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那-第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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鱼仍然占据着人休息的位置,陈家父子只能继续屈居地铺。未着油漆的土炕上的鱼果然干得快,陈守仁免不了又要唠叨儿子的炕面是华而不实的,说穷人家不该有着油漆的炕面,并称那面炕是小姐的身子丫环的命,就差说那炕是败家子了。弄得心情沉郁的我们很想为他的牢骚而笑几声,可心里的辛酸还是占了上风,笑不起来。
天黑了,空气太凉了。家禽们安然地守着自己的领地,打盹儿休息。我站在院子里,朝乡长家张望着,晚风中传来刨棺木的声音。灵棚灯火通明的,在夜里像枝盛开的马蹄莲花。我很想到江畔去走走,看看夜里的江面上泊着些什么,也许会不期与卡佳幽蓝的灵魂相遇呢。
正要和陈林月携手而出的时候,马川立的母亲哭丧着脸来了。陈林月见到她便没有好气地问:“你到我家来干什么?”那女人什么也没说,一行眼泪先下来了。陈林月便压低声音说:“你别往屋子里走了,要是让我爸看见你,不把你骂个狗血淋头才怪!”
“你劝劝川立吧,今晚他还不想回屋。”她可怜巴巴地说。
“他不回屋跟我有什么关系?”陈林月说完,又追问着,“你说他今晚还不想回屋,那他昨晚也没回屋,他去哪里了?”
“他和我们怄气,嫌我们把盐价吊高了。他蹲在园子的豆角架下,都几十个小时了,人还淋了雨,水米未沾的,我真怕他这样下去会没命了。”
“好啊——”陈林月气恼地说,“这样下去,埋完卡佳,就该你儿子了。都是为了盐,咱白银那一下子就出名了。”
那女人的泪水越发抑制不住了,仿佛她的儿子已经死去了。她连连拱着手对陈林月说:“卡佳的死讯一传来,川立他爸爸就不再和我说一句话,只是把小黑板上的盐价落下来了。现在他爷俩一个屋里一个屋外地发愣怔,你好歹帮我一回,说说川立吧。他有一回发高烧时一直喊着你的名字,不然我是不敢涎着老脸来求你的。”
陈林月目光迟疑地看了我一眼,我冲她点点头。她说:“你先回去吧,一会儿我就来。”
我和陈林月随后来到了马家。鹅圈里的鹅首先嘎嘎嘎地叫起来,一片骚乱,接着一条才断奶不久的小狗虚张声势地汪汪了两声。这是条毫无战斗力的狗,它一边叫着一边后退,显得比它的主人要懦弱得多。陈林月撇下我独自走进菜园,走到豆角架前时喊了一声:“川立——”
我没有听到马川立的回答。
“你这是何苦呢?”陈林月的声音带着一股哭腔,“快出来吧,你爸爸把盐价已经落了下来。”
“可是鱼都烂了,卡佳也死了,盐还有什么用呢?”马川立终于声音嘶哑地说话了。
“这么说你也想跟着鱼和卡佳去死?”陈林月说。
马川立这才从豆角架下出来。他摇摇晃晃地扑在陈林月的身上,说:“我刚才一直听着锯声和斧声,他们要给卡佳打一口木头棺材。要是现在还跑冰排多好,就让卡佳睡在冰棺材里,随着江水漂啊漂,她是那么喜欢这条江,也许早晨时小鱼们还会给她梳头……”
“你发高烧了,快回屋歇歇吧。”陈林月说。
“我歇了这么长时间,都歇乏了。”马川立说,“我现在想明白了,我是不能再和你好了,马家不配有你这样的儿媳妇!”
陈林月扶着马川立回屋了。我一直站在院子里,锯声悠扬,斧声清脆,我能望见远山幽蓝的剪影。一个人就这样去了,活着的人在悉心准备为她送别。我惧怕人世间的一切告别情景,尤其是生死离别。可我又是那么发自内心地渴望送卡佳上路。
我和陈林月离开马家后又去了江边。江面上波光浮动,在月夜下泛出银灰的光芒。偶尔能看见一两只水鸟贴着水面寂寂地扇动翅膀。陈林月忽然用手捧住脸嘤嘤地哭了,她的哭声在天地间显得太微弱了。我拍拍她的肩膀,想说点什么,可我又不知道能说些什么。在这种时候,语言没有流水和鸟语更有说服力。
当她止住了哭泣后,我问:“还想哭吗?”
“够了。”陈林月凄然一笑,“已经很痛快了。”
“那咱们就回家吧。”我说。
陈林月冲我点点头,她那张出奇冷静下来的脸给我带来了深深的酸楚。我们路过灵棚的时候长明灯前坐着乡长,他背对着我们,佝偻得很厉害,几个人正在一侧紧张地打棺材。
长明灯的棉芯浸在油里,灯光一明一暗。
那一夜我和陈林月很晚才睡着,第二天一大早就被陈林庆的叫嚷声给扰醒。我们以为出了什么大事,连忙披衣下地。陈林庆站在门口大声地说:“看看,快看看,一共有六袋盐呢,我一大早推开门就发现了,它们就放在门口!”
我走过去一看,果然在大门的木桩旁见到了六袋雪白的盐,它们在晨曦中显得分外纯白动人。
“这盐会是谁送的?”陈林庆说。
“肯定是马家的人。”我说。
“不可能,这个人从来不吃后悔药。”陈林庆说。
“那也未必。”陈林月插话。
“林庆林月——你们进来跟我说说呀——出了什么事了?”陈守仁在屋里声嘶力竭地叫着。
陈林月一边往屋里走一边说:“大门口发现了六袋盐!”
“这是老天爷长眼睛了!”陈守仁哆哆嗦嗦地说,“卡佳升了天堂,派仙女给咱白银那送盐来了!”
陈林月对我眨眨眼,悄声说:“他的想象力可以跟雨果媲美了。”
“那你以为是谁送的?”我问。
“马川立吧。”陈林月蹲在灶前点起火来。
然而事实证明陈林月的判断未必准确。因为所有白银那的人在早晨起床后都在自家门口发现了盐。人口多的人家就多一些,而人口少的就相对少一些。这说明送盐者并不仅仅针对陈家,而是顾及了白银那的家家户户。
“也许马占军亲自送盐上门了。”陈林月说。
就在大家对盐的突然出现而议论纷纷的时候,乡长的儿子赶回白银那奔丧来了。他背着个牛仔包,看上去文质彬彬。他说在半路上遇见了马占军,他正吊在半空的树上接电话线。知情者便明白了其中缘由,断定电话线当时并非雷电击坏,而是被马占军故意掐掉的。据说乡长的女儿出差去了杭州,无法赶回来了。人们对乡长的儿子说熊进了镇子伤害了卡佳,并没有说去采冰块,更没有说出渔汛结束后的抗盐风波。
乡长见到儿子的一瞬任了一刻,然后才呆呆地指着卡佳的尸首说:“是熊,一头小公熊——”
乡长的儿子噙着泪水点点头返身进屋了。人们以为他会跪在母亲的灵前痛哭一场,因为大多数人以哭声的势头来判断失去父母的子女的孝心的真伪,但乡长的儿子让人们失望了。他进屋后坐在炕沿前一言不发,待到女人们撤出屋子,为卡佳穿戴刚缝好的寿衣的时候,他才飞快地打开一口箱子,将猎枪和子弹一一找出来。但猎枪已搁置多年,他一时怔在枪筒和枪膛的斑斑锈迹上。这时乡长进来了,一见猎枪,便大声地训斥起来:“你要干什么?”
“我要进山干掉那头熊。”他说。
“你妈妈明天就该下葬了,你不给她挑灵幡,你进山打什么熊?”
“妈妈已经死了,谁给她挑灵幡都是一样的。”儿子说,“可是熊还活着,它还会再祸害人的。”
“它不会再来祸害人的。”
“它能来白银那第一次,就会来第二次。熊应该明白它只能生活在山林里,进了镇子的熊就不是头好熊。”
“你妈妈是进山采冰块时遇到熊的,它并没有进咱们的镇子。”乡长无可奈何地道出了实情。
儿子颓然放下了猎枪。看那平静持重的表情,似乎他并没有过多计较马家的所作所为。葬礼有条不紊地准备着,大部分人家都送来了挽幛和烧纸,与卡佳交往甚密的人还戴了孝布。我和陈林月那一天都在乡长家帮忙,我下厨掌勺,陈林月负责洗菜,当我的下手。人们对盐的突如其来一直有种种猜测,大多数人把它当做了神话故事,认为是上天赐予的。他们不相信马家的人会在夜半时将盐分别送到每一户人家。乡长家门口的盐属于白银那之最了,足足有十斤,因而我在做菜时忘记了适量而行,几乎每道菜都放过了盐,咸得人们没撂下筷子就找水喝。我连忙检讨自己的过失,可白银那的人友善地说多吃盐长力气。那就让他们多长力气吧。快近黄昏的时候,一个察看墓地位置的人回来说,他路过马家时听见马占军和老婆在院子里哭,说他们的儿子人事不省了。陈林月剥葱的手就哆嗦了一下,我连忙问怎么人事不省了?那人满嘴溅着唾沫星子说:“我进去看了,那孩子倒在炕上,浑身烧得滚烫,脸白得吓人,连眼睛都睁不开了。马占军像个蔫茄子一样坐在门槛上,连头都不敢抬。他老婆一边在院子里给老天爷磕头一边哭。”
“怎么不去请医生?”我问。
“请了,咱李医生说不给马家的人看病。”那人沾沾自喜地说。
乡长的嘴唇动了动,想说什么,可最终还是闭上了嘴。陈林月心神不定地望着我,我只能一遍遍地把目光放在乡长身上。后来他起身走到我身边,在众目睽睽之下对我说:“你跟我出来一趟,我找你说个事。”
我跟他出了院子,他却没有停下脚步。天色已经发灰了,他仍脚步飞快地走着,我不知道他要领我去哪里说事。后来他在一户人家门口停下,狗冲我们叫起来。他这才回过头对我说:“别怕,拴着铁链子呢。”我亦步亦趋地跟他进了里屋。屋子里有一股来苏水的气味,我马上明白来到哪里了。一个中年男人正坐在矮板凳上挑豆芽,见了乡长,连忙起来让座,乡长摆摆手说:“早晨起来时你家门口有盐吗?”
那人木讷地点点头。
“那还不快给川立那孩子看病!”乡长斥责道。
“那盐真是马家给分的?”
“你还算是个知识分子,真是白读书了,盐还能从天上掉下来?”乡长说。
“可是马占军这人实在太黑心了。”
“你要是还不去给川立看病,我就开除你,你这辈子就别想挂听诊器、穿白大褂了!”乡长直了直腰,转身离开了。
“你为什么要找我一起来?”我问。
“我一个人出来,大伙儿肯定明白我是来劝医生的,不会让我出来。”乡长说, “跟你一起出来,他们就往别处想了。”
“你儿子真不错,到底是读过书的人,那么通情达理。”我说,“换作一般人,也许要替母亲报仇去了。”
乡长停下脚步,他目光犹豫地看了我一眼,说:“你以为他知道真相后真老实了?他下午就偷着在仓房里裹汽油弹,想出完殡就去放火烧马家的房子!”
我大吃一惊,许久不知该说什么。乡长说:“这小子还自以为神不知鬼不觉呢。”
“那你怎么对付他?”
“我当然是不会让他去做蠢事的。”
“难道你就真的不恨马家?”
“我这一辈子最不喜欢听‘恨’这个字……”他又一次停下脚步,忽然轻声问我,“你什么时候离开白银那?”
“明天。”我说,“送完卡佳我就走。”
“白银那好吗?”他又问。
我的泪水不知怎么的忽然夺眶而出。我哽咽着说:“我忘不掉白银那。”
真的,我忘不掉白银那。又是深夜了,陈父仍然在木板床上辗转反侧,他为不能送卡佳一程而唏嘘不已,晚饭时他只是象征性地喝了点粥。陈林庆因为多日忙碌,明天还要起大早上山为卡佳打墓子,所以早早就睡下了。他的鼾声时隐时现。陈林月也熟睡着,她的睫毛在灯影中显得尤为浓郁,左手不由自主地弯曲着,仿佛要为谁送上一盏油灯。
我是多么想在离开白银那的最后一夜出去走走啊。这里的人们开始播种了,牲畜的毛色泛出生机恢复的油光,腐烂的鱼腥气正被山上日益膨胀的松香气取代。听说夏季时人们爱到江边洗衣服,还喜欢将饭桌支到院子里吃饭,鸡和狗就温存地在一旁等候残羹剩饭。晚霞过后蚊群将起时,家家会点燃艾草。知道的是赶蚊子,不知道的还以为晚霞落到了谁家的院子里了呢。
可是我累了,再也没有力气到屋外的草场去走走。也不知院外的月光在亲昵谁的肌肤。
卡佳的葬礼结束了。我已经身不由己地坐上了离开白银那的长途汽车。在离开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