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第3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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吃完了酸泡菜,我回医院去。现在街上已经打扫干净了。放在门口的垃圾桶都拿掉了。天阴多云,但是太阳还是想冲出来。我乘电梯上楼,跨出电梯,顺着走廊往凯瑟琳的房间走,因为我的白大褂放在那里。我穿上大褂,在脖子后边扣好。我照照镜子,觉得自己很像一个留胡子的冒牌医生。我顺着走廊往接生间走。接生间的门关着,我敲敲。没有回音,我便转动门把手走进去。医生坐在凯瑟琳的旁边。护士在房间的尽头做些什么。
“你先生回来了,”医生说。
“哦,亲爱的,我有个最奇妙的医生,”凯瑟琳用一种很怪的声音说。“他讲给我听最奇妙的故事,当我痛得太难过时,他便叫我完全失去知觉。他好极了。你好极了,医生。”
“你醉了,”我说。
“我知道,”凯瑟琳说。“但是你用不着说出来。”过后又是“快给我,快给我”。她抓住面罩,喘吁吁地吸气,又短促又深入,弄得面罩答答响。接着她一声长叹,医生伸出左手拿走面罩。
“这次可真痛得厉害,”凯瑟琳说。她的声音非常怪。“我现在不会死了,亲爱的,我已经过了死的关口。你不高兴吗?”
“你可别再往那儿闯。”
“我不会的。但我已经不怕它了。我不会死的,亲爱的。”
“你当然不会做这种傻事情,”医生说。“你不会丢下你的先生就走的。”
“哦,对。我不愿死。我不会死。死太傻了。又来了。快给我。”过了一会儿,医生说:“亨利先生,你出去一会儿,我要检查一下。”“他要看看我究竟怎么样,”凯瑟琳说。“你等一会儿回来,亲爱的,可以吗,医生?”
“可以,”医生说。“他可以回来的时候我就叫人请他进来。”我走出门,顺着走廊走到凯瑟琳产后要呆的房间。我坐在一把椅子上,看看房间四下。我上衣口袋里有份报,是我出去吃中饭时买来的,现在就拿出来翻看。外边天开始黑下来。我开了电灯看报。过了一会儿,我不看了,便熄了灯,看着外边黑下来。不晓得为什么医生不叫人来喊我。也许我不在场好一点吧。他也许要我走开一会儿。我看看表。十分钟内他再不来喊我,我自己看看去。
可怜又可怜的好凯特啊。这就是你同人家睡觉的代价。这就是陷阱的尽头。这就是人们彼此相爱的结果。谢谢上帝,总算有麻药。在有麻药之前,不晓得还该怎么苦。产痛一开始,女人就投入了运转水车的流水中。凯瑟琳怀孕的时期倒很顺利。没什么不好过的。简直很少呕吐。她到了最后才感到十分不舒服。到末了她还是逃不了惩罚。世界上没有什么侥幸的事。绝对没有!我们就是结婚五十次,结果还会是一样。倘若她死去怎么办?她不会死的。现在女人分娩不会死的。所有的丈夫都是这样想的。是的,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会死的。她只是难受一阵子罢了。生头胎通常是拖得很久的。她不过是难受一阵子罢了。事后我们谈起来,说当时多么苦,凯瑟琳就会说并不真的那么苦。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是的,不过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我告诉你。不要傻里傻气。只是受一阵子罪罢了。只是“自然”在使她活受罪罢了。只是因为是头胎,生头胎差不多总是拖得很久的。是的,不过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她为什么要死?她有什么理由要死?只是一个孩子要生出来,那是米兰夜夜欢娱的副产品。孩子引起麻烦,生了下来,然后你抚养他,说不定还会喜欢他。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会死的。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会死的。她没事。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她不能死。但是倘若她死去呢?嗨,那怎么办呢?倘若她死去呢?
医生走进房来。
“有什么进展,医生?”
“没有进展,”他说。
“你这话什么意思?”
“就是这个意思。我检查过了——”他把检查的结果详尽地讲给我听。“从那时候起我就等着看。但是没有进展。”
“你看应当怎么办?”
“有两个办法。一种是用产钳,但是会撕裂皮肉,相当危险,况且对婴孩可能不利,还有一种就是剖腹手术。”
“剖腹手术有什么危险?”倘若她死去呢!
“危险性并不比普通的分娩大一点。”
“你亲自动手术吗?”
“是的。我大约要用一小时作准备,请几个人来帮忙。或许不到一小时。”
“你的意思怎么样?”
“我主张剖腹手术。要是这是我自己的妻子,我也采用这种手术。”
“手术后会有什么后遗症吗?”
“没有。只有开刀的刀疤。”
“会不会有感染?”
“危险性不比用产钳那么大。”
“倘若不动任何手术呢?”
“到末了还是得想个办法。亨利夫人的精力已经大大消耗了。越趁早动手术就越安全。”
“那么趁早动手术吧,”我说。
“我去吩咐作准备。”
我走进接生间。护士陪着凯瑟琳。凯瑟琳正躺在台子上,被单下肚子高突出来,人很苍白疲惫。
“你告诉他可以动手术吧?”她问。
“是的。”
“这多好啊。这样一小时内就全能解决了。我快垮了,亲爱的。我不行了。请给我那个。不灵了。唉,不灵了!”
“深呼吸。”
“我是在深呼吸。唉,再也不灵了。不灵了!”
“再拿一筒来,”我对护士说。
“这筒就是新的。”
“我真是傻瓜啊,亲爱的,”凯瑟琳说。“但是那东西再也不灵了。”
她哭起来。“哦,我多么渴望生下这个孩子,不要招麻烦,现在我可完了,完全垮了,而它不灵了。哦,亲爱的,它完全不灵了。我只要止痛,死也不顾了。哦,亲爱的,请止住我的痛。又来了。哦哦哦!”她在面罩下呜呜咽咽地呼吸着。“不灵了。不灵了。不灵了。你不要在意,亲爱的。请你别哭。不要在意。我不过是完全垮了。你这可怜的宝贝。我多么爱你,我要努力。这次我要熬一下。他们不可以再给我点什么吗?但愿他们再给我个什么。”
“我一定使它灵。我把它全开到头。”
“现在给我吧。”
我把指针转到了头,她用力作深呼吸,抓在面罩上的那只手放松下来。
我关掉麻药,拎起面罩。她慢慢苏醒过来,好像从遥远的地方回转来似的。
“这好极了,亲爱的。哦,你待我太好了。”
“你勇敢一点,因为我不能老是这么做。这会要你命的。”
“我再也不是勇敢的了,亲爱的。我全垮了。人家已经把我打垮了。这我现在知道了。”
“人人都是这样的。”
“但是这太可怕了。疼痛来个不停,直到使你垮掉为止。”
“一小时内就都解决了。”
“这岂不是太好吗?亲爱的,我不会死吧?”
“不会。我包管你不会。”
“因为我不想丢下你死去,只是我给弄得累死了,而且我觉得就要死了。”
“瞎说。人人都有这种感觉的。”
“有时候我知道我就要死了。”
“你不会的。你不可以。”
“但是倘若我死呢?”
“我不让你死。”
“赶快给我。给我!”
过后她又说:“我不会死的。我不愿让自己死去。”
“你当然不会的。”
“你陪着我吧?”
“我不看手术。”
“我的意思是你别走开。”
“当然。我始终不会走开的。”
“你待我真好。又来了,给我。多给我一些。它不灵了!”我把指针拨到三字,然后拨到四字。我希望医生早点回来。拨过了二字,我心里就慌张。
终于另一位医师来了,带来了两名护士,把凯瑟琳抬上一个有车轮的担架,我们就顺着走廊上走去。担架迅速地在走廊上前进,被推进一部电梯,人人都得紧贴着墙,才能容纳这担架;电梯往上开,接着打开一道门,出了电梯,这橡皮车轮的担架顺着走廊往手术间。医生戴上了帽子和口罩,我几乎认不得了。此外还有一位医生和一些护士。
“他们得给我一点什么,”凯瑟琳说。“他们得给我一点什么。哦,医生,求求你,多给我一点,叫它有效!”
有一位医生拿个面罩罩住她的脸,我从门口望进去,看见手术间附有梯形座位的小看台,灯光明亮。
“你可以从那道门进去,坐在上边看,”一名护士对我说。手术间的上边摆着几条长凳,用栏杆隔开。俯瞰着白色的手术台和那些灯。我望望凯瑟琳。面罩罩在她脸上,现在她很安静。他们把担架往前推。我转身走上走廊。有两名护士正往看台的人口处匆匆赶来。
“是剖腹手术啊,”一个说。“他们要做剖腹手术了。”
另外一个笑起来。“我们刚刚赶上。岂不是好运道?”她们走进通看台的门去。
又一名护士走进来了。她也在匆匆赶来。
“你直接进去吧。进去吧,”她说。
“我呆在外边。”
她赶紧进去了。我在走廊上踱来踱去。我怕进去。我望望窗外。天已黑
了,但是借着窗内的灯光,我看得出外面在下雨。我走进走廊尽头的一个房间,看看一只玻璃柜里那些瓶子上的签条。接着我又走出来,站在没有人的走廊上,望着手术间的门。
一位医生出来了,后面跟着一名护士。医生双手捧着一件什么东西,好像是只刚刚剥了皮的兔子,跨过走廊,走进另外一道门。我走到他刚走进去的门前,发现他们正在房间里对付一个新生的婴孩。医生提起孩子来给我看。他一手提着孩子的脚后跟,一手拍他。
“他没事吧?”
“他好极啦。该有五公斤重。”
我对他没有感情。他跟我好像没有什么关系似的。我没有当父亲的感觉。
“这儿子你不觉得骄傲吗?”护士问。他们在洗他,用什么东西包着他。
我看见那张小黑脸和一只小黑手,但是没见到他动或听到他哭。医生又在给孩子做些什么。看医生样子有点不安。
“不,”我回答。“他差一点儿要了他妈的命。”
“那可不是这小宝贝的错。你不是要个男孩吗?”
“不要,”我说。医生正在忙着对付他。他倒提起他的双脚,拍打他。
我并不等着看结局。我走到走廊上。现在我可以进去看看了。我进了通看台的门,从看台上朝下走了几步。护士们坐在底下栏杆边,招手叫我下去。我摇摇头。我那地方也看得够清楚的了。
我以为凯瑟琳已经死了。她那样子像个死人。她的脸孔,就我看得到的那部分而言,是灰色的。在下面的灯光下,医生正在缝合那道又大又长、被钳子扩张的、边沿厚厚的切口。另有一位医生,罩着面罩,在上麻药。两名戴面罩的护士在传递用具。这简直像张“宗教裁判”②的图画。我现在看着,知道我刚才能把全部手术都看到,不过还是没看的好。人家起初怎么动刀,我想我是看不下去的,但是我现在看着他们把那切口缝合成一条高高隆起的线,手法迅速熟练,好像鞋匠在上线,看得我心里高兴。切口缝好后,我又回到外面走廊上去踱来踱去,过了一会儿,医生出来了。“她人怎么样?”
“她没事。你看了没有?”
他神情疲惫。
“我看你缝好的。切开的口子看来很长。”
“你这么想吗?”
“是的。疤痕会不会平下来?”
“哦,会的。”
过了一会儿,他们把有轮的担架推出来,迅速推下走廊,进了电梯。我也跟了进去。凯瑟琳在哼叫。到了楼下,她们把她放在她那房间的床上。我坐在床脚边一把椅子上。房间里有名护士。我站起来站在床边。房间里很暗。凯瑟琳伸出手来。“哈罗,亲爱的,”她说。她的声音细弱疲乏。“哈罗,亲爱的。”
“婴孩是男是女?”
“嘘——别讲话,”护士说。
“是个男孩。又长又宽又黑。”
“他没事吧?”
“没事,”我说。“他很好。”
我看见护士奇怪地望着我。
“我非常疲乏,”凯瑟琳说。“而且方才痛得要命。你好吧,亲爱的?”
“我很好。别讲话了。”
“你待我真好。哦,亲爱的,我方才可痛极了。他长得怎么样?”“像只剥了皮的兔子,蹙起脸来的老头儿。”
“你得出去了,”护士说。“亨利夫人不应当讲话。”
“我在外边等吧,”我说。
“出去搞点东西吃。”
“不。我就在外边等。”我吻吻凯瑟琳。她人很灰白,很衰弱,很疲乏。
“我可以同你讲句话吗?”我对护士说。她陪我到外边走廊上。我朝走廊另一端走了几步。
“婴孩怎么啦?”我问。
“难道你不知道?”
“不知道。”
“他没活下来。”
“他死了吗?”
“他们没法子叫他开始呼吸。大概是脐带缠住了脖子还不知怎么的。”
“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