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宇澄-在天堂边疯长-第1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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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去参加小雨追悼会的时候,碰到了肥猫和黑炭。肥猫瘦下去了,不再那么邋遢,眼里分明还能看出些智慧。黑炭则长得高高的,再也不是小时候那个矮矮的小黑人,站在讲台上发个言都会被同学嘲笑和黑板一个色。我们见了面什么都没说,相互看了几眼。我觉得五年来大家都变了,变了很多,当年几个人在小雨的带领下一起欺负弱小的岁月都点点滴滴流进了土里,深深隐到了地底。
小雪估计头天晚上已经哭得差不多了,强自忍耐,那个憔悴,我很难想象她能站住脚跟撑到现在,我听到她在灵堂一字一句很平稳地说了一些小雨的生平,说他是一个勇敢而坚强的人,是一个为了保护她可以牺牲一切的好哥哥。我看着小雨朝我微笑的照片,往事波涛汹涌地掠过来,似乎又见到他跳到乒乓桌上抄台时的矫健,又听见他得意地对别人说,我哥们儿秦沐一块铜板能打一下午三国。我甚至看到一年级的时候他被我扇了一巴掌跑去告诉班主任时的熊样,那是我最风光的一次。不知不觉我眼泪就掉下来了。
那一年我走的时候,和小雨他们约好了长大要一起打游戏机。于是发现,很多小时候打算要做的事,随着岁月逝去,慢慢地并不是不屑做,而是做不到了。
我耳边响起橙子的话:人自土中来,复归自然去,这短短几个春秋,只是万劫的一个轮回,那是渺小得很了。当时我觉得活着真他妈没劲,生命就是这么脆弱,不管在学校做三好学生,还是在道上混充大哥,都不知道自己什么时候一个恍惚就躺下了。说不准前一秒在高处叫嚣,后一秒就在血泊里郁闷。
结束时我注意到了一个人,肥猫告诉我,那是小雨的堂弟,好像和小雨一起在社会上混,所以小雨的爸妈特别讨厌他。肥猫还说,据说这次就是因为他被别人打断过一根肋骨,小雨为了给他弟找仇人才和别人杠上的。
忽然间我什么都明白了。为什么小雨手下说打伤他弟弟的人和仲杰在一起,因为那人就是我。
他弟就是我当年在吴山广场骑车撞到的小混混,被我三拳两脚放倒的小混混,随便和我过几招肋骨就断了,也不知道他是怎么混的。那时候我血气方刚年少轻狂下手自然不会温柔。那是张子儒说的,要么别打,要打就不能留情,打到他服。结果我把他打服了,然后我逃走了,然后仲杰被盯上了,然后他们火并,小雨死了。弄到最后,间接杀害他的人竟然是我,我竟然还怀疑布奇打了人家,我竟然还朝事实上保护了我的仲杰的脸捶了一拳。
一直回到公寓我都在无边无际的悔恨里面翻滚,所以当仲杰挨到我面前说老大你原谅我吧我再也不打架了的时候,我彻底崩溃了。我嘴巴里发出一种非常奇怪的吼声,像一头被人殴打的猪,我发疯一样努力地捶自己的头。仲杰和布奇看得慌死了,仲杰抓住我的手说老大你别这样,要打打我好了都是我的错。我哭得越发凄厉,跟个冤鬼似的,可是眼泪就是不大肯出来,这大概就是欲哭无泪,真他妈的难受。我紧紧抱住仲杰的肩头说,你没错,是我错了……全都是我的错。 小雪到最后都不知道,小雨是和谁起的冲突。我没有告诉她。
告诉她只有两个结果,埋怨我,埋怨仲杰。其实我不怕她责备我,我只是怕她伤心,她哥哥的死如果和我有关,和仲杰有关,除了伤心,还能剩下什么呢。我就这么卑鄙无耻地把事情藏下了,更卑鄙无耻地对仲杰和布奇说,别让她知道,让时间暗杀这一切。
小雨这一死,仲杰安生多了,整个人脱胎换骨似的沉默。说实话事情过去些日子了,小雨死得再不明不白,看在我的面子上好歹也去投个胎,等我三十八岁的时候,他又是一条好汉。所以现在我都想开了,但仲杰却好像被小雨附了身,有好几次一个人默默地坐在公寓里看墙壁,两眼无神。我和布奇都怕他想蒙了哪天一回去看到他白绫缚颈地吊在那里。那时候我真的宁可他回到从前。从前不管他怎么嚣张跋扈,至少给人一种无论出现什么混乱情形他都会不分青红皂白挺身而出的安全感。可是现在任何事情他都缩在我后头,像个随时需要照顾的自闭儿童。
所以我和橙子决定找个日子好好给他治一治。橙子说,那就这个周六,你先带他出去散散心,看个电影什么的,乘机好好开导开导他,等说得差不多的时候带他回来。我和布奇在公寓里安排点节目,弄几箱啤酒,等他一回来好好乐一乐。我说,挺好,真的挺好,最近都是晦气的事,咱们四个是该轻松一下。橙子问要不要叫上小雪。我想想说不必了,这是男子汉的聚会。然后我想起老江,接着联想到范子静,就问橙子你妹妹怎么样了?一提到这个,橙子整个人都苦了,他说他不择手段阻挠她妹妹靠近老江,范子静却说他是反革命,一次次英勇地粉碎他哥哥。
更严重的是老江这人经过她老婆的打击摧残,生病的时候又蒙范子静百般呵护,竟然也开始模棱两可,和范子静稀里糊涂地暧昧起来。橙子摇头道江睿彬真是个衣冠禽兽,亏我以前还当他哥哥一样爱戴。畜生!
我发现我总是夹在这种尴尬境地,一时也不知道能说什么,只能陪他此起彼伏地叹几口气,然后劝他,船到桥头自会直。只是有些船是直着沉。
周六晚上我跟橙子打个眼色后,对仲杰说晚上无聊想看电影你陪我去吧,他很乖地孙子般被我带了出来。电影院正好放映张艺谋的《英雄》,我们坐在前几排看李连杰和张曼玉飞来飞去的头有些晕。我问仲杰,你还想着那件事吗?仲杰盯着银幕说,哪件事呀?我说就那件啊。仲杰转头看着我特诚恳,老大,我答应你的就会做到,以后不会再打架了。我说不是这个,唉,算了,只要你想得开就好。做人哪,反正就是这样。不过不打架倒不必,万一别人打你你不还手啊?注意点就行了。刚说完我看到仲杰眼睛里面有点久违的杀伐之气,只是一闪而过。他说,我就等你这句话,这几天我一直在想,万一我仇家找上门来我怎么办,我答应你不打架还不被人殴打致死,这两天想得头都痛了。
我说他妈的,混账!然后两个人大笑起来。我担心了许久的事竟然这么解决了。然后我看见一件暗器不知从哪飞过来哐啷一下打在仲杰头上,我一时以为是电影里面秦军的箭射出来了,细一看是个空的可乐罐头。我听到后排一个男人的声音在喊,我操你爷爷的,你们鬼吠什么?要吠死出去吠。
仲杰唰地一下就站起来了,然后他看看我,唰地一下又坐下了。我心里挺高兴,他终于不再那么冲动,会控制自己的愤怒了。我朝他鼓励地笑了一下,然后转头对后面的人说,对不起,我们不说了。
接着我感到鼻子一酸,又是一个罐头砸了过来。问题是这个罐头还没喝完,力道比砸仲杰那个大了数倍,又是正面交锋,所以我不知道从鼻子里流出来的是血还是可乐。我听到那人又说,老子现在不爽了,操,老子砸死你!然后又一个飞过来了。我怕这罐还没开过要砸得我脑浆迸裂,就用手挡了一下。这还真没开过,结结实实砸在我手上,我感觉麻麻的手臂好像快断了,心里纳闷这厮哪来那么多可乐。
仲杰又唰地一下站了起来,这回眼里的怒火在黑暗中闪闪烁烁,他说,老大,我要打架。生活就是奇妙,我刚和仲杰讨论解决了打不打架的问题,打架的问题就来了。我用痛的手摸摸痛的鼻子,摸了一手的血。我起身用血手指着那人说,妈的,你给我起来!然后我看到他站起来了,再然后他周围跟着站起来一大票,连我和仲杰边上都是他的人,我约略一数起码能组个足球队,还是加候补的。 这个电影放了好几天快结尾了,今天整个小剧院本就没几个观众,这一站起来坐着的反比站着的少。我脸都吓绿了,只是暗中人家看不到。所幸我们的座位正好靠边,好汉不吃眼前亏,我就把仲杰拉出来到走道上,做个逃跑的姿势说:对不起,我们出去,你们继续看好不好。
那人说,不好,有种别跑,跑的是杂种!仲杰叫道:滚你妈的!死个舅子都不跑。那人说,我操,要你们横着出去。话一出口周围的人就拥上来了。我看到仲杰先发制人一脚把最近的那个人踢跪下了,凄厉的惨叫声证明此人将来生育会很困难。
我记得我和仲杰一路杀出剧院时银幕上最后一个镜头是残剑和飞雪一路杀进秦王宫,嬴政还在一边说,三千铁甲,竟不能挡…… 等我们逃离众人的追杀,我和仲杰已经血流成河了,我的眼镜也打碎了。不过年轻人嘛,流点血不碍事,消虚火。不知道为什么仲杰一出门总是会被人围殴,这回我也搭进去了。两人坐在一条小弄里牛一样喘气,我舔了一下破掉的嘴角说,你不是扬言死个舅子都不跑吗?仲杰告诉我他没有舅子。其实我知道,他真的是懂事多了,换以前我还得担心他第二天会不会带一队人马找电影院那批杂碎弄个赶尽杀绝。但现在,不管输赢打了就走人,没半点后顾之忧。我们对望一眼,恶狠狠地笑起来,我笑得通体疼痛,差些昏死过去。同时想,以后看电影千万不能乱说话,公共场所要注意仪态。
回到公寓门口,我想橙子和布奇在房里应该弄得差不多了,虽然有些波折,我的任务尚算完成。仲杰被人围殴了,却笑得很开心,比我们进场的时候开心得多。
仲杰一打开门,吓得退了两步,房里面弄得五颜六色的,和我们的脸一样。要好的所有人居然都在,小雪老江和范子静,还有张子儒花婷苗剑。该来的都来了,一律用惊奇的眼光看着我和仲杰。阵仗这么大,别说仲杰,我都吓着了,我问橙子,不是四个人吗,怎么全叫来了,谁的洞房。他见我们弄得血肉模糊的,跑过来绕了我们一圈反问我,街上有暴乱吗?我指指仲杰说,没什么,他心情不好,我和他决斗了一下,现在畅快了。
我看到大家的表情都轻松下来,然后灯突然就一下子黑了。我还看到布奇从里面房间捧出一个蛋糕,插满了点燃的蜡烛,他用西班牙语唱起了生日快乐歌,我真怕烛火把他一脸的毛烧起来。他一唱其他人都唱了,再然后我看到仲杰走到对面去,和大家一起唱了起来。这边就只剩下我一个人。
其实我挺惭愧的,这几天发生了太多事,我确实忘了自己的生日。我本来和橙子串通要让仲杰开心一下,没想到原来他们反倒串通给了我这么大一个惊喜。我傻在那儿不知道该说什么,好半天才说:他妈的,你们别唱了,我要哭了。然后我把破眼镜摘下来,装着蹭了蹭晶状体,我发现,真把眼泪蹭出来了。多好的一帮朋友呀。
大家都叫我许个愿,我在烛光里闭起眼睛。心里说,先是希望爸妈健康长寿,然后希望我和朋友们友谊长存,然后很重要的还希望我和小雪能永远在一起。最后我记得好像没人说过生日可以许那么多愿的。
我吹熄了蜡烛,幸福感流遍了四肢百骸。
生日表面上看来大家都挺高兴,但其实我发现,除了布奇,都有些不大对头。橙子老把眼睛拿刀使去砍老江,苗剑就更厉害,恨意全写在脸上,好像生日聚会一散他就要找老江决斗的样子。我好几次暗示仲杰把苗剑身前的酒瓶子拿开,可他只顾着和布奇拼酒。花婷就没说过话,我看到她也觉得有些尴尬。记得和她最近一次见面是端午节。这几年每逢端午节我都会照例陪她去探望她爸,五年来一直没有人取代我,包括张子儒。我也习惯了,不再想主动提出来要张子儒顶上,因为前几次提的时候都被花婷打得半死。
我记得端午节那天两人在去劳教所的路上一言不发。我突然想起了以前抱她的那次,一时耳热心跳,但是我知道百年以后,她也只会是我秦沐的哥们儿,成天和我拳来脚往。但现在她在我心里,只能是妹妹,比范子静稍微暧昧一点,但我绝不敢任这一点暧昧流散开来。
那天她爸捧住她带去的一包月饼,用很信任的眼神看着我。我仍是立在墙角,用目光对他说,大叔你放心,我会保护她的。即使我忽略了,也有人会比我更爱护她,真的。
和花婷在车站要分开的时候,她曾经仰头久久地瞪着我,那种眼神我实在没办法解读,是怨怼还是期盼,似乎都搅在一处了。然后我看到她眼泪溢了出来,五年以来我第一次看到她毫不忌讳地在我面前哭,当我说我和小雪恋爱的那天她都没有哭。花婷的眼泪流过无瑕的脸,落在地上是如此沉重,我似乎感到了泪滴触地时的铿然,好像打在我的心上,那么难受。
我从回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