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心换你心[梁凤仪]-第1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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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轩没有答,把领呔外衣逐件除下来后,钻进被窝去。
“明轩,我有权查问你的行踪吗?”
盛颂恩用力揭开了盖着丈夫的棉被。
汤明轩伸手把棉被取回,重新好好地盖上,答:“当然,你有权问,我有权答,”明轩背转身:“或者不答。”
“你没有一个完满的答案,所以不敢答。”
明轩不再做声。
“明轩,你这是跟我斗定了!”盛颂恩猛摇明轩的肩:“你说,你说啊!”
“太多人要跟我斗定了,多一个不多,少一个不少!”
“你的态度令我厌恶!”盛颂恩突然放声嚎哭。
“颂恩,请让我睡去,明天早上你可以睡至日上三竿,我还是要大清早爬起来上班的!”
“对,你是一家之主,你有自由权处理自己的时间、行为,甚至感情、思想。上班时生龙活虎是为了家计,下子班回到家来,闷声不响地蒙头大睡,也是为了家计,我应该忙不迭地感恩图报。你有没有想过,我也对家庭作出贡献,我也可以理直气壮地讨回我的一份应得的奖赏吗?”颂恩呜咽着:“我只不过希望你早点回家来,跟我好好闲话家常,我有错吗?”
“没错,你没错,错的是我!”
“你这是赌气!”
明轩当然是赌气的,他委实有气在心头。刚才跟丁逊君独处一室,如果真要把持不住,只怕现在还是软玉温香抱满怀,就因为千钧一发之际,感念夫妻恩情犹在,不好横生枝节,硬把一腔热情压下去,丹田下那股温热被强迫于刹那间冷凝,顶难受!
汤明轩在想,为什么女人的委屈才是委屈,男人的受罪却老是活该?
很不容易让理智战胜情感,心上仍留着苦苦挣扎的创痕,现今正想稍事歇息,还要受尽噜苏闲气!实在有冤无路诉,有苦自己知!
他的难受,无从向妻子解释!正如他也不容易感受到对方所承受的压力一样!
颂恩今晚是大大地发了脾气,只为今午从电视的下午茶节目学了一款菜式,立即下厨照办煮碗,意图取悦明轩。然,自黄昏开始,菜是凉了再热,热了再凉,一分一秒地捱着过去,直盼至八时多九时,摇电话到办公室去问,那答案竟是:“汤律师刚刚走了!”
那护卫员还加了一句诠释:“写字楼现今没有人了!丁小姐也跟汤律师一道离去!”
就是如此这般,盛颂恩浑身冰冷。
一个人把毕生寄望放在另一个人身上,是危险的。故而寡妇死掉儿子,会得如此无药可救地肝肠寸断!
就算普通人的每年大计失败了,那份失落,也绝不好受!
一日里头的一个小希望,顿成泡影,同样有悲凉的感觉。
盛颂恩生活简朴,她那每天的愿望其实卑微得很,只不过要待丈夫回家来跟自己多说两句话,吃两口自己巧手制作的菜肴而已。
可惜,命运总不会因人的妥协而予以额外慷慨!谁肯放弃荣华富贵、叱咤风云,并不表示谁一定能清茶淡饭、安居乐业。
不是不令人气愤的!
这不是小题大作,这是日子有功,忍无可忍。
于是颂恩盛怒,锲而不舍地追问:“你恼羞成怒也好,情亏掩饰也好,总之,你欠我一个解释!”
“什么解释?下班晚了,甚而跟同事去喝杯茶才回家来,这也要解释?”
“跟你去喝杯茶的人不简单!”
“多谢你的抬举!”
“你已站在她的一边!”
“这才不教你失望!”
颂恩差点想吐血。
“姓丁的为什么如此吸引你?”
“因为我在她生命中微不足道,极其量只占一个很小的分量。”
话说了出来,收不回去。惊骇的不只一人。
盛颂恩有如旱雷轰顶,只觉天崩地裂。
汤明轩耳畔听到自己的说话,都大吃一惊。积在心里头的意念,一下子受了压力,就被挤出口来!
这一刻,他似乎在解释给自己听,为什么连日来心神不属,为了对丁逊君产生的绮念而坐立不安,其故安在?只为她并非唾手可得,主观上,逊君对他的态度日益若即若离,感情是似有还无。客观上,他是有妇之夫,身分复杂,对于自来自往,才气纵横的江湖侠女,自承贬了些少地位与身分!因而逊君在自己心目中不期然地变得高不可攀。
何其不幸,难到手的猎物,从来最最最最矜贵!
他无法否定自卑,由此产生惶恐,故而患得患失!
刚才,究竟是心上擦不掉道德礼教的阴影,还是不敢冒粉碎自尊的重险而迫得做个坐怀不乱的君子?迷糊不清,无从深究。
现在,他是清清楚楚地把胸臆内一口乌气,乘机全发泄到颂恩身上去!
无论如何,汤明轩认为自己对盛颂恩不但不过分,且是把自己的郁郁不乐建筑在颂恩的幸福之上。
卧房内终于一片静谧。
盛颂恩不再吵闹,她扶着床沿睡下,整夜,听得见自己的心跳声。
不住地思考着丈夫那两句话。
明轩说的是再明显不过的道理了。爱情上的安全感其实是毒药。天下间的此志不渝,是个人的忠贞,却可能是对方的负累。
贫穷的人,才会领会粒粒皆辛苦。豪门富户的谷食长年爆满,他们连体会到好天贮备落雨米都有困难!
结婚多年,把每分每秒的时间都放在家庭主妇的角色之上,把一分一毫都用作汤家家用上,把一丝一寸的心怀都投注在一个男人身上。一下子,那男人说出如此一句无情话,自己就干净利落,清清楚楚地成了另一个把时间感情理想都作分散投资的聪明女人手下败将!
自己还要不要笨下去了?
一夜之间,觉醒良多!
颂恩翌晨比明轩更早起。
她未到九点,就已跑上宝荣经纪行去。范兆荣的秘书杜太太真勤力,老早坐在办公桌旁看报,并且剪下重要的财经新闻,让老板回来过目。
杜太一眼看见颂恩,慌忙站起来招呼:“盛小姐,早晨!范先生通常在九点才回来,他习惯跟行家到陆羽茶室去饮早茶!十年如一日!”
“没关系,我等好了,反正要花时间看报纸!”
盛颂恩从不肯花神看经济版,今天例外了。
她心里盘算,好的开始是成功的一半。
初读财经新闻,心头的苦闷更添一重,枯燥无味得一如以往在学校里念自己痛恨的科目。
颂恩叫自己不要灰心,念一遍不明白可以再念两遍,念两遍仍然似懂非懂就念三次。世上无难事,只怕有心人。即如对丈夫日防夜防有个屁用,有心偷香窃玉者,法宝多的是,每念至此,精神一振!……
范兆荣望住这外甥女,有点发呆。颂恩很认真地重复自己的要求:“真的,舅舅,让我今天开始正式来宝荣上班!”
“宝荣虽非上市公司,却是本埠十大华资经纪行之一,我们收纳职员素来认真!你别来开舅舅玩笑!是真的,我培植你,假的呢,不妨到金鱼缸去玩两天,自动消失!”
盛颂恩是认真的。并不觉得自己是一时冲动。
昨儿个晚上,只是导火线。冰冻三尺,非一日之寒。
老实说,她甚而认真至在过年时跟丁逊君去拜四面佛,佛前祷告的正是求神庇佑,让她寻出一个人生的新角色去演。
差不多七年的光阴,她太知道日出时开始左手搭右手地等待日落的无聊与凄苦,更何况从前日落之后,是小夫妻畅聚的时光,往后发展下去,夜幕一旦低垂,就开始担心漫天星光灿烂无人与共,尤有甚者,只怕携手相看牛郎织女星的是另有其人?如此这般,每况愈下,再骄矜大方的人,都只会变成惊弓之鸟,天天闭门苦思,吓得面无人色,怎不成了噜苏的黄面婆一名?
都说三十而立,现代人三十之后更是条条大道通罗马,只有盛颂恩知道,自己再不寻找出路的话,前面彻头彻尾就是死胡同。
盛颂恩上班的第一天,就在宝荣内担任业务推广见习生。
第一个业务会议,开在九时十五分,所有业务部的人都齐集到会议室去。会议由资料研究部的头头主持,把昨晚伦敦收市的港股价格作了报导和分析,同时讲讲目下的政治气候,各种主要外汇的走势,最主要是交流各人听回来的市场消息,有哪一只股票传被收购,推测其可能性等等。
主持人和与会中人都处理和反应得头头是道,只有盛颂恩丈八金刚,老是摸不着头脑,急得一脸通红,又不敢做声。
“万事起头难。”
会议结束后,走在颂恩身边的一位同事自动开口安慰她。
对方姓江,同事们都叫他江仔。
颂恩像茫茫大海中抓住一块浮木似,对江仔格外好感,慌忙回答:“我初入行,真的诚惶诚恐!”
“三年前,我也是你这副模样!”
“要多少时候才毕业?”
“单是毕业没有用,做股票要成精,才有前途!你不能只希冀合格的成绩!”
“那么……”
“这行业像搓麻将,易学难精!要看你是否性近!”
颂恩点点头,说:“我会努力。”
盛颂恩果真过了十分繁忙的一日。
连中午都跟在江仔屁股后头,与江仔的一个大客户,做果栏生意的徐先生一起吃午饭。
老徐是经营生果批发生意的,未发迹前是江仔一家的邻居。江仔教导颂恩:“做股票有一样好处,香江之内,任何人都可以是你的客户,先从个人客户服务开始着手最容易,当你熟悉了买卖股票的手续与投资股票的基本法则时,就联络各路英雄,生意自会滚滚而来!”
盛颂恩很留心地听,这个江仔大概年纪还比她小两三岁,义不容辞地当上导师,循循善诱,很能把握要门,将学生的心思纳入正轨。
那老徐显然不是个刁难的客户,午膳时间,老是听江仔把几只看好的股票向他推荐,到头来,只一句话,都任凭江仔替他拿主意出货入货。
盛颂恩其后忧心戚戚地请教江仔:“不知要学到哪一天,我才能像你这么有把握地向客户推介股票!”
“一眨眼的功夫便成,真的,不骗你!”江仔把一份资料研究卷成一个卷筒,轻轻地敲在颂恩头上:“你必须先对自己有信心,客户才会对你有信心!先学习大市走势,普遍向好的话,不妨选几只当年业绩不俗、长线投资都会有可观利息回报的蓝筹股,极力向客户推荐,准错不了!跟客户讲话,切勿犹疑不决。”
“如果股市偏软呢?”
“那就劝客户忍一忍手。总之一句话,将心比心,自然言出真诚,再加日积月累的专业经验,你必会成为一位好经纪!”
颂恩开心得差点想拥抱江仔。
她开始明白为什么业务部的经纪全都要在每天开会,聆听最新消息,就为有资料可跟客户交代,作为当日营运买卖的一些指标。
股市在三时半结束,交收部仍然闹哄哄的,江仔说大概要忙至晚上七时多才能下班。股市最畅旺的那段日子,宝荣的交收部有过七十二小时未能下班的纪录。
范兆荣原本想格外优待外甥女,把一间小小办公室腾空出来,供颂恩使用。其后往深一层想,要她认真而有效地了解行业生意,最好放她在营业部的大办公厅内,让她有机会接近群众,耳濡目染,连股票经纪作兴什么时候什么环境之下讲粗言秽语也知得一清二楚,才易融化,而成行业内的一员。
颂恩兴致勃勃地坐在她的第一张办公桌上,翻开了资料研究部派发给个人客户经纪的各公司业绩报告,开始细读,拿笔做好笔记。
跟着她开始盘算,要给什么人摇电话,以建立起她个人的客户网。
将那私人电话簿翻出来细读,把可以一试的亲友表列出来,竟有几十人。
颂恩将他们归类,可一起三数个见面的、必须单独会谈的,都在记事簿上划下记号。她打算先摇电话给各人,闲谈几句,互道近况,然后相约见面,或午膳、或晚饭,都编排在两个礼拜之后。换言之,颂恩给自己划定时限,十多天功夫,她就必须学懂如何初步应付客户,甚而吸引朋友成为客户的学问了。
摇出去的电话,普遍都相当成功,两星期的时间表,早午晚都排得饱满。
工作告一段落时,一看手表,微微吃了一惊,竟已近八点。
第一次颂恩觉得时间如此易过!
走出街上时,华灯初上,有一种莫名的满足感袭上心头。
又是第一次,颂恩觉得自己有用。
这么简单而新鲜的感觉,使她在回家的路上,一直精神奕奕。
抵家门,她的情绪略略转为紧张,刚才竟忙得连一个电话都没有摇给明轩,让他知道自己的去向。上班的人,原来可以如斯沉迷工作,把家事都忘个一干二净!非身历其境,没法体会个中环境心情。
从前必有错怪丈夫的情况出现,颂恩歉然。
家里静悄悄的,空无一人。
钟点女佣已把饭菜弄好了,留下字条,请他们开动微波炉,便是现成的一顿晚饭。
刚才骤然在颂恩心上泛现的对明轩的歉疚,刹那间消失了。她想,幸好自己消磨了一整天,不然,坐在客厅角落,日出候至日落,再伸手亮了房内的灯,恍然又是一事无成的一天时,更悲凉、更不忿、更孤寂!
明轩究竟是仍在呕气?抑或他根本忙?又或者真的已有外遇了?
颂恩翻来覆去地想,不安的感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