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妖孽-第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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赵瑛瞥了云丹一眼,“你要小心,当今圣上不相信这一套。”
“我只管实话实说,不管信与不信。”
赵瑛嘿了一声,转身向外走去。
“赵大人。”云丹叫了一声,“你也要小心,先帝初登基时,也不相信神明,两年之后不得不信。”
再给赵瑛一百年,他也不信。
十三
大藤峡是两广叛贼的老巢,被官兵改名为“断藤峡”,沟壑众多,战后官兵四处搜索,仍能捕获大量俘虏。
赵瑛跟随将士们走遍了整个峡谷,亲眼见到了梁铁公自燃之处,那是一座平坦的峰顶,烧过的痕迹还在,没人敢于靠近,赵瑛一个人观察多时,没看出什么特别的地方。
他不死心,继续调查下去,上至带兵的将军,下至挑担的役夫,只要遇见就聊几句,他相信,事实就在众说纷纭之中。
赵瑛再回到军营里,已是二十天以后,大军遣散,只留少数人驻守,朝廷旨意已到,众将士皆得厚赏,营中一片喜悦。
赵瑛不顾风尘仆仆,进营之后立刻求见大帅韩雍。
韩雍以文臣提督军务,一举平定两广,深得朝廷赏识,风头正劲,但他还是抽出时间接见这名心急的百户。
见礼毕,赵瑛道:“听闻军中欲阉割数千童子送往京城,可有此事?”
“确有此事,这些儿童都是叛贼之子,按律该斩,如今网开一面,也是他们的造化。”
“这不是大人的本意吧?”
韩雍眉头微皱,开始觉得这名小小的百户有些无礼了,“朝廷命我提督两广军务,军中一切自然都是我做主。”
赵瑛拱手道:“大人休怪,我听到一些传言,声称军中太监以献俘为名,其实是要造‘子孙汤’。”
“子孙汤?”韩雍眉头皱得更紧,他实在不愿参与到太监的事情当中去。
“就是能让太监重新长出子孙根的一种汤药。”
“哈。”韩雍忍不住笑出声来,“滑稽。”
赵瑛没笑,“确实滑稽,但是太监们相信,而且真的在做,那几千名男童的……东西就是重要药材之一。”
韩雍收起笑容,“不只是男童,也有女童。”
“女童是障眼,太监们要的是那些男童,而且这些儿童不都是叛贼之子,许多是从外地拐买来的,太监云丹一直在追查此事,到了广西却与其他太监同流合污。”
韩雍沉默多时,“你来晚了,那些男童恐怕都已经受过刑。”
“能救几个是几个,最重要的是,不能让太监们得逞。”
“子孙汤……不会真有用吧?”
“当然没有,可是太监试过一次之后,就会用更凶残的手段尝试下一次。”
韩雍这才明白事情有多严重,缓缓道:“我奉命来两广提督军务,剿匪以外的事情不归我管,但是你可以,你有陛下的亲笔谕旨。”
十四
赵瑛坐在屋中,静待来客。
未经通报,云丹直接闯进来,面皮涨红,再无半点儒雅之气,不客气地指着赵瑛,“你好大胆!”
赵瑛盯着太监,“你知道得太晚了。”
云丹脸上忽青忽红,“别以为一时得势就能只手遮天,你只是一名小小百户,与陛下隔着好几层哩。回京之后我随时能见陛下,你能吗?”
赵瑛得承认,虽然受到重用,但他从未得到过皇帝的召见,无论大事小情,都要通过上司袁彬传达,而袁彬并不是时时受宠。
“我能拿出无可置疑的证据,你能吗?”赵瑛曾在证据问题上深受其害,调到锦衣卫之后,特别小心在意。
云丹脸色更红,“你在挑战我们所有人,记住我的话,等当今圣上对长生不老感兴趣的时候,就是你的死期。”
云丹转身就走。
赵瑛又坐了一会,起身出屋,叫来一群军士,这些人都是韩雍拨来的,受他调遣。
“去太监的库里,将所有‘药材’扣押,那都是查案的证据,一分一毫不准丢失,更不准被任何人拿走。”
众军士领命而去,只要责任有人承担,他们愿意接受这样的命令。
赵瑛带领少数士兵,前往附近的一座军帐。
几十个孩子挤在里面,小的五六岁,大的不过十四五岁,木呆呆地或坐或站,眼中充满了恐惧。
赵瑛只来得救下这些孩子,其他人都已受刑,正在静养,准备送往京城。
“你们是一群独特的人。”赵瑛看着这些孩子,心中涌起遏制不住的同情与愤怒,但是声音依然平缓柔和,就是这个声音,将让这些孩子牢记终生。
“传言说你们是狐妖所生,被送到鬼母处抚养,姑且承认传言都是真的吧。从今天开始,你们要忘记自己本来的出身与来历,你们全都姓胡,古月胡,中间一个桂字,桂花的桂,还有一个字,容我慢慢想。”
赵瑛下定决心要救这些孩子,他觉得云丹的确说出了一些真相,皇帝早晚会对长生不老感兴趣,到时又会热衷于鬼神之事,“狐生鬼养”四个字或许就是这些孩子的护身符。
至于烧焦的梁铁公,赵瑛相信,只要盯住云丹等人,自己还会再见到他。
(前传到此结束,6月10日新书上传。)
第一章 成化十三年
明朝成化十二年,京城发生了两件奇事。
一是七月初七,妖狐夜出,杀一人,伤二人,越城墙而遁,从此之后,每隔七八日,妖狐必现,或杀或伤,受害者身上都留有极深的利爪伤痕。
二是这年冬天,竟有妖人混进皇宫,而且不是一次两次,和普通人串门一样,想来就来,想走就走,虽然没有靠近寝宫重地,但也足以骇人听闻。
妖人名叫李子龙,被抓之后承认是自己派出了妖狐。果如其言,没有了主人,妖狐再未现身,伤人事件终告结束,民心始安,踏踏实实地准备过年。
有人因此受罚,有人因此升官,对这两件事,却仍有极少数人心存疑虑,百户赵瑛就是其中一位。
赵瑛的身份颇为特殊,是一名锦衣卫,在南镇抚司任职,专门负责缉拿妖贼,尤其是那些假冒神仙的奸恶之徒。
多年以来,赵瑛战功卓著,捉拿妖贼三百余人,救下的无辜者几倍于此数,他因此获赏颇丰,也因此难以升官。没办法,在南司,最大的功劳是找到真神仙,而不是揭穿一桩桩骗局。
就是赵瑛带人活捉了李子龙,证明此人不过是又一个骗子,没有半点法力,可是经过锦衣卫的拷讯之后,两件事情居然联系在一起。
再往前几年,赵瑛一定会力证所谓妖狐全是骗局,现在的他则听之任之。
子曰“五十而知天命”,赵瑛早已年过五十,明白了“天命”所在,因此性情大变,常对手下的校尉说:“表面上南司管理本卫军匠,实际上这里是除妖司、寻仙司,暗地里搜寻长生不老之术,骨子里”每说到这里,赵瑛都会露出调皮的微笑,好像他还是十几岁的无赖少年,“咱们不过是在抓犯人、领俸禄,养家糊口而已。当然,这份差事不错,瞧我家的宅子,已经翻修过两次,一次比一次大。我老了,住不惯更大的宅院,你们还年轻,努力进取,没准有机会攒一座更大的府第。”
校尉们这时都会发出笑声,纷纷谦虚地表示,自己没有义父的本事。
赵瑛手下共有四十名校尉,都称他“义父”,赵瑛也将这些年轻人当成亲儿子看待,可以骂,可以打,可以呼来喝去,但是不允许别人欺负他们。
最近几年,赵瑛的生活越来越简单,天不亮就起床,由丫环服侍着穿衣洗漱,在院子里打一趟拳,然后去前厅坐下,一边用早餐,一边听取义子们轮流回话。日出三竿,赵瑛出宅,通常由四名义子护送,出观音寺胡同,走东长安街,过左右门,进西公生门,到锦衣卫治所,路程不远,步行即可。
通常衙门里这时早已开始公办,赵瑛来得比别人都晚,他在南司任职,却极少参拜本司官吏,而是直接去后堂拜见顶头上司袁彬。
袁彬不仅是赵瑛的上司,也是这名执拗百户的保护者,成化八年,袁彬曾发过牢骚:“赵瑛,你做得太绝了些,不分妖仙,只要经你手,全是假冒,个个都是骗子,就没有一桩案子内藏隐情?瞧瞧其他人是怎么做的,多少留点余地,万一事后真有异人现世,你也不至于狼狈不堪。”
赵瑛太了解南司同僚的手段了,明明是一桩不大的案子,非要引出天理昭彰、报应循环,暗示背后有鬼神安排。
他从不这样做,如果有人莫名身亡,如果出现难以解释的异象,躲在背后的绝不是鬼神,通常是一颗贪婪的心。
成化八年,赵瑛正好五十岁,心中明镜透彻,却也因此意兴阑珊,没有与上司争辩,只是从此之后变得怠惰,极少四处走动,将案子全交给义子们办理,自己则扩充宅院、采买美女,打算安享晚年。
成化十三年正月下旬的一天,残冬未尽,路上半雪半水,赵瑛像往常一样,带着四名义子前往锦衣卫衙署,一路上闲聊,谈的是中午和晚上该轮到谁请客喝酒。
袁彬比赵瑛的年纪大得多,如今已是鸡皮鹤发的老朽,坐在椅子上时常打盹,一般下属都不敢叫醒他。
赵瑛也不敢,自行搬来凳子,坐在下垂手,默默地等着,袁彬睡得并不踏实,很快就会醒来,呼噜声一停,赵瑛立刻大声道:“就是这些,大人还有何吩咐?”
袁彬惊醒,唔唔几声,含糊道:“没有了,很好,你做得很好。”
“下官告退。”赵瑛起身便走,与其在这里与上司说些无关紧要的闲话,他更愿意回家里待着。
“等等。”袁彬叫住赵瑛,皱眉想了一会,“我说过西厂的事情吗?”
“西厂?”这是赵瑛第一次听说这个词。
“对,西厂,昨天才设立的,和东厂差不多,但是……在西边。”
赵瑛点头表示知道了,以为这又是宫中太监争权的结果,原本有一个东厂,现在又有了西厂,以后还不得有北厂、南厂?
“大人要我做什么?”赵瑛没太在意,他一直是锦衣卫里的闲云野鹤,除了袁彬,不听任何人的命令。
袁彬举手轻轻敲了几下额角,像是感到头疼,过了一会才说:“你被借调到西厂了。”
“什么?”赵瑛这才大吃一惊,按惯例,东厂由太监坐镇,下面的校尉都从锦衣卫借调,赵瑛从来没参与过,没想到西厂一设,居然轮到自己要去给太监办事,“大人……”
袁彬无力地挥下手,“不必推辞,只是几天而已,把李子龙和妖狐的事情说清楚,很快我就会把你要回来。今天就去,西厂在灵济宫附近……什么地方,你自去打听吧。”
袁彬闭上双眼,似乎又睡着了,他七十多岁了,能够“随心所欲”,“知天命”的赵瑛比不了。
赵瑛没办法,走出后堂,叫上四名义子,去往西厂报到。
一路上,赵瑛少言寡语,四名义子倒是对西厂很好奇,猜测是宫里的哪位太监获此恩宠,竟能在东厂之外再设新厂。
灵济宫位于西城,离锦衣卫衙门不算太远,赵瑛与此地颇有渊源,当初还年轻的时候,他在灵济宫杀过人,侥幸脱祸,调到锦衣卫之后,又抓过好几名招摇撞骗的灵济宫道士,双方结仇颇深,二十余年没有往来。
赵瑛派一名义子前去打听情况,尽量避免与灵济宫道士见面。
义子很快带回消息,新设立的西厂位于灵济宫对面,不必通过道士引见。
西厂原是一座废弃的旧厂,庭院不整,房屋破旧,匾额还没有挂上,数十名役夫正在忙碌地到处打扫。
赵瑛站在门外,又派一名义子进去通报,很快有一名老太监出来,笑着将赵瑛请进署内,“请百户大人稍候,厂公还在宫里没出来哩。”
老太监名叫云丹,是赵瑛得罪过的诸多权贵之一。
所谓债多了不愁,赵瑛早已心无挂碍,老太监笑,他也笑,拱手问道:“敢问厂公是哪一位?”
“汪太监。”云丹随口道。
赵瑛想不起宫里有哪位权阉姓汪,也不多问,进正厅落座,一眼看去,陈设寒酸,心想这位汪太监不知是真清廉,还是没来得及铺设。
云丹命人上茶,寒暄几句,感慨道:“十多年了吧?我老了,赵大人也显老。”
“嗯。”赵瑛想起上司袁彬,于是垂下头,微闭双眼,露出昏昏欲睡的疲惫模样。
云丹自顾说下去,“当年咱们之间有过一点误会,现在想起,真是可笑,同为陛下办事,有什么可争的呢?”
“可笑。”赵瑛含糊应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