静静的疗养地-尤凤伟-第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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人都知道他,怪可怜的……”
“来,坐下,从头到尾告诉我,这倒底是怎么回来。”
三
是这么回事。
老人家住离疗养院不远的一个小渔村。前些年,他们在海边试验人工围养对虾
取得成功。集体收入增加。但也由此带来许多麻烦。每年一到对虾收获季节,各级
那些不够正派的领导者们,便把这儿当成他们的鲜虾品尝点、供应点。大队每天都
要接待许许多多XX工作组、XX检查团,还有持XX部长、XX主任之类字条来买虾的人。
他们以种种借口,尽量把虾价压低,常常只是象征性地付一点钱。这不仅违反国家
水产品购销政策,还大大减少了社员收入。群众极为不满,又无计可施。
事情出在七六年仲秋节。这天下午,地委曾副书记的儿子开着一辆北京吉普来
到海边养虾点,从车上拎下一只水桶,对在场的队干部说,要买十斤活虾。因不到
收获季节,按规定不得捞售,队干部面带难色,在嘀咕了一阵后,还是如数捞了虾。
害怕虾在路上死掉,又往桶里灌了海水。正在这时,老人那担任养虾组组长的独生
儿子走过来看见了。问这是怎么回事,队干部知道这憨组长认死理,便说是科研单
位搞去做试验。憨组长一定要看介绍信。副书记的儿子自然拿不出,便以攻为守地
瞪起了眼珠子道:“老子要研究怎么吃进肚子里!”憨组长也不同他争吵,拎起水
桶便要往池里倒虾,副书记的儿子急了眼,抢上前一把夺过虾桶,顺势朝憨组长当
胸便是一拳,因未提防,憨组长身子一歪直挺挺摔进虾池里。队干部怕憨组长上来
后发憨劲闯祸,便赶紧把虾装上汽车,让打人者快走。等落汤鸡似的憨组长从池子
里爬上岸,汽车已经开出老远。这时,打人者只须踏踏油门,也就一走了事,不会
闹出一场大波。然而,打人者好像并不满足已取得的胜利,他慢吞吞地开着车,把
头伸出车窗,一面奚落地向被打者做鬼脸,一面招手道:“狗得拜!”这一来,把
本来做罢的憨组长惹炸了。他从地上抓起一支橹,飞快地抄近路赶在汽车前面,他
抡起橹想拦住汽车,却不料橹碰在汽车前窗上,玻璃撞碎了,打人者的脸受了伤,
用手一抹脸上的血,便休克过去。憨组长傻了眼,赶紧把他从驾驶室里背出来。这
时队干部也赶到了,大家一起在公路上拦住一辆汽车,把副书记的儿子送进了医院。
事情就是这样简单和偶然,却惹下一场大祸。第二天,老人的儿子被以破坏国
家资财、行凶造成流血事件的罪名被县公安局逮捕了。后被判了五年徒刑。
粉碎“四人帮”后,各种冤假错案开始逐渐得到平反,老人便四处奔走替儿子
申诉喊冤,县、地都去过,但却没有人愿替他理会这件事,他急得要发疯。后来他
听人说,夏天疗养院会来许许多多上面的大首长。于是……于是便发生了石涛所亲
眼见到的一切。
“这难道会是事实?”石涛一连打了几个寒噤,汗却从脊背上流了下来。他搞
不清是冷还是热,只觉得胸腔在麻木,呼吸在窒息。他问小施:
“那么,曾副书记是否知道这件事?”
“当然知道。”满面泪痕的姑娘回答,“那天曾书记在疗养院请客,是他打发
儿子去的。”
“那么,抓人的事他也知道?”
“知道,听说后来老人好不容易见到了他。”
“他怎么说?”
“他说,你儿子犯了法,我有什么办法?”
“多灾多难的中国啊!”石涛在心里呼叫着。
四
这儿真静啊,静得逼迫人们去思索。
石涛忧郁地坐在海边一块崛起的礁石上,凝神思索着。黄昏的大海是一天中最
美丽、最温顺的时刻,像一群嬉闹了一天而变得疲倦的少女,换上粉红色的睡衣要
安寝了。
石涛无意观赏这一切,他默默地思索着从昨天到今天发生的事情。自从小施解
开了他的心头之谜,他整整一个晚上失眠了。只要闭上眼睛,便好像看见有一架天
平摆在他面前,充当砝码的一边是他的老战友和他的儿子,一边是含冤待诉的老人
和他在押的儿子。显然天平已不公正的发生偏斜,做为一个地委书记,一个共产党
员,自己应该充任怎样的角色?他清楚,要改变天平目前的状况,他必须坚定地投
出一颗砝码,这就是,一个共产党员的良心。
正直的品质不难使他做出公正的决断。早晨起来,他便给地区公安局挂了电话,
责成他们立刻到县里去复查这个案件。接着,又邀请小施同他一起去找老人。小施
自然乐从。但大夫们却不好通融,费了许多口舌才勉强答应。附加条件是乘坐院里
的小车,快去快回。当车子驶出疗养院,他却犯难了。因为小施并不具体知道老人
家住哪个村,而且老人的名姓也不清楚。没别的办法,只好让车子向东方驶去,以
便在路上打听。约莫行驶十多分钟,车子在一个有人的地方停下。小施跳下车,机
敏地向人们询问在海边养虾的是哪个村。回答是小滩村,前面不远就是。
“小滩村。”当车子重新启动,石涛不由在心里沉吟起来。小滩村,不就是当
年在这一带作战时,经常在夜间进出的那个堡垒村?由于这个村靠海边太近,荒凉
无遮,住的全是赤贫的渔户,部队在这里集结和宿营非常安全可靠。群众主动地帮
助部队侦察、运输及照顾伤病员等工作。有许多可歌可泣的事迹。他清楚地记得,
一九四三年秋天,他和他的副排长曾奎一起去小福岛搞一次重要侦察,给他们摇船
的就是这村的渔民孙忠发大哥,外号梭子鱼。后来不幸在海里出了事,又是孙大哥
把他俩救上岸。事后不久。部队向北转移途中,听说孙大哥在配合兄弟部队的一次
海上侦察中不幸牺牲。每当想起这件事,石涛心里总是深有感触。
沉吟间,车子已开进村。石涛、小施下了车。几乎就在同时,一个队干部模样
的人已闻声奔了过来。
“首长,您好!您好!”队干部满脸带着谦恭的笑,“想弄点鱼,还是弄点虾?”
“弄鱼?弄虾?”石涛真地被弄住了。
“我是说,弄鱼,就把车开到栗子湾,弄虾就把车开到白沙滩。”队干部像导
游般介绍着,“鱼刚上滩,首长赶快去还来得及挑一挑,虾从池里现捞,保鲜。”
石涛终于明白了。立时,就像有人狠狠揍了他一记耳光。
“我们什么也不弄。”小施说。
“不弄?那……”队干部期期艾艾地没说下去,但潜台词是明白的。
石涛问:“你是队干部吗?”
“不是,队干部都到公社开会去了。我是队里的接待员。”
“接待员?”石涛望着他疑感地问。但终于又明白过来。难怪听见汽车他会这
么迅速地奔过来,而且张口闭口便是弄不弄。可是,这又能怪谁呢?他苦笑笑,说:
“我们想找一个人,就是前年他儿子被公安局抓去的那个老人。”
“噢,找那老倔头,好,首长等着,我去喊。”接待员说完转身便跑,让石涛
止住了,对他说:“你带我们一起去吧。”
在接待员的带领下,他们便很快来到老人的家。只见门庭大敞着,家里没有人。
接待员粗声粗气地喊了几声“老倔头”也没人应声。接待员说:“这老倔头自从那
年儿子进了大狱,就一个人过日子,行踪不定,走时也不知道锁门,好在也没啥东
西伯偷。”石涛踌躇了一下,便迈步走进屋子里,不看则罢;看了倒真叫人心酸。
这是一个什么家呀,破旧的屋子里满是蛛网和尘土,几乎没啥家具,地上凌乱地堆
放着像被人踢来踢去的杂物。锅台上摆着半碗吃剩的稀饭和一碗快吃到碗底的乌黑
的虾酱。窗户纸全破碎了,海风一吹,呜呜地响。这情景让人一看便晓得,屋子的
主人没心思过日子,他只是在勉强支撑着,期待着……
石涛已没有力量使自己继续呆在这间屋子里。他心里像揣上一块铅,缓缓地、
沉重地退到街上,低沉着声音对接待员说:“如果老人回来,请告诉他,让他到疗
养院三号楼找我。”说罢,便同小施坐进汽车。当汽车上了路,石涛又猛地责骂起
自己的昏庸来,什么三号楼五号楼,他若进得去何苦去爬围墙呢?
“首长,该回去了。”小施的声音中断了石涛的万般思绪。他看看四周。天果
然黑下去了,别的散步的人也都不见了。他从礁石上站了起来。
“哟,有人在游泳。”小施轻轻喊道。
“这么晚,哪会有人游泳?”石涛不以为然地向小施手指的海面望去,啊,一
点不错,在昏暗的海面上,有一个黑点在波涛中游动,虽然动得很缓慢,但从那孤
影的前进方向,可判断出他是从围墙外面的滩头下海,在海中越过鲨鱼网,希求在
浴场的沙滩上登陆。就是说,他要从水路进入疗养院。
难道会是他?预感使石涛的心脏猛然一缩。不由睁大了眼。黑点渐渐变大,离
滩头只有二、三十米远了,但这时却突然停止不动了。
“呀,他下沉了!”眼尖的小施又惊叫起来。石涛也看清了,那人的头在海面
时沉时浮,两手拚命拍击着海水。
石涛“呼”地从礁石上跃下海滩,飞快地扒掉上衣,甩掉鞋子。这时,如梦初
醒的小施猛地扑上去,死死地拉住石涛的胳膊,带着哭声哀告道:“首长,你不能,
太危险,我去喊人……”时间不容许石涛多说一句,他一把将小施推开,奋力扑进
了大海。
“救命啊——”小施边喊边跟着扑进大海,凄厉的呼救声打破了疗养地惯有的
寂静。
五
事实证明石涛的预感是正确的。溺水人正是那个不顾一切的告状老人。当石涛
把奄奄一息的老人救上岸,他自己也晕倒在沙滩上。
他醒来的时候,已经是第二天清早,他发现睡在自己的房间里。眼睛红红的小
施怔怔地坐在一把椅子上。见他醒来,赶紧走到床边轻声说:“大夫们刚走,曾书
记马上就到,您喝点水吗?”石涛忽然记起什么,忙问:“他呢?”小施明白,答
道:“他已经没有危险,睡在隔壁会客室里。”石涛挣扎着下了床,小施上前搀扶
着他,一起往隔壁房间走去。
走进会客室,石涛看见被他救上来的人睡在一张长沙发上,身上盖着一条白布
单,酱黑色的脸对着天花板,双目紧闭。一团白发堆在枕边。石涛心里一阵难过。
他向小施挥挥手,让她去做自己的事。然后在一张单沙发上坐下。
蓦然,他的目光被地板上的一只金黄色竹筒吸引住了。他怔了一下,连忙上前
拾起来,仔细打量着。他的心跳在逐渐加快,啊,多熟悉的旧物哟,难道……他接
着把视线移到老人脸上,说来奇怪,这张苍老的脸在瞬间竟一下子隐去胡须和皱纹,
变成一张有光泽的刚毅的中年人的脸。石涛不由自主地“哦”了声,揉揉眼睛再看
时,中年人的脸又变成苍老的脸。石涛一下子跌坐进沙发里。此刻,他几乎可以肯
定,睡在沙发里的人,就是在战斗年代里帮助部队搞过无数次侦察和传递情报的海
上交通员。他每次都是把情报装进竹筒里,塞紧木塞后再用蜡封住,这样在海上行
动万无一失。石涛再把竹筒放在眼前,只见竟同当年一模一样,还是用蜡封了口。
他沉吟起来,似乎又预感到什么,他剥掉封蜡,拔出木塞,倒出一个纸卷。他用颤
抖的手把纸卷展开,啊,果然是一份状子,一份装在牛皮信封里的状子,信封上写
着:
首长收 小滩村贫渔孙忠发
“啊!孙忠发大哥!”石涛失声叫了起来。
“这是哪儿?”沙发上的老人被惊醒了,布满血丝的眼睛向摆设华丽的房间扫
了一眼,然后猛地从沙发上弹起,瞪着恐怖的眼睛自语道:“我死了?升了天堂?”
“不,不,你没死,活着。”石涛赶紧走过去扶住他,“这是疗养院。”
“疗养院?”老人的眼睛突然亮了一下,“你就是上面来的大首长?”
“我……”石涛心里一阵痛楚,哽住了。只见老人“扑通”一声双膝跪在地板
上。
“啊——”石涛像当头被击一掌,两耳鸣叫着。他慌忙上前去扶老人,颤着声
音道:“老哥……”
“呜……”老人像孩子般哭泣起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