半个世纪的改革变迁:世道-第3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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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步至关重要,非常关键。这是关系到东堤下大队四清运动能不能打开局面的问题。这一仗只能胜,不能失败。然而,用什么确凿的材料才能让他老实下来呢?武云英把群众揭发石大夯的问题梳了一下辫子,按着问题的大小和轻重缓急进行了一次排队,然后组织班子去内查外调。待查实之后就可以向他开炮了。然而,群众揭发石大夯的问题,多是作风生硬方面的鸡毛蒜皮的事,再就是思想保守、瞒产私分,至于多吃多占、贪污盗窃等经济问题根本没有,这使武云英大伤脑筋。作风再生硬,即便是骂街、打人,说到底也是个工作方法问题,上不了纲,上不了线,严重不到哪儿去。思想保守,是思想认识问题。瞒产私分虽说不对,却有情可原,再说是分给了社员们,没有拿到自己家里。他们反复研究的结果,决定从与李月萍的关系上开刀。
李月萍是全村头号地主丁步堂的小婆,虽说后来离了婚,但仍戴着地主分子帽子,是名牌的阶级敌人,专政对象。有人揭发说,他与这个女人的关系不一般,单干时就帮她种地,合作化时拉她入社,低指标时偷偷给她送过粮食,闹洪水时帮她搭建窝棚,等等。既有政治问题,又有经济问题,而且肯定还会有男女关系问题。如果撬开了李月萍的嘴巴,就等于拿到了砸开石大夯这把锈锁的锤子。
晚上,工作队把李月萍叫去了。因为事关大局,武云英要亲自审问,只让指导员郭野在场作陪,小姚在一边记录。
李月萍被叫来了。她像一朵云彩,没有一点儿动静,默默地飘进了屋里。她没说一句话,只是低着头呆呆地站在那里。武云英抬头看了她一眼,就像触电一样惊呆了。这个将近四十的女人,高高的身条是那样清秀,瓜子脸儿好看而白皙,一双黑葡萄似的大眼睛闪着诱人的光,鼻梁高挺,小嘴紧抿着。全身每一个部件都安排得那么匀称,那么协调,那么受看。他穿着藏青色的棉袄和黑色裤子,虽然是粗布做的,而且洗得没了颜色,还打着两个补丁,但不肥不瘦非常可体。他是第一次见这么漂亮的女人,用沉鱼落雁、闭月羞花形容一点儿也不过分。
小姚在他耳边嘀咕了一句,武云英才回过神来。假装干咳了两声,清了清嗓子问道:“你叫什么?”
“李月萍。”声音很小。
“知道叫你来干什么吗?”
“不知道。”她的头仍没有抬起。
“你是什么阶级成分?”
“地主。”李月萍刚说出这两个字,立即又说,“按政策我不该定地主。”
这句争辩的话告诉武云英这个女人并不好对付。他提高嗓门质问:“你还想翻成分的案吗?”
“我只是这么说说。”
武云英不想在这个问题上纠缠。接着问:“你知道现在村里在搞四清吗?”
“知道。”
“今天叫你来,是群众揭发了你不少问题。”
借着灯光,小姚注意到她那平静的脸上猛地痉挛了一下,那细细的眼眉微微皱起,那嘴张了张没有说啥。
郭野怕她没有听清,明确地说:“今天叫你来交代问题。”
李月萍的心好像已经平静下来,像件玉雕戳在那里,脸上没有一丝表情。
小姚见她无动于衷,进一步提醒说:“李月萍,刚才武政委和郭指导员说的,你听清了吗?”
“听清了。”
“那就老老实实地交代吧。”
“我一个女人拉扯个孩子,除了下地干活,成天大门不出、二门不迈……”她的话虽然没有说完,意思已经表达明白了。
郭野打断她的话说:“正因为你是个女人,所以问题很大。”
李月萍真不知道这是什么逻辑,不再吱声了。
武云英知道这种女人胆子并不大,示意老郭不要鲁莽。他诱导说:“李月萍,群众揭发你最多的问题是跟石大夯的关系问题。”
李月萍并没有吃惊,这事议论十几年了。她是在为大夯担心。她听说工作队在搜集他的材料,心就提溜起来。还听说他顶撞了工作队武政委,就替他捏着一把汗。没想到工作队真的跟他鳔上了。她暗暗抱怨大夯,好汉不吃眼前亏,何必在他们面前逞能呢。现在说什么都晚了,他们要对你下手了。这她阻挡不了,但可以管住自己,绝对不做对不起大夯的事。所以,来之前她就打定了主意,你有锦囊妙计,我有一定之规。她怕一开口引起麻烦,干脆守口如瓶,一言不发。
“你到底说不说?”武云英眼里透着凶光,口气里带着威胁。
李月萍置若罔闻,一声不吭。郭野插问一句:“听见没有?武政委问你呢。”
李月萍怎么会听不见呢。但她不想说,什么也不能说,继续摆肉头阵。
武云英耐不住了,心里直窜火苗子,在屋里来回走动着。
郭野觉得这个女人太不识抬举了。要是别的四类分子,早吓得胆战心惊、屁滚尿流了。这个李月萍却像没事似的,显得那么平静。他心里嘀咕起来:莫非这个女人与大夯真的没有什么瓜葛?看她一点儿也不慌呢。这个念头在他脑子里一闪,立刻就否定了,这种想法很危险。劈山必须用重锤。她的沉默是对工作队的蔑视,是对运动的对抗,是企图蒙混过关!他忍无可忍地厉声呵斥道:“李月萍,你到底交待不交待?……”
武云英见郭野要发作,怕把事情弄僵,示意他冷静。他点燃一支烟,一边慢悠悠地吸着,一边在屋里踱着步子,好像对此事已经胸有成竹,拿出一种温和的口气说:“月萍,我知道你是个好强的女人,但不要降存侥幸。我们对你的问题有确凿的证据,不然也不会轻易动你。再说,大夯那边已经……”他故意把话头打住,看看她有什么反应。
李月萍的心忽地动了一下,莫非大夯说了她俩的事?这个想法在她脑子里一闪,立刻就否定了。她俩的秘密大夯绝对不会对任何人说。武云英想用这种办法诈她,她才不上这个当呢。
郭野趁热打铁地说:“武政委把底儿都交给你了,还抱什么幻想吗?”
小姚也趁机加一句:“如果叫大夯和你对质,可就难堪了。你这地主分子是拉拢腐蚀干部。”
李月萍的心更平静了。他了解大夯,相信大夯,大夯决不是那种没有骨气的人。
半夜的审讯毫无收获,武云英只能拿出杀手锏来。他气急败坏地问:“李月萍我问你,你儿子为什么跟大夯长得一个模样?”
他觉得在这个问题前面,李月萍一定会手足无措。不料她没有什么反应。村里早就有人这么怀疑。怀疑归怀疑,至今没人破解这个迷。任你们怎么说去吧。
小姚见她依然垂头不语,猛地拍起了桌子:“李月萍,耍肉头阵就能过关吗?没那么便宜!”
武云英示意小姚不要鲁莽。他和声细气地说:“月萍,我知道是大夯欺负你,你是受害者。你不把他揭出来,今后的日子还是不好过。我劝你还是跟他一刀两断吧。”
这话貌似关怀,其实是诱人上钩。李月萍才不上这当呢。武云英忍无可忍了,只好把手里掌握的所谓“子弹”打出来,提出了石大夯帮她种地、盖房以及给她送粮等问题。她一直在摇头,全部否定。武云英束手无策了,在这个女人面前显得太无能了。他和郭野出去商量了一会儿,也没商量出什么对策。为了给自己留条退路,只好暂时收场。郭野严肃地说:“月萍,摆在你面前的有两条路,一条是坦白交待,一条是拒不认帐。走前面的路,前途光明;后面这条路,是条死路。到底走那条路,这不仅关系着你的命运,也关系着你那孩子的前途啊!”
多么冠冕堂皇的话啊!这谆谆教导似乎充满着亲切关怀。然而李月萍知道,他们不会有这种善心。所谓坦白从宽,不是阳光之路,而是诱人的陷阱。
李月萍默默地走了。回到家里,平安已经睡着了。这孩子没有脱衣裳,没有盖被子,也没有吹灯,手里还拿着书。可能看书看困了,脑袋一歪就睡着了。她轻轻给孩子脱了衣裳,搭好被窝让他睡了。自己却怎么也睡不着。一合眼大夯就站在面前。她太牵挂他了,简直在揪扯她的心。他受得了这个打击吗?她真想去看看他,然而她不敢。现在是非常时期,如果让他们逮住可就麻烦了。她觉得对不起大夯,在最困难的时候帮不了他,怎么对得起他的情、他的义和他的恩呀!她趴在炕上呜呜哭起来。
忽地有人敲门,她一愣神不哭了。她警惕地问:“谁?”没人搭腔,门仍在敲,她便出来开门,原来是韩天寿。李月萍警觉地问:“你来干啥?”韩天寿拉她到屋里,神秘地说:“咱们是乡亲,我偷着给你报个信儿,别傻顶着了,他们要斗你哩!还是快交待吧,免得受皮肉之苦。”
李月萍早就注意到,他那贼溜溜的大黄眼珠子不停地在她那胸脯子上扫来扫去,知道他不怀好意。于是下了逐客令:“俺要睡觉了,你走吧。”
韩天寿赖着不走,涎着脸说:“你要听我的,咱就前边勾了,后边抹了,我保你平安无事。”说着,就想动手动脚。
李月萍恼了,“韩天寿,你想干什么?我到工作队告你去!”说着,就气昂昂地往外走。
“又臭又硬的大破鞋,看我怎么收拾你!”韩天寿恼羞成怒地骂了一句,灰溜溜地走了。
韩天寿碰了钉子,要出窝在心里的这口恶气。他如此这般地向武云英汇报了一番,添油加醋地说:“李月萍和大夯的关系铁得很呢,不给她点厉害,这娘儿们绝不会老实。”
武云英意味深长地说:“这个任务就交给你了,我相信你会有办法的。”
韩天寿为了报答武云英的信任,决心要把李月萍拿下来,便去找韩老虎商量办法。
这是一个别开生面、一石二鸟的攻心会——围攻石大夯和围攻李月萍的会同时召开。两个会都在大队部,石大夯在外屋,由男积极分子参加,韩老虎挂帅;李月萍在里间,由小姚主持。韩天寿在外屋坐阵指挥。
为制服李月萍,韩天寿从全大队挑选了十几个嘴破心狠的泼妇。她想,就凭这几个泼妇,撕不开李月萍的嘴,也能撕破她的屄。
李月萍像犯人一样被几个泼妇押了进来,她看见韩天寿和韩老虎领着二十多人围攻大夯。原来她以为一块儿批判他俩,不料小姚把她带进了里屋。
进了屋,她用眼偷偷扫了一下,来的不是做贼养汉的破鞋,就是吵架骂街不说理的泼妇。她有些发毛,心咚咚乱跳。她在屋子中间刚站稳,这群泼妇就把她围了个严严实实。一个个横眉怒目,杀气腾腾。
外号叫大舌头的双手掐着腰吼道:“李月萍,你这个地主婆,大破鞋,今天甭假装正经,老实交待你跟大夯干的那事!”
有几个助威的一起咋唬:“别装傻,快交待,今天不交待过不了关!”
李月萍提心吊胆地站在人群中间,低着头一句话不说。既然她们要整你,就用不着表白,更用不着争辩。你说啥她们都不听,说啥都没有用。于是打定主意,紧紧锁住自己的嘴巴。
人们撇嘴瞪眼地吼叫了半天,李月萍却一如既往地平静如水,简直像个聋子哑巴,毫无反应。大舌头恼了,上去搡了她一把:“李月萍,你甭耍肉头阵,今天不交待过不去!”
外屋的战斗同时在进行。韩老虎往大夯面前一站,单刀直入地说:“大夯,你经常帮着月萍干活,这是事实吧?”
大夯毫不掩饰:“是。”
韩天寿在一旁洋洋得意,插问一句:“都帮她干过什么呢?”
大夯瞥了韩天寿一眼:“什么也干过。”
“我让你交待具体点儿。”
“说不具体。”
“这么说,你也为月萍‘代耕’了?”
人们知道韩老虎说的“代耕”是什么意思,哄地笑了。
韩天寿怕破坏了会议的严肃气氛,就问:“你知不知道她是地主?”
“我只知道她是我的干妹子,是好人。”大夯义正言辞地说,“她有困难,我应该帮助她。乡里乡亲的,能不管吗?”
“这么说你还有理了?”韩老虎说,“你可是大队支书呀!这叫不叫丧失阶级立场?”
“我没这样想过。”
韩天寿插嘴说:“你对月萍比对贫下中农照顾得还周到哩。”
大夯依然没有言语,这确实是事实。
韩老虎追问:“我问你为什么帮她?什么动机?”
“她有困难,需要帮。”
有人插嘴问:“你怎么不帮别人呢?”
大夯说:“全村的困难户我都帮过。”
“你甭往自己脸上贴金。是不是因为她是寡妇,你就讨好她?”
“你们把心放干净点,别净想乱七八糟的。”
大夯这么一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