到二哥,我所有的愤怒都化成了虚无,因为他的目光从十几米远的地方射过来,越过了迷离的光线,往昔父亲般的威严已经不见,而其中闪烁的,是一丝不易察觉的乞求。
我没有走进二哥,只是慢慢回转头,以离开工地的架式表示对二哥的听从。我边走,边小声喊过四哥,要四哥跟着我。四哥跟着我,自然没像三哥那样愚蠢,以为是有什么活给他干,起码他没有急于那样表示。到一个转弯的地方,我停下来,从兜里掏出六百块钱,那是黑牡丹给我的工钱,我说:“把这钱给二哥,就说是你舅哥给的工钱,让他回家,你一定得让他回家,让他知道工钱总有一天会给的。”
四哥低着头,一脸苦抽抽的表情。他接过钱,低声问:“二哥肝癌是真的?”
我说:“是”
四哥背过身,向着工地的方向。四哥什么话都没说,站了一会儿之后,慢慢迈动了脚步。这时,三哥三步并成两步向我跑来。要是胆小,会被他吓着,会以为他想来报复,因为他跑的动作有一股巨大的冲力,使他来到四哥跟前时,将四哥身上的衣裳煽动起来。然而,就在他越过四哥时,他突然停住,直瞪瞪地看着我,和四哥一样压低声音说:“二哥真的是肝癌?”
我没有点头,也没有摇头,只是缓缓地将目光移开,向他身后高高挺立的大楼望去。
第十一章 破土而出
30
从工地回到一二九街,只不过是七八站的路程,可是我仿佛走了十万八千里。走过那一段,我觉得我长了十几岁。因为在这段路上,我平生第一次有了做长兄的意识,有了为兄弟们好好干一番的愿望。在此之前,想好好干,想有出息有本事,仅仅为了许妹娜。可是现在,它似乎不再那么单纯,又加进了我的兄弟们,尤其加进了二哥。为许妹娜和为二哥,这是两种不同的东西,为许妹娜,只是想证明自己,为二哥,是为了报效骨肉,是一种责任。正是这从未有过的责任,让我走起路来脚步发沉。然而,就在我肩负了沉重的责任,蓄意跟林榕真好好干一番时,林榕真站在楼梯上冲我大发其火:“申吉宽你走吧!咱好说好散,你走吧!”
我自知有错,耽误了工程进展,只能狗一样低着头,只有发誓再也不这么干了。
不那么干了,就得这么干,就得天天跟着林榕真跑
家装市场,跟他学如何租车,如何雇工,如何监督雇工把水泥、瓷砖、各种板材、油漆涂料、
壁纸等
装修材料装到车上再运到工地。这么干,和以前跟他干最大的不同是,他有意让我介入实质性的事情,比如和哪些客户是关系单位,不讲价就可拿到最低价的材料,哪些材料不一定听主人的,可以找相似的便宜的材料替代。如此以来,装修的内幕,赚钱的内幕,便一点点向我打开,我一点点了解了装修材料的每一道环节,这对我大有好处。
当然,这么干,好处中也有坏处,就是我不能回家过年了,也没有机会去见许妹娜了,我甚至连想她的时间都没有了。白天太累,到了晚上,头刚刚触到枕头,马上就昏睡过去。回不回家过年也许并不重要,没时间想许妹娜可是太可怕了,就像一棵栽在沙滩上的树没了雨水的浇灌,就像散落在工地上的沙子找不到贴已的那一粒,我的烦躁和郁闷应运而生。
曾经,林榕真就是我贴已的那一粒,他帮我打开我和城市之间的血管,不但让我暂时忘了许妹娜,还让我很长一段时间都陶醉在跟他的友情当中。现在,林榕真把我领进更大、更宽广的城市深处,让我和这个城市一些装修商贩建立血脉联系,让我没时间想许妹娜,可是,我却觉得,他不再贴已了。这并不是说他对我不好,外面有宴请,或者他宴请别人,都带着我,我是说,他对我要求越来越严格了,比如要是装错了一块木板,他会毫不客气地训我,“这么笨。”饭桌上不起来敬酒,他会强调说,“这是礼节,你得注意礼节!”
后来才知道,之所以烦躁郁闷,跟断了许妹娜这条线有关,更跟林榕真对我的严格要求有关。是他的严格要求,让我觉得我不再是一个自由的人。毕竟,我不喜欢忙乱,不喜欢紧张,毕竟,我自由散漫了三十多年,而聪明和知情达理正是我这个懒汉的软肋,时时把我的软肋拨拉出来,和用钻石的光茫刺激我没什么两样。的确,就因为被钻石的光茫刺激,我才跟自己叫劲,才从乡村走出,可是问题的关键就在这里,现在,我被刺激,却无处逃脱,我总不能再从城市回到乡下。
四十九
那是一段怎样的日子呵,城市在我眼里仿佛一座看不到方向的森林,穿行在森林里的我,犹如一只被猎人追逐的野兽。一天一天,我总是狂躁不安,都大冬天了,动辄就是一身冷汗,而每一次出汗,都因为这样一种情形,站在高楼之间熙熙攘攘的人群里,或者走在车辆川流不息的马路上,我的脑袋会自觉不自觉冒出这样的念头:我怎么能在这里?我为什么要来这里?为什么?如此一问,汗立即就水似的透过肌肤,衣服里水淋淋一片。答案是模糊的,因为已经有好几个月了,我不再有许妹娜的消息了,而想成为一个拯救兄弟们那种有出息的人,像林榕真要求我那样,我没有半点耐心和信心。
这是我人生中一段阴暗的时期,就像光明后边的阴暗,然而所有阴暗都孕育着某种适宜的生物,就像潮湿的地方容易生长菁苔一样。在我动辄就一身冷汗,心灵的某个地方长满了菁苔的时候,我为我自己惹了一场大祸,为林榕真惹了一场大祸。
惹那场祸,是我没听他的话,私自离岗,去了一趟许妹娜家。这仿佛是命中注定的事,困兽一样奔突在阴暗的森林里,如果不在什么地方找到出口,就一定会发疯。
那是一个冬日里下雪的日子,一早醒来,林榕真告诉我,今天他要去见一个新的客户,家里的事都由我负责。家里的事,也没什么大事,那个台湾人不喜欢壁纸,要求在墙上刮最好的涂料,涂料总归不像壁纸那么复杂,无须认真监工,林榕真刚走,我就毅然离开工地。
离开
装修工地,我就再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