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宇澄-在天堂边疯长-第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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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终于没想法了。
父母们总盼孩子快点长大却总忧心孩子长得太快。好几次差点做了爷爷奶奶外公外婆,却还以为孩子纯得像牛奶一样,偶尔翻到个三级片就惊得一夜辗转反侧。现在的家长都迟钝了。
大飞和众女的战斗到潘仲杰来时总算告一段落了。仲杰是云南楚雄人,和我同年,小我九个月。他一过来,王天明这一届考前培训班就算招满了,仨人共住在画室内,情同手足。我的手足大飞和仲杰都抽烟,拼命抽,我被迫抽二手烟,拼命咳。抽完他们会把烟盒子留着搭长城,一个自房间东角落搭起,另一个自西脚落搭起,到临考那天终于共结连理,我也有幸见到了长城筑垒的全过程。
那天仲杰问我为什么不抽烟。我说你这话就问颠了,理应我问你怎么惹上这坏习惯的。仲杰就告诉我云南他那学校十个男生才一个不抽烟的。我嘀咕了一会儿方悟到:好像中国大部分香烟都是云南产的,那里的孩子属于近水楼台。他和大飞除了拼抽烟,还拼喝酒。二锅头两人是找钱买来整瓶喝,喝醉了冲我骂骂咧咧,说我烟酒不沾算哪门子艺术家。
我见势他们似乎要党同伐异铲除我,生平第一次因为烟酒不沾而感到羞愧。我就不大想得通,怎么现在的孩子都爱比拼坏习惯,或者说不抽烟不喝酒的才是坏孩子,脑袋被整得有点糊涂了。除此之外是拼辣,云南四川皆是辣省,三人吃饭时我是最痛苦的,被他们唠叨火了就想:烟酒不碰是我的操守,吃辣的老子不守了,就放口去舍了胃寿。
这一放口不得了,大飞给我吃四川的朝天辣椒,仲杰喂我吃云南的小米辣,一开始吃得我每次在厕所憋得屁股都火辣辣地疼。不过日子久了也就适泰了。正像大飞说的,处女的第一次也是这样的,久了也就适泰了。
仲杰除了画画练书法外喜欢混充诗人,很渴望出书。可是写了几年一篇都没发出去,认为路子太窄,而后开始写小说散文。写了寄去出版社,被退回来的附信上说:不要消遣本社。仲杰大受打击,昏睡了三天。
一日他在报纸上看到一则消息:奶牛听音乐时产奶特别多。从此他一写东西就放爵士乐,妄想笔下能从容出货。不日发现装奶牛情况也未得改善,遂由爵士改听摇滚,一时激情澎湃,几日间写出数万字。喜滋滋地送去出版社,然后怒冲冲地拿着稿子回来尽数撕掉。发誓再也不做奶牛了。
再过了一段日子他忍不住又做奶牛了,开始听着交响乐骂人,并把骂人的话都写下来,谁名儿大他就骂谁,最后竟反被出版社相上了,终于出书。 仲杰开心地说,贝多芬真好,然后痛快地下馆子请了我们一顿。
我记得以前有段时间写东西要出名,得注意避晦的物事,多数人不敢说的自己也不能说,要不然会被公愤灼死,或者被某些高层特殊因素左右,以迎合别人为准则。现在王朔和仲杰他们反过来,要出名就要动多数人不方便去动的,还专挑有太岁的上方去动。姑且不论他们动得有没有文化,事实是他们把名声动出来了把钱财动出来了,动得其他执笔者也蠢蠢欲动,最终大家并肩子离经叛道。 周末的时候,我偶尔回学校上几堂课,见见张子儒和范子静,见见头陀和郑屠,见见赵从戎摔东西,也偶尔去玉皇山找橙子苗剑和花婷吃夜宵。我得知橙子恋爱了。这个消息让我无比振奋,猴急地要看大嫂。橙子拿出一沓信说:在这里面。
苗剑这才告诉我,橙子和那女孩是交笔友认识的,没见过面,女的是新疆人。我看信上署名为沈月,心想橙子什么人不学学胖头陀当柏拉图。橙子告诉我,沈月很有思想,和她通信是乐事。
沈月以前不住新疆,住在山西的乔家大院。张艺谋的电影《大红灯笼高高挂》拍戏的那所大宅院,就是沈月以前的老家。后来宅子起火了,她爸为了救她们母女俩,丧身火海,自此家道中落,终于辗转去了新疆。这事儿橙子说得一本正经,还告诉我,他决定要好好地守护沈月。
我记得刚认识橙子的时候,他对我说过一段特经典的理论,他说:我们要当爱情是种很正常的物理状态,虽然要激情澎湃,但也要经常抽身事外来看待它,好像下棋一样,最好是每天抽身一次,是种总结。那才能隆中高卧,让别人去驰骋沙场,最后达到兵不血刃,谈笑间樯橹灰飞烟灭的至高境界。假如能百分之一百地发挥这套理论,再加上适当的才情和反应速度,情圣就出现了!
那时看着他,我表情是义无反顾的钦佩,我说要能像你说的一样,还怕耽误什么学习。他一脸得意:那要看怎么驾驭了,一般中学生都没我这样的觉悟,因此大人总是不赞成大学之前的恋爱。我瞧他说话的语气就是个老气横秋的伯伯,对他说:大伯您真是个奸雄。
可是如今奸雄竟然开始了精神恋爱,以前我听人说起精神恋爱,觉得何等荒唐,搞那调调的人要么心理变态要么有生理缺陷。没想到这事会发生在橙子身上,发生在推崇把爱情当成物理状态的奸雄身上。我明显觉得,他和沈月之间,已经不是物理状态而是化学变化了。可见立论的人,未必能实践自己的理论。
然后我问苗剑还喜欢范子静吗?苗剑费劲地点点头,说正在努力。
我说那就对了,年轻人如果不追求爱情,就别混了。说完这话我发觉花婷变得很不自在,我也突然想到了从前的一些零星记忆。突然间两个人对望着,都沉默了,一时大片大片的忧伤从上方飘下来,落到我们的面前。我多希望自己还是当年那个能被她用可乐喷的孩子啊。
以前在仲杰写的书里面看到过一段话,爱情虽让我们迷途,也能让我们懂事。但孩子即便能隐约领悟些东西,毕竟嗓音低小,引不起大人的关注。其实学生的恋爱虽然多半苍白,大人的爱情却也未必醇厚,除了处事略为冷静或者说冷血之外,基本上和孩子一样幼稚。因为在爱情面前只有诗人,没有大人。
提到诗人,仲杰还说过,诗人多半是流氓和穷光蛋,不穷不流氓就出不了好诗,好像臭豆腐不臭就不好吃。我虽不知道事实是不是这样,但我知道仲杰本身是个十足的小混混,用粤语说就是古惑仔。据他自己说在云南楚雄家乡,他是当地黑社会的骨干。他们那个帮会分十三个堂,他是青龙堂的副堂主。 我们这儿平时说“老子把你废了”,顶多打落对方一排牙齿,敲断几根肋骨,弄得他吐几升血,修养数月,又是一条好汉。但仲杰那边就是真的把人废掉。他帮会里的人很钟爱割人的手筋脚筋,割多了就能开上红旗和奥迪。另外基本上每个在娱乐场所混的人都有后台。有一次两个小流氓在游戏机店里敲诈不满十岁的小学生,不幸那小学生是仲杰帮会里一个老大的外甥,敲诈者出门不到三十步就郁闷了,被数辆轿车困住押上车开到荒山里一顿暴打割了手筋,被人废掉。
我听了觉得我和张子儒、小雨他们的恶迹根本算个屁,我们都是模范好少年。
仲杰又说为了女朋友和情敌打架时被对方捅了一刀,还拉起衣服给我和大飞看他腹部的刀疤,那刀疤甚是得意,似乎在笑我天真。我被刀疤笑得恶向胆边生,想到了自己后脑上也有道被车撞的疤,绝不能示弱,立马也亮了一下,对两人说这是我小时候一对四被人用铁管敲的,脑浆都出来了。仲杰看了,那疤真的大,比他腹部的牛B,遂嗷嗷大叫,臣服于我,唤我老大。
然后我一本正经对他说:你虽然在家乡是个干部,不过常言道强龙不压地头蛇,出门在外要收敛,不然会吃大亏的。仲杰点头说嗯。可惜这嗯是白嗯,有一次我骑车带他上街买CD,被个脸上写满了欠扁的中年人撞了,那人撞完用杭州话骂我们。我翻译之后仲杰冲过去给了他一拳,只一拳,那人连着脚踏车飘出一丈远,估计下巴脱臼了,吐出些红白相间的东西,躺在那边装死。
按照我的经验,众人这时候应该围上来七嘴八舌七拳八脚揍死我们。因为我知道城里人是很喜欢打落水狗的。不过半天没人上来,我再一看仲杰,渊停岳峙地站着,于是我明白了,我们不是落水狗,是狮子。最终我载着仲杰扬长而去。
仲杰虽然暴力,但人却不坏,说得上亦狂亦侠亦温文,对女朋友尤其温文。他女朋友小青也打算考美院,仲杰来了杭州,小青去了北京。那天两人在电话里正闹别扭,小青喜欢别人了,要和他分手。
仲杰没办法,说爱情是力气解决不了的,他不能飞到北京去把小青打得满地找牙然后捺着她胸口要她说爱他。那天他喝多了,在云河大厦十八楼天台上乱走,然后坐在天台边缘,好像《暗战》里郑伊健坐的那个位置,把呕吐物和眼泪尽情洒向人间。我和大飞瞧着都很心疼。大飞这时就说,女人都是贱货!
我没反驳,我还想补一句,不只女人,是人都贱。
艺术类专业考试比高考早四个月,我们所有人的目标,自然都是西湖边蔡元培创办的中国美术学院。它和北京的中央美院是全国最好的两所艺术院校。因此美院每年到招考时,就引发江湖上一场腥风血雨。为了避免自相残杀,我和大飞、仲杰报了不同的专业,我报国画系山水专业,仲杰报了花鸟专业,大飞报了书法专业。
报名的时候美院大厅里很挤,有好多女孩子晕过去被抬走了,我们三人也被挤得肚破肠流。由于我和仲杰比较矮小,有好几次脚是不着地地被周围巨大的人流挤得悬在半空,推着向前,更可恨的是,压我们的一律都是男生。中国想当艺术家的人实在太多了。 报完名,仲杰兴奋地对我们说:小青要来杭州看我!我问他和女朋友和好了吗。仲杰说:没有,不过她来看我,就表示原谅我了吧?我摇摇头说我不知道。心想你究竟要她原谅什么,是你害得她移情别恋吗?有些男的一恋爱,就变成个认错机器,每天忏悔,也不知道在忏悔些什么,也许佛语有云:万般带不走,惟有业随身,是真的。上辈子的业障导致他们要在今世消业。
仲杰问我,要买什么礼物送她。我说玫瑰吧,九朵,也可以九十九朵,再有钱就买九百九十九朵都行。仲杰猛摇头,差点把头摇掉:玫瑰花在我们云南很便宜,论斤卖,一千朵也花不了多少钱,云南女孩子要是收到玫瑰,会哭的,说明示爱的男人鄙视她。
我一听傻在那边,对他说:这是鄙视?我他妈早就想鄙视鄙视某些人了,只恨没银子。最后他决定买项链,于是就视金钱如粪土,并且甚而视我和大飞的金钱也如粪土,尽数借去了,买了一个白金坠子,一条银链,和一张给小青回北京的飞机票。看得我和大飞乌珠都出血了。
他们是在断桥见面的。大概地点选坏了,一见面小青就对他说:我这次来只想最后看看你,打算当面说清楚,我真的喜欢别人了,分手吧。仲杰听了,想虐杀生命,给了小青一个耳光,然后把机票递给她,叫她滚。小青把机票揉了一下扔进西湖里,还了仲杰一个耳光,走了。两人见面还不到十分钟。
回来以后,仲杰捶胸顿足,嚎啕大哭。我们劝他:别为根烂草伤心。仲杰哭着说:不是啊,那张飞机票要一千六啊!然后我和大飞把他拖平在地板上踩,仲杰不停地喊:我有罪,踩死我吧。
他让我们踩是有理由的,因为他身无分文了,接下来一直到考试的日子,都得靠我和大飞养他。我们每踩一脚都如踩掉了钱,很心痛,因此格外用力。
其实我们那么踩他,也是一番好意,指望能分散他的注意力,稍稍忘记失恋的事实。这点我和大飞是心照不宣的。我们可以营造幽默的气氛,营造愤怒的气氛,但绝不想营造伤感的气氛去勾引仲杰内心的伤。我和大飞都认为:人在极度伤心的时候,最好不要去安慰他。
那天晚上,仲杰没钱买酒,但是仍然坐在十八楼天台边缘,向人间滴泪。我知道他身上被我们践踏的痛楚,远不及心中被小青践踏之痛。 二月底专业考试那天,王天明给我们打气:你们是最强的。
但我们不是那么认为的,看着其他考生长得一个个都很巍峨,牛仔裤剪得稀烂,长发披肩,胡子拉碴,都摆明了是十足的艺术家,我们觉得我们是最弱的。我们是三个乡巴佬,委屈地看着他们,吓得大气不敢出。再加上被仲杰他女朋友往西湖轻描淡写扔了一千六,导致这段日子三人都营养不良,就更加缩在旮旯里面了。
还好,考完之后三人感觉都不错,方有借口要在王天明那儿敲一顿,老王一口答应。可惜天明老师欠了洞察秋毫的心机,结果那一顿我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