边戎-第3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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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应麒闻言看去,却见是个中年,眉目清朗,虽然衣冠多有残破,但整理得十分齐整,心中暗暗称奇:“这样的人若是出现在江南汴京那是毫不奇怪,这塞北苦寒之地,怎么也有这样的衣冠人物。”问道:“到底出了什么事情?”
旁边一个伶俐的人便把事情的本末说了。
原来杨应麒临走前曾和完颜各豪强有个协议,凡是汉族俘虏,都归汉部,会说汉话的渤海人也算在内。汉部也不是平白无故地要人,而会拿折彦冲等俘虏到的契丹、奚族、熟女真等族的俘虏来交换。后来汉部的外族俘虏交换完了,杨应麒又让胡茂拿了钱财去赎。胡茂等人在赎人之后,都会问对方擅长什么,是否识字等等,如果识字,以后便会编入文员队伍。
女真豪强和汉部的关系很好,杨应麒“不愿同胞为奴隶”的理由又光明正大,这件事情本来进行得十分顺利,但到了眼前这个中年人身上,却是奇峰突起。
这人是铁州人士,因战乱被误俘来到此地。他自称识字,胡茂把他带回汉村本村后,便考了他几个问题,又让他写了几个字,见他的字写得漂亮十分高兴,就让他留在自己身边帮忙。胡茂是杨应麒的副手,在村里地位颇高,别人见“胡秀才”让这个中年人给他打下手,都替这个人高兴。
谁知道这个中年人听了没半点高兴的样子,反而提了些问题考起胡茂来。一开始胡茂随口应付,谁知道这中年人越问越深,由孔孟旧章考到王安石的新义,句句引经据典,没一句平白话。到最后胡茂连听都听不懂,更别说回答了,只是在那里干瞪眼。
杨应麒听到这里,心道:“这中年能活活把胡茂给问哭,看来书读得不少,就不知道他的学问主要是辞章,还是实学。”
胡茂指着那中年对杨应麒道:“小杨相公,他太欺负人了!他居然说我的学问给他提鞋都不配!还说他如果来汉部,就得由他来总管一切事务,让我给他打下手!我他”显然刚才他被那中年人问得窘迫异常,这时忍不住又哽咽起来。
杨应麒对胡茂笑道:“学问不成,以后发愤苦读也就是了,哭什么哭!”指着那中年道:“你这个狂生,叫什么名字?”
那中年也指着他道:“你这个孺子,叫什么名字?”
杨应麒不过“十四五岁”,但在汉部中地位奇特,周围的人见这中年对杨应麒也如此无礼,无不愤怒,胡茂大声道:“杨朴,这是我们汉部最有学问的小杨公子!你休得无礼!”
杨应麒微微一笑道:“杨朴?原来我们也算是本家。”
杨朴却冷笑道:“一个乳臭未干的小儿,竟然敢号称‘最有学问’。哈哈,北鄙之地,果然是文荒。你们村就连个知书达理的大人都没有了么?”
胡茂等就要发作,杨应麒却挥手让他们静下来,对这杨朴道:“这么说来,你倒是有学问的了。为何却流落至此?”
杨朴嘿了一声笑道:“书生遇到兵,有理说不清!孔子犹有陈蔡之厄,何况我辈!”
杨应麒笑道:“圣人不是我辈该胡乱攀比的。嗯,我经书读得不熟,也不和你比着掉书袋。刚才你是不是说,如果你来汉部,则一切事务都要由你来管?”
杨朴淡淡道:“若我愿意留下,居此位自然理所当然。”
杨应麒笑道:“这汉村的俗务,我早就想脱手了。就是不知道你有没有这个本事!几千人的生计,可不是会作几首歪诗、背几章礼记就能治理好的。”
杨朴冷笑道:“十里之地,千户小邑,致平也不过反手间事。”
杨应麒听了这句似曾相识的话,笑道:“哦?那你倒试着说说我部的好坏。”
杨朴道:“我听说这子母村的建制都出你手,想来你也有些学问。若论农牧工虞,也颇有可称道之处。你们才不过二三千人,你却又预先打下这八个子村的坯子,则对将来之事,想来也有意料之能。”
杨应麒听得眉毛一轩,道:“说下去。”
杨朴道:“可惜你所能意料,也不过一二年、两三年,胸中没有十年之规划,更无百年之眼光。所以你这汉村的建制,放诸一二年间,则处处高明。放诸五六年间,则颇见破绽。放诸百十年间,便显出建村者全无远见!”
杨应麒哈哈大笑道:“说得好。来来来,到我住处来,前些天我才得了二两好茶,乃是雨前龙井,塞外难求。我们一边品茶,一边聊天。”
第55章()
第55章称帝号(上)
杨朴虽有几分狂气,却不是一个纯粹的狂生。他见杨应麒不过十几岁年纪,面对自己的挑衅居然毫不动怒,不由得暗暗称奇。来到杨应麒房中,见屋内一个书架,约有三百余卷图书,却都是善本。
杨应麒注意到了他的眼光,笑道:“塞外好书难求。我搜刮经年,也不过是这点家当,却是贻笑大方了。”
杨朴却道:“不然,女真人便是识字的人也不多,你身处其间而能如此,已属难得。”说起话来已比在外边平静多了。
杨应麒点头称是,说道:“在这里,多有英雄豪杰而几无文人学士。能谈论点风雅的,也就我族兄杨开远等寥寥数人。”
杨朴见他烧炭煮水,不用煮而用泡,颇感奇怪。然而见他手法熟练稳重,展现出来的气度完全不像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所应有,心中再不敢对杨应麒等闲视之,心道:“茶道功夫,能见学养底蕴。此地虽属蛮荒,但这少年大有来历,不能小觑了他。”
杨应麒道:“唐人烹茶,多加茱萸、橘皮。本朝尚清淡,故只是清煮。我这泡茶法又在茶艺上减其繁冗。杨先生是渤海人吧?却不知是否习惯。”
他所说“本朝”,自然是称宋而非辽。当时天下文化之中心在宋,士大夫间的潮流也以宋风为尚。杨朴是辽国士子,颇知大宋茶道,但杨应麒这时展现出来的茶艺却本应在明清时才开始风行,因此对杨朴来说十分新奇。
两人一边喝茶,一边闲聊,实则是互相试探学问。
一席话说下来,杨应麒心道:“这人肚子里果然是有文章的。”杨朴则想:“我刚才太唐突了,此子和胡茂等人不可同日而语!”
茶过三循,杨应麒道:“刚才在外边,杨先生说我村建制,放诸百十年间便破绽百出,不知能具体言之否。”
杨朴道:“方才杨某孟浪了。想来小杨相公心中另有主张。”
杨应麒道:“说说无妨。”
杨朴心想我若说不出个一二三来,反而让你小瞧了,当下将汉村格局偏狭的地方一一指出。
杨应麒听得暗中大喜:“这人是有实学的!不是只会寻章摘句的腐儒!”待杨朴说完,杨应麒又问道:“今日辽、女真之势,杨先生以为如何?”
杨朴沉吟半晌,叹道:“大辽已经错过了扑灭女真人的最好机会,今后的国势,只怕会每况愈下。至于女真女真人虽然野蛮,但颇有好学者,将来或能成就大业。”
杨应麒道:“若我汉部则又如何?”
杨朴盯着他,似乎在揣摩他的心思。杨应麒道:“不必讳言,但说无妨。”
杨朴道:“听小杨相公这样说,莫非对女真怀有异心不成?”
杨应麒听了这句话神色不动,只是摇头道:“不是。我们汉部受女真恩惠甚多,绝无恩将仇报的道理。不过我们和女真族豪强的想法不大一样,他们追寻的是女真一族的兴旺,至于别族如何则不考虑。我们追求的,却是治下人人如一。因此完颜部有奴隶,汉部没有。”
杨朴道:“既然如此,为何汉部只庇护汉人?”
杨应麒道:“任何事业都没有一蹴而就的道理。汉人开化已久,文化较高,我们的想法大家都能很快接受。且我们本身就是汉人,因此比较容易互相信任。互相信任才能团结,团结才有力量!要建立一个理想的家园,必须有强大的力量才能维护。”
杨朴闻言,沉默良久,终于叹道:“辽境的学子常自诩中原,藐大宋为南朝,以为宋朝诸公不能凌大辽学子之上。今天见小杨相公才知此言大误。方才这番话虽然直白,似乎没有出奇之处,但不是上邦才俊哪里说得出来!”
杨应麒问道:“若如此,杨先生愿意留在汉村,还是回铁州去?若回铁州,应麒自会派人护送。”
杨朴叹道:“铁州家园已经糜烂,回去又能如何?”
杨应麒又道:“都勃极烈气度甚雄,对知书晓文之人十分看重。若先生觉得汉部太小,我可以替先生引荐,都勃极烈必然重用。”
杨朴道:“小杨相公如此说,莫非汉村就没有杨某容身之处么?”
杨应麒笑道:“若先生不嫌弃,我们自然欢迎之至!”取出一副地图来打开,杨朴一见惊道:“这是大辽五京六十二州之图!”见那地图制作精密,详略不一,东京道最详细,中京道以及上京道东部次之,南京道又次之,西京道及上京道西部则只是粗具而已。
杨朴道:“此图与以往杨朴所见地图大大不同。就东京道中部、南部两处而论,就是大辽北院枢密所藏地图,也未必能比此图更加实用。”仰首叹道:“女真之胜,果非侥幸。”
杨应麒听他这样说,微微一笑道:“这地图离完成还远得很!都勃极烈也还没有看到。”
杨朴咀嚼着着两句话,杨应麒又道:“不过,依我看来,女真代辽,只是迟早间事。问题在于,到时候我们汉部如何自处?先生可有什么看法?”
杨朴道:“我来会宁已经数日,颇听说汉部的事情。折首领乃前国主女婿,既贵且亲。只要能韬光养晦,不与完颜部起冲突,汉部便无可虑。”
杨应麒嗯了一声,顺口道:“就这样么?”
杨朴目光闪烁起来:“若不然,又当如何?”
杨应麒将地图收起,笑道:“没有如何。将来的事情,三五年后再说吧。现在还是先想着怎么帮都勃极烈拓展局面。”
杨朴道:“不错。汉部依附女真。女真兴则汉部兴,女真若有不测,则汉部危矣。”顿了顿,道:“女真威名已远,却不知折首领劝进没有。”
杨应麒一怔道:“劝进?”
杨朴道:“就女真而言,既已经叛辽,则当自立,否则何以号召诸部?就我汉部而言,若先一步劝进,则是有功。”
杨应麒沉吟道:“你说的对。这件事情我马上去和大哥说。”
当日杨应麒请来折彦冲、曹广弼、杨开远、萧铁奴等人,折彦冲和杨朴相见甚得。
第56章()
第56章称帝号(下)
杨朴说了劝进的事情,曹广弼道:“北鄙小国,民满十万而已,尚不及大宋一州。如此便称皇帝,未免太过。”在他心中,始终以大宋为不易之正统。
杨应麒却道:“不然。若大辽来攻,二哥以为双方胜负之数如何?”
曹广弼沉吟道:“辽国欲灭女真,只怕难了。”
杨应麒道:“若辽国打不下女真,则会如何?”
曹广弼道:“轻则裂疆丧土,重则分崩离析。”
杨应麒又道:“若是这样,女真国运又会如何?”
曹广弼道:“若是前者,则契丹女真为北国双雄。若是后者,则”他皱了皱眉头,忧形于色:“若是后者,则女真或者可能代辽而兴。不过契丹立国百年,根深蒂固,女真人要自立不难,想要吞辽,只怕没那么容易。”
杨应麒道:“然则女真人能与大辽相抗,已无可疑。辽主已称帝二百余年,女真的都勃极烈称帝,又有何不可?”
曹广弼哼了一声道:“称帝就称帝吧。反正也没人管得着他,和我们也没什么关系。”
杨应麒笑道:“怎么会没什么关系?阿骨打做了皇帝,我们也就水涨船高。大家都弄个将军元帅什么的做做,不用像现在这样,叫什么首领,像个山寨头目似的。”
曹广弼等闻言无不大笑。
第二日折彦冲来见阿骨打,见阿骨打的弟弟吴乞买、女真国相撒改刚好都在,便道:“叔父!如今我们连番大胜,威名远播。女真诸部归心,新附州县也都降服。疆土渐大,人民渐多,过去山林部族的统治方法已不能行。若不革旧订新,册帝号,封诸蕃,则各州各部都视叔父为一酋长!名不正则言不顺,我们没有一个名号,如何去号令诸部和大辽对抗?若使臣民对叔父的名分心存疑虑,则迟早必生大祸!如今一年将尽,不如就以明年开春,建新元,称帝号,以系国人之心。”
阿骨打沉默不语。吴乞买、撒改等闻言却深以为然。撒改道:“驸马不愧是上邦豪杰,所言大有道理!”
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