滴血晚霞-第3部分
按键盘上方向键 ← 或 → 可快速上下翻页,按键盘上的 Enter 键可回到本书目录页,按键盘上方向键 ↑ 可回到本页顶部!
————未阅读完?加入书签已便下次继续阅读!
致敬。”
爷爷也有点醉。他一醉就不顾人家的面子,直截了当想说什么就说什么。他不耐烦
地在曾太璜面前挥手:“够了够了,像个罗嗦婆子烦死了!早知你这人这么琐碎,我就
不送了。”
曾庆璜连忙赔礼道歉。反复说大恩不言谢,大恩不言谢。爷爷酒杯一顿,说:“你
这人能不能说点别的?光一个排骨红烧肉说了七八个小时。”
曾庆璜没有纠正我爷爷的错误感觉,他在一瞬间有想纠正的表情,随即那表情熄灭
了,逆来顺受的习惯使他再次赔礼道歉。他们两人像一团乱麻撕掳了好半天,随着酒精
程度的加深,两人突然进入了有条理有呼应的对话。曾庆璜回忆了他的童年少年及青年
时代的辉煌成绩,说他过去读书果然和古代贤者一样悬过梁刺过股。他记得是用他妈做
鞋底的锥子刺的。“曾国藩,你知道么?我的叔爷爷。那学问大的!其实我父亲赶不上
他,别看我父亲写过《中国先睡后醒论》。”
“你错了。”我爷爷搬起指头给曾庆璜算,“如果曾纪泽是你父亲,那么曾国藩就
是你的亲爷爷,你的叔爷爷叫曾国荃,也是威名赫赫的湘军将领啊!”
曾庆璜愣着,突然问:“璜是什么意思?”
“玉呀,半壁形的玉嘛。”
“好!有学问!您老先生有学问!我服了。”曾庆璜半张着嘴,痛苦和尴尬笼罩了
他苦恼的脸,半晌他才强调一句:“我的确是悬梁刺股读书的。”
曾庆璜感情激动地流出泪来。他用一只手背不好意思地揩泪,一只手在酒杯菜盘之
间寻求我爷爷的手。他开始叙说农村劳改生活的情景,抱怨对知识分子的轻视。他咒骂
苏玉兰,说他这辈子决心战胜她,因为苏玉兰自从参加了一个舞会之后就看他不顺眼了。
他把他深藏内心的家庭隐私抖落出来,他知道那个舞会是在武昌东湖翠柳村举办的。那
天黄昏是一辆黑色小轿车停在居仁里接走的苏玉兰。苏玉兰穿上了她最心爱的大花朵朵
的布拉吉,辫子上扎了紫色缎带。而翠柳村是中央首长或者国外贵宾下榻的别墅一一这
个秘密在文化大革命中被红卫兵宣传得家喻户晓。苏玉兰一定是恋上了某个大人物,曾
庆璜认为他的判断决不会错。因此,他一定要挖出这个大人物来。他不相信自己比什么
大人物差,这辈子他一定要让苏玉兰认识到这点。
我奶奶是这个时候插嘴的。她去给他们第三次热菜。她说莫谈这些,都是读书人,
多谈些学问不好?我奶奶一生坚信知道了别人的隐私是件坏事。隐私和政治她是最不爱
听的。
于是,两个男人就谈古诗词,谈音乐,谈围棋。曾庆璜渐渐得心应手起来。他几乎
没有不记得的唐诗宋词。说起音乐他用筷子在酒杯上哼哼起来,以证实《二泉映月》的
悲凉、《良宵》的轻柔、江南丝竹《中花六板》的灿烂、粤曲《旱天雷》的雄猛。至于
围棋,我爷爷只知道吴清源的名字。曾庆璜醉到深处,反而能侃侃而谈。我爷爷一再举
手投降,叹后生可畏。
这顿酒直喝到启明星高挂。我时睡时醒,最后的记忆是听见曾庆璜捏着嗓子唱京剧
青衣《锁麟囊》:春秋亭外风雨暴,何处悲声破寂寥?
爷爷一嗓门洪亮的老旦淹盖了青衣娇柔纤细的拖腔。“叫张义,我的儿,听娘教训;
待为娘对娇儿(我)细说分明:儿的父他遭不幸,丧了性命;抛下了母子们怎度光阴?
是为娘,守贞节,我不听他论;皆因我的儿年小,娘在中年。我怕的是这百年之后,我
身入九泉,难见我那去世的先人。我的儿啊!”
这是《钓金龟》选段。我爷爷一开口就没法不把这段唱完。
新的学年开始,曾庆璜成了我的语文老师。做班主任是后来的事,那显然是因为他
管理学生的才干受到了领导的赏识。
我们这一拨学生是曾经参加过文革的红小兵,干过让老师从课桌底下爬出教室的事。
一向自以为红卫兵是天下第一,老子天下第二。又正逢北京的黄帅率领全国学生反师道
尊严。听说来了个新老师曾庆璜,就准备给他一个下马威。
曾庆璜在铃声响过之后出现在教室门口,他没有贸然推开半敞的门进入教室,而是
用教鞭将门轻轻顶开,让门框上悬着的扫帚和撮箕叮铃当啷掉在地上。他跨过这一堆可
笑的东西走上讲台,双手在讲桌两头撑开,举起严肃的眼睛,缓缓扫视课堂,然后,用
一种在居仁里没使用过的深沉厚重的语调说了话。
“我,曾庆璜,一九五二年毕业于湖南大学中文系。优等生。曾在市一中任教。因
犯政治错误下放农村十数年。离了婚。也算是半生坎坷饱经风霜。我之所以对你们如此
坦率是因为我相信你们也有一颗真诚坦率的心。我愿与你们做知心朋友,战斗在同一战
壕。
“从现在起,不愿听我讲课的,请出去,我决不向任何人反映。愿听我讲课的,日
后请大家和我共同努力。好。给你们两分钟考虑。”
两分钟过去了,没有学生离开教室。曾庆璜露出了一种特别亲切的笑容:“谢谢!
谢谢你们我的战友!”
“哗——”教室里掌声雷动。师生表情就像江湖好汉遇上了江湖好汉;女生则流露
出对男性魄力的崇拜。
曾庆璜教书果然有他的一套办法。
7
曾实在祖国山河间串联了一圈之后就不再和居仁里的孩子们玩耍。他在远游之前还
和我们互相借阅《孤坟鬼影》、《林海雪原》、《青春之歌》、《红旗谱》之类的小说,
回来后己对一般小说不感兴趣,经常捧一本封皮为紫药水颜色的《微积分》。他宣称:
“文学是谎言而数学是真理。”
在曾实串联的第二年他姑奶奶去世了。死于严重的营养不良。他姑奶奶临死只一个
要求:见见曾实。曾庆璜只有假装出去拍电报。曾庆璜在邮局买张电报单填写了之后揣
在口袋里带回来,让老太婆摸电报单。老太婆便在等待曾实的回电中溘然长逝。
曾庆璜戴着口罩清理了老太婆充满霉豆渣味的房间。所有用过的东西老太婆都收拾
在自己的身边,她的一张大床因此而变得比单人铺还狭窄。所有的东西都生了霉,长着
淡绿的绒毛,奇怪的是霉又全都是干燥的,只要一动东西,绒毛就像灰尘一样飞扬开来。
曾庆璜不喜欢自己这位亲姑妈,但他非常感谢她替自己抚养大了儿子。出于这种感谢,
曾庆璜在老太婆的遗物中选择了针线箩作为留念,其余东西都处理掉了。有一大半东西
连收购废品的人都不要,少数破被子旧蚊帐之类价格也被压得很低,还说:“你不卖算
了,你自己费力搬到垃圾堆去吧。”
曾实回来一见没了姑奶奶,“哇啦”一声像小孩子一样坦率地哭起来,但他的哭声
很快就止住了。好像不曾哭过一样问曾庆璜要姑奶奶的遗物。曾庆璜给了他针线箩,曾
实接过针线箩问:“还有呢?”
“没有了。处理了。”曾庆璜说。
“你的良心肯定让狗吃了。”
“曾实!”
“叫什么叫?想揍我?来吧。”曾实伸过胳膊,胳膊上腱子肉一跳一跳的,黑皮肤
像刷过油一样柔韧润滑。
曾庆璜叹了一口气,说:“你这是干什么?哪像个知识分子家庭出身的孩子。”
“那只是你的看法。”
曾庆璜非常明白儿子出去学会的本领之一是雄辩和诡辩,和全国的红卫兵小将一样。
所以他不再理会儿子。
曾庆璜扔掉了姑妈给儿子做的沙袋。为的就是让儿子不再想起打架。可曾实给自己
弄了一只真正用于练武功的沙袋。吊在堂屋的梁上,每天清早练半个小时。曾庆璜总是
被沉重的打击声惊醒,眼皮酸涩,胸口发闷,因为他习惯晚上看书到半夜。他躺在床上,
望着污浊的蚊帐,也不试图制止儿子,他很清楚自己制止不了。要儿子有什么好处?他
在农村劳改的日子里,自己一个月只有十二块钱生活费,就寄回家十块钱,他生怕儿子
饿了,病了。他含屈受辱不也是为儿子有一个光彩的父亲?可儿子给了他什么?世上的
人都想儿子,都要儿子,要说儿子好,也不过是儿子可以传宗接代。曾庆璜是读书人,
没有那种封建思想,可以不要儿子但他不敢在外面这么说。
曾庆璜在忍无可忍的情况下找我爷爷诉了苦。“曾实实在令人寒心,一点不知道体
谅人。嘭嘭嘭,天还没亮整栋房子都在摇晃。”
我爷爷和曾实谈了话。曾实说:“他这人就是这么讨厌,嫌吵怎么不对我说呢?”
曾实没和他父亲商量,把练习时间改在每天晚上。晚上伴随着“嘭嘭嘭”看书也是
件令人头疼的事,曾庆璜皱着眉不时进出房间。曾实说:“又怎么啦?”
曾实平心静气告诉父亲:“我必须练功。我不能像你那么瘦弱。我不愿意被人家欺
负,打败!”
曾庆璜认为现在并不是战争年代,凡事都必须武力解决。读好书就行了。
“我当然要读好书,也要练好功。往往有人不讲道理。只认拳头。”
“那你能不能不在晚上练呢,我必须晚上看书备课。”
“行。”曾实又把练功改在了早晨。
曾庆璜在我家说他对曾实烦透了。本来在为他东奔西走找个好工厂,看来还是让他
下放好了。曾实自愿下放。通过做知青他可以被招生读大学。所以他丝毫不领他父亲的
情。
其实,我早就觉察到了曾实性格中的好强和自私。过去我们交换小说的时候他就从
不让我。他给我借了《水浒》,我非得有一套《红楼梦》才换得过来。我们一同看《卖
花姑娘》的情景是永在我对他的印象之中的。
朝鲜电影《卖花姑娘》是我们看的第一部彩色宽银幕影片。学校包场的时候,电影
院里哭得一片呜呜声。我看了一遍还想再看一遍。爷爷就给我买了四张票,让曾实带我
和两个女同学去解放电影院看电影。那时候社会风气不好,影院门口常有穿细裤腿、梳
飞机头的流氓阿飞。居仁里的曾实在中山大道上是享有盛名的,也常穿哈服和考板裤。
爷爷对曾实说他是“为了打鬼,借助钟馗。”
电影开始不久,我们三个女孩几乎同时流泪了。那“小小姑娘,清早起床,提着花
篮上市场”的歌声一起,心就酸得无法克制。我们掏出手帕,按在鼻子上不住地欷觑。
曾实居然始终没流一滴泪。
回家的路上,曾实训我们:“哭哭啼啼的,和你们没法看电影!”
我们三个人,还有身旁成百的观众都哭肿了眼睛,所以我们认为这种眼泪没有什么
不光彩。我和曾实辩论起来。
我说:“你不流泪只能证明你是冷血动物,没有感情。难道顺姬的遭遇还不够悲惨?”
曾实说:“电影是假的,是人编出来的!”
我说:“是的。人编的。可它是作家根据真实的生活编的。世界上就是有顺姬。”
曾实说:“幼稚!哪个作家按真实的生活写作?作家写东西必须经过艺术加工,你
懂吗?”
曾实用那种饱含优越感的不容置疑的口气对我说话,我的两个女同学比我更下不了
台。曾实胜利者的神情在老通城餐馆灯火的衬托下显得是那么冷酷,不懂世故。我想我
好歹给他家送过许多次红烧肉呢,他吃了就忘了!但这话我没说,道理虽如此,说出来
就太小气了。我一个人跳上恰好停站的公共汽车,很勇敢地回到了居仁里。爷爷问曾实
呢?“死了。”我说。
后来,女同学说:“我们还以为你和曾实好呢。”
我说:“不会。我不喜欢他。”
女人永远喜欢无原则忍让她的男人。小姑娘时候就是这样,长大成熟了还是这样,
到老到死,永远。
曾实却不明白这点。
曾实性格中的这一点和他父亲很相像,不知他父子俩到头来弄清楚了他们的共同之
处没有。
8
轮到我们下放的时候,是按父母所在系统以便加强知青的管理。文教卫一个系统。
我母亲是医生。我又和曾实下到了一块,只不过生产大队不同。另外他高我三届。
下放农村之后,曾实三天两头来我们队,送豆腐给我们吃。他在他们大队的豆腐坊
里做豆腐。他们那一届已经有不少人招工走了,曾实放弃了招工的机会,一心等着招生,
在做豆腐的闲暇时间里,一本一本地看那些数理化书籍。
知青虽然都只十几岁、二十岁,毕竟也算是踏上社会的人了。很多知青开始考虑找
对象的人生大事。在乡村那种野天野地里等待将来,心也寂寞得百无聊赖,大家便谈恋
爱。
豆腐送得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