施笃姆精选集-第36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冬去春来,接着春天又逝去了,夏天也已过完一半;城里的大街两旁,菩提树蒙着厚厚的灰尘,树叶差不多都干枯了。在这座城市里,大自然早早地收敛了自己的光彩,而艺术却将它辉煌的珍宝呈献了出来。那是一个艺术展览会之年,科学院大楼的大门已经为公众敞开好几个礼拜了。
在展出的雕塑作品中,一组半个真人大小的大理石像尤其引起老老少少、不同年龄的观众的注意。表现的是一个头戴水草编的花冠的年轻河神,正从陡峭的河岸边爬上来,怀中抱着一位美貌惊人的少女。尽管她脑袋往后耷拉着,闭着眼睛,人们走到像前时都仿佛在凝神倾听,好像随时都可能听见她重新苏醒过来,从充满青春活力的胸中吐出一声长长的叹息似的。在展品目录中,这组大理石雕像题名为:《普赛奇的获救》。
年纪尚轻的艺术家的名字为众人传诵着;在他的作品前,始终簇拥着一大堆赞赏者;那班好奇的人一有机会抓住他,便有问不完的问题。
“不是吗,最可敬的朋友,”一位上年纪的艺术保护者在展览厅门口挽住他的胳臂,亲热得叫他再也无法脱身,“不是吗,这是一个您还待在罗马便已选中了的题材?可您又到哪儿去发现那个可爱不过的少女头型的呢?”
对于第一个问题艺术家避而不答;对于第二个问题却高兴地说道:
“我喜欢冬天在乡间闲逛;有一天,我看见奥林帕斯①的帷幕突然飘起来了,就这样幸运地得以一窥山中的奥秘。”
老头子狡黠地望着他。“您想跟我绕圈子啊。咯咯那一窥必定是很长的吧!”
年轻的艺术家摇了摇头。
“可是,亲爱的,您的眼神怎么突然之间变得这么忧郁了呢?”
“我?嗯,有可能您知道,凡人窥视了神的容颜不会不受到惩罚呀。”
“是的,是的,您说得对!”老头子这次暂且放过了他的猎物。
跟常有的情况一样,奉承话说完以后接着便会是吹毛求疵。人们发现雕像从整体来看还欠高雅,特别是普赛奇垂着的那条手臂显得太有点自然主义。
“可是,你们这些男人啊,你们难道真的一点看不出来?”一位站在像前以这类谈话为消遣的快活的女士眼里闪着光,大声说:“这条美丽的臂膀儿呀,它可才值得玩味哩!相信我,它有自己活生生的历史,这整个雕像乃是一座纪念碑,没准儿……”
“塑在一位爱人的坟头上?”
“说不定!谁知道呢!”
“啊,尊敬的夫人,您知道得更多,请您讲讲吧!”
“我啥也不知道;就算知道,这档子事儿也绝不会从任何文人口中泄露出来的!”
“那咱们的评论到此也就只好宣告结束!”
“我想是的!”
还有第三者耳闻了这一对话。一位年轻画家,咱们雕塑家的朋友,
①希腊神话中众神的居住地。
随即就来到他的工作室里,一五一十地向他作了汇报。
雕塑家异常沉静地听着。他背靠窗口,抱着手臂,就像个做完工作安下心来歇口气的人一样。在房门旁边的一个角落里,立着仍然没有完成的威严的瓦尔库莱;在酒神欢乐的队伍边上,牧神还在吹他的笛子;朝阳照得室内亮堂堂的;可是见不到任何一件新作的影子。
“你还愿意听下去吗,弗郎获?”画家问。“这样的胡说八道有的是。”
雕塑家微微点点头。
“那好,首先为什么你那头戴花冠的河神与普赛奇一样,都年轻得令人惊讶?如果你舍弃这轻浮的少年,代之以一位拖着长长的水草胡须的老河神,还让十来只虾子螃蟹在他的胡子里爬上爬下,这样的对比不是会产生更加动人得多的效果,并保证我们那些正派而可爱的观众感情不受刺激了吗?你瞧瞧,弗郎茨,你这人的眼光是何等短浅,头脑是何等简单啊!”
雕塑家仍旧一言不答,却轻轻地哆嗦了一下。不论在最初构思的时候,还是在未了赶着雕刻的时候,他都压根儿没有想到那可以是位老河神;河神的年轻的形象在他简直就像现成地摆在面前似的。
“喏,听好,”画家接着说,“现在来了最后一张王牌;人家说那年轻河神就是你自己!不,不一定正好是你本身,但像你却一目了然!”
“你说什么?像我?”一直靠在窗台上的木头人突然变活了。他开始不安地在自己的工作室中奔来奔去,激烈地申辩着,是的,甚至从鼻子到眼睛,企图一点一点驳倒所谓相像的说法。
画家惊疑地望着他,说:
“你看来把这很当回事哩。”
雕塑家一听又默不作声了。
一会儿,使女送一张订货单进来,他便急匆匆地问:“没我的信吗?”
然而邮差尚未来过。
画家发现他俩之间今天怎么也谈不投机,很快便告辞了。留下来的这位又踱到窗前,透过枝叶间的空隙,眺望着田野。眼下地平线上没有冬天清晨的红霞;在夏末正午的烈日映照下,天空单调得一片白亮。
在脑子里,他重复着前几天与母亲进行的一次对话:
“你应该去旅行旅行,弗郎茨,”母亲说,“工作这么紧张,你太累啦。”
“嗯,嗯,妈妈,”他应道,“有可能。”
“你千万不要像以往一样,雕完这件马上又开始那件!”
“瞧你说的!我反倒觉得,要真能这样也许是再好不过了!”
母亲几乎有些不高兴了。
“你说些什么呀,弗郎茨!你这不是自相矛盾吗?”
“别操心,妈妈!我不会开始任何新的工作的。”
他说这话的语气是如此特别,矮小的妈妈不由得挽住了他的手,说:
“可是,我的孩子,你企图对我隐瞒什么吧!”
儿子深情地向她俯下身来,答道:
“难道不是对你而是对别的什么人,妈妈,我首先揭开了我的普赛奇的罩布吗?让她再继续遮盖着在这儿呆一段时间,直到我弄清楚她是否已获得恰当的造型。如果没有……”他欲言又止;然而母亲的双臂已经将自己魁梧的儿子抱住。
“别忘了呀,你时时刻刻仍在你妈妈我的心窝中!”她拭干眼里的泪水,然后勇敢地抬起头来望着自己的儿子。“不过你还是必须旅行去,弗郎茨!你最好去看望你住在北海边上的那位朋友,他是个快活的人。他不是又来邀请你,催你快去吗?”
母亲无意间讲了一句使儿子大为震动的话;他没有回答她,他的心突然剧烈跳动起来,想答也无法答了。不过,就在当天傍晚,他向那北海之滨的城市发去一封信。
今天该可以收到回信了。这当儿门又重新打开。果然是一封信。
“恩斯特来的!”他情不自禁地从压抑的胸中喊了出来。信封掉到了地上;一双眼睛贪婪地吞噬着朋友那熟悉的字迹。
“我清楚知道,”年轻公务员在信里说“我清楚知道,你会到我这儿来的。自从你的大理石雕像离开了你安静的工作室,放到公众面前去展览以后,它就不再是她,而和其余的所有雕像一样,仅仅只是你的艺术的一个创造。于是,你现在便向有生命的她伸出了你的双手;这一发展是如此自然,任何人都可以预先将它告诉你。
“你问能否在不被认出来的情况下接近她,当时海浪的力量抑或还有别的什么力量是否使她那双明亮的眼睛闭得紧紧的,这些谁又讲得清楚呢?你反正相信好啦!我要大声地向你道出你自己的那句格言:要虔城并且尊敬神们。
“房间和朋友的手都已准备好迎接你!可是,弗郎茨,现在好好听着!你大概仍然很清楚,因为你自己也读过奥维德①是不是在世界上的某一个地方,在土、气、水三者被分开来的山岭旁边,在一座孤零零的峰巅上,立着法玛纳铁房子;这所房子有无数的人口;这些人口日日夜夜都敞开着;房子里边从来不会安静,没有任何一个角落是默默无声的;在所有厅堂的天花板上,都像有无数看不见的小蛇在迅速奔驰,老是悉悉索索的;房内永远有窜进窜出的声音在喧嚣,在轰鸣;再轻柔的耳语,再微弱的叹息,哪怕远在万里之遥,最终也会传到这里,在它鸣响的墙壁间反射来反射去,成倍地、成十倍地放大,最后送进世界贪婪的耳朵里。
“想必也是从法玛的铁房子中传来的吧,因为管浴场的老卡蒂不像是个多嘴多舌的女人;可是他们知道了,真的知道了;他们四处谈论,谁都在谈论;只有你的名字也许当时大海的咆哮声把它给掩盖住了似乎还没有从那铁房子里传下来。人们用鼻子在空气中嗅来嗅去,耳朵神得老长,几乎恢复了能够活动的原始状态,然而还是一无所获,真使我有理由幸灾乐祸,暗自高兴。
“不过,已有上百只笨拙的和阴险的手伸向你美丽的蝴蝶,妄图把掉她翅膀上闪亮的光绝。
“在此情况下,她干脆腾身而起,远远飞去;可到了什么地方,这点连对我,法玛至今都尚且不肯透露。”
母亲站在读信的儿子面前,注视着他激动的脸庞,已经有好一阵了。直到这时,他才慢慢地抬起眼来望着她。
“我将从展览会上撤回我的普赛奇,”他神情阴郁地说,“然后,妈妈,我就去旅行,但是不去北方的滨海城市。”
新的一天来到了。
他要去旅行,已经定下来;他感到一种独自呆一段时间的需要,既离开母亲,也离开朋友。他想到了史普里森林,想到了静静地穿流林中的干百条小河;在那儿的绿荫下,他和自己的朋友,那位画家,曾经度过了一个美好的夏天。乘着一叶孤舟,在树冠如盖的赤杨的绿荫下行驶,穿过两岸絮语不断的芦苇,拨开水面上睡莲的宽阔的叶片他是何等地神清气爽,心旷神信。他不知木觉间加快了脚步,在大街上蒙着尘
①奥维德(Ovid,公元前43一公元17),古罗马作家,代表作为《变形记》。
②法玛(Fama)是谣言的拟人形象;在奥维德《变形记》第十二卷中,就讲到它的铁房子。
上的菩提树下走去;明天,不,今天他已经可以动身。他只希望再去看一看自己的普赛奇,然后将撤回展品的其他种种手续交给一位热心的朋友去办。
太阳斜挂在天边。展览馆的大厅虽然全开了,通常人们来参观的时间却还没有到。只在楼上的绘画陈列室里,这幅那幅作品前面站着两三个外地来的参观者;在楼下陈列雕塑作品的大厅里,似乎一个人还没有。由于朝着西方,离窗口不远的院子中又长着一些枝繁叶茂的栗子树,室内光线不够充足;在这些高高的陈列厅里,仍然保持着一派未被搅扰的清晨的安温气氛;那些大理石像便站在这岑寂的所在,显得是如此沉静、庄严、美丽。
可是不,这儿必定也已经来了一位参观者;在年轻的雕塑家随手关上进口的厅门的当儿,一阵轻轻的、小心翼翼的脚步声正好消失在三进大厅的最后一进中。虽然他熟悉这地方就像自己的家一般,但同样轻手轻脚起来,仿佛生怕一不当心,就会惊醒那在厅内打脑儿的回声似的。
在中厅的一尊维纳斯像前,他停住了脚步;那美神从一只正好张开来的巨蚌里向外张望,第一次看见了世界和阳光。然而,他的目光尽管停留在丰腴的女神身上,却对某位沉醉于感官之乐的艺术家的这一造物视而不见;他自己恐怕也说不清楚,他为何停在了这个对于他是如此陌生的形象前。他自己的作品在旁边的后厅里;他来只是为了看一看,他无意之间在这作品中可能泄露了自己多少秘密,也许还为了借着大理石的雕像向他那生活中的普赛奇再一次告别吧。可是蓦然间,他感到他的作品在这静谧的大厅中又活起来了,是的,穿过敞开的厅门,他确乎听到那美丽的石像在呼吸。
并非错觉啊,从那里边的确传到他耳畔来了一声轻轻的怨诉;这样温柔的声音,他觉得平生只听见过一次,可那是一头扎鹿在大森林中发出来的。
他急步跨到门口,但没有再往前走。在厅内支撑着天花板的一根大石柱前,倚着一位姑娘,一位仍然如待放的花蕾般的少女,仿佛已经站立不稳似的,正两眼张得大大地凝视着他的大理石群像;在姑娘身旁的地上,扔着一把阳伞,一顶凉帽。
这当儿姑娘转过头来,两人的视线于是碰到了一起。刹那间,他们当中仿佛亮起来一道耀眼的闪电,那个望着他的姑娘,她那美丽的面庞也惊愕得活像变作了大理石。她微倾着苗条的身体,像是企图逃跑,可是仍垂着手,站在那儿动弹不得;只有两眼开始四处巡视,好像在寻找逃路。
白费力气!在那唯一出得去的门槛上,站着这个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