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别了武器-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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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圣保罗那家伙,”雷那蒂说。“他本是个一再犯罪的坏蛋,是个迫害教会的人,后来没有劲头了,就说这也不行那也不行。①他搞完了才制定了许多清规戒律,限制我们这些劲头正足的人。这话可不是真的,费德里科?”
少校笑笑。我们正在吃炖肉。
“天黑以后,我照例不谈论圣徒,”我说。吃炖肉的教士抬起头来对我笑笑。
“他也跑到教士那边去了,”雷那蒂说。“从前那些专门逗教士的能手哪儿去了?卡伐堪蒂呢?勃隆恩蒂呢?西撒莱呢?难道全没帮手,非叫我一个人单独来逗他?”
“他是个好教士,”少校说。
“他是个好教士,”雷那蒂说。“但是教士还是教士。我想恢复以前饭堂的热闹。我要费德里科心里高兴。见鬼去吧,教士!”
我注意到少校在盯着他,发觉他已醉了。他的瘦脸很苍白。衬着他那苍白的前额,他的头发显得黑黑的。
“没关系,雷那蒂,”教士说。“没关系。”
“你见鬼去,”雷那蒂说。“这该死的一切都见鬼去。”他往后靠在椅背上。
“他工作过分紧张,人太累了,”少校对我说。他吃完了肉,用一片面包蘸着肉汁吃。
“该死,我才无所谓哪,”雷那蒂对着桌边的众人说。“这一切都见鬼去。”他狠狠地瞪着全桌上的人,眼神呆滞,脸色苍白。
“好的,”我说。”这该死的一切都见鬼去。”
“不,不,”雷那蒂说。“你不行。你不行。我说你不行。你因为又气闷又空虚,才会这样子,没有旁的意思。我告诉你,没有旁的意思。一点都没有。我知道,我一停止工作就会这样子。”
教士摇摇头。勤务兵把盛肉的大盘子端走。
“你为什么吃肉?”雷那蒂转对教士说。“你岂不知道今天是星期五吗?①”
“今天是礼拜四,”教士说。
“你撒谎。今天是星期五。你在吃我们的主的身体。那是天主的肉。我知道。那是战死的奥国鬼子的肉。你在吃的就是这东西。”“白肉①是军官的肉,”我说,凑着把那老笑话讲完。雷那蒂大笑。他倒了一杯酒。
“你们不必认真,”他说。“我只是有点儿疯罢了。”
“你应该休假一下,”教士说。
少校连忙对着教士摇头。雷那蒂瞅着教士。
“照你想,我应该休假一下?”
少校又对教士摇头。雷那蒂眼睁睁地望着教士。
① 保罗是早期基督教最重要的使徒之一,曾到犹太国以外的诸外邦去传教。这里引的话见《圣经·提摩太前书》第5 章第23 节:“因你胃口不清,屡次患病,再不要照常喝水,可以稍微用点酒。”
① 《圣经·创世记》第12 章第10 到20 节写亚伯拉罕因饥荒避难埃及,怕埃及人垂涎他的美貌妻子撒莱,因而杀他,便谎称她是他的妹妹。如果他的确是引用这个典故,那么“高大”或可译为“硕美”。
① 关于保罗皈依基督教的事迹,详见《圣经·使徒行传》第9 章第1 到9 节。
“随你的便,”教士说。“你不喜欢,不休假也行。”
“你见鬼去,”雷那蒂说。“他们想撵走我。每天夜晚他们都想撵走我。
我把他们打退了。我就是得了那个,又算什么。人人都得的。全世界都得了。起初,”他改用演讲者的口气说,“是一颗小小的脓疱。随后我们注意到两个肩膀间发出皮疹。这以后症状都没有了。我们只相信用水银来治疗。”“或者用洒尔佛散①,”少校安静地补上一句。“一种汞制剂,”雷那蒂说。现在他的谈吐趾高气扬。“我还知道一种药,比那个要好上两倍。好教士啊,”他说。“你永远不会染上的。乖乖都会染上。这病是一种工业事故。只是一种工业事故罢了。”
勤务兵把甜点和咖啡端了进来。甜点是一种黑面包布丁,上边浇了一层厚厚的甜酱。油灯在冒烟;黑烟在灯罩内差一点冒到顶。
“拿两支蜡烛来,把灯端走,”少校说。勤务兵点了两支蜡烛放在两个碟子上端进来,把灯拿出去吹灭了。雷那蒂现在安静下来了。看他样子还好。我们谈着话,喝了咖啡后,大家走到门廊上。
“你要跟教士谈话。我得进城去,”雷那蒂说。“晚安,教士。”“晚安,雷那蒂,”教士说。
“回头见,弗雷迪,”雷那蒂说。
“回头见,”我说。“早点回来。”他做了个鬼脸,走出门去了。少校和我们还一起站着。“他很疲乏,工作又过度,”他说。“他自以为也得了梅毒。我不相信,但是可能他果真得了也不一定。他现在自己在治。晚安。你天亮以前就走吧,恩里科?”
“是的。”
“那么再会啦,”他说。“祝你运气好。柏图齐会来喊醒你,陪你一起去的。”
“再会,少校长官。”
“再会。他们说奥军要发动进攻,我可不相信。我希望不至于是事实吧。不管来攻不来攻,不会打这儿攻进来的。吉诺会告诉你一切的。电话现在通了。”
“我会经常打电话来。”
“就请你经常打来吧。晚安。别让雷那蒂喝那么多白兰地。”“我想法子不让他喝那么多。”
“晚安,教士。”
“晚安,少校长官。”
他到他的办公室去了。
① 天主教徒星期五守斋
我走到门口朝外望望。雨停了,可是还有雾。
“我们上楼吧?”我问那教士。
“我只能呆一会儿。”
“还是上去吧。”
我们上楼,走进我的房间。我躺在雷那蒂床上。教士坐在勤务兵给我架好的行军床上。房间里黑黑的。
“嗯,”他说,“你近况到底怎么样?”
“我还好。只是我今晚人累了。”
“我也累,可是没有原因。”
“战事怎么样?”
“依我看,不久就要结束。我也说不出个道理来,只是有这种感觉。”
“你怎样感觉到的?”
“你不看见你们那位少校吗?变得温和了吧?现在有许多人都变了。”
“这我也感觉到了,”我说。
“今年的夏天真可怕,”教士说。他现在比我从前离开他时更有自信心了。“说给你听,你也不会相信。除非你身历其境,才会明白。到了今年夏天,许多人才明白什么是战争。有些军官,我本以为永远不会明白的,现在也觉悟了。”
“将要发生什么呢?”我用手抚摸着毯子。
“我不知道,但是照我想,不可能再拖下去了。”
“将要发生什么呢?”
“他们会停止战斗。”
“谁?”
“双方。”
“我倒盼望是这样子,”我说。
“你不相信?”
“我不相信双方会立刻都停战。”
“那是不会的。那是希望得过分了。但是我看见人们在改变,就认为战事拖不久了。”
“今年夏天谁打了胜仗?”
“谁也没打胜。”
“奥军打胜了,”我说。“他们守住了圣迦伯烈山。他们打了胜仗。他们不会停战的。”
“要是他们的感觉和我们一样,他们或许会停战的。他们和我们有同样的经历。”
“打胜仗的人是从来不肯停手的。”
“你叫我泄气。”
“我只能心里想什么就说什么。”
“那么你以为战争会一直拖下去?不会发生一点变化?”
“我不知道。我只是想,倘若奥军已经打了一场胜仗,他们一定不肯住手。我们要吃了败仗才会变成基督徒。”
“奥国人也是基督徒——除了波斯尼亚人不算①。”“我的意思不是一般宗教的分类。我是说像我们的主耶稣那么温柔和平。”
他不说什么。
“我们吃了败仗,现在人都变得温和一点了。我们的主怎么样呢,要是彼得在花园里搭救了他呢?”
“他一定还是现在这样子。”②“那也说不定,”我说。
“你叫我泄气,”他说。“我相信准会起变化的,并且为这做了祷告。
我本来感到就快起变化了。”
“很可能有什么事会发生,”我说。“不过要发生,只能发生在我们这一边。倘若他们和我们有同感,那就好了。但是他们已经打败了我们。他们自然另有一种想法。”
“许多士兵一向就有这种想法。这倒不是因为他们吃了败仗。”“士兵们一上来就给打败了。人家把他们从农场上征来当兵,这一下他们就吃了败仗。农民有智慧,原因就在于农民一开头就吃了败仗。你叫农民掌握政权看看,瞧他是不是富有智慧。”
他不说什么。他正在想。
“现在弄得我也闷得要命,”我说。“我从来不愿意想起这些事,原因就在这里。我从来不思想,可是一谈起来,就会把心中的感想不假思索地脱口说出来。”
“我本来在盼着会发生什么事。”
“吃败仗?”
“不是。比较好一点的。”
“没有什么好一点的。除非是胜利。胜利也许会更糟。”
“我盼望胜利已经好久啦。”
“我也是。”
“现在就难说了。”
“非胜即败。”
“我再也不相信什么胜利了。”
“我也不相信。但是我对战败也不相信。虽则战败可能会好一些。”“那你相信什么呢?”“睡觉,”我说。他站起身来。
“很对不起,我在这儿呆得太久了。可我很欢喜跟你谈谈。”“能够再聚在一起谈谈,是很愉快的。我方才说睡觉,没有什么意思。”我们站起来,在黑暗中握握手。
“我现在睡在307 阵地,”他说。
“我明儿一早就上救护站。”
“等你回来再来看你。”
“等我回来,我们一同出去散散步,谈谈。”我陪他走向门口。“别下来,”他说。“你回来真好。虽然对你本人不见得怎么好。”他把手搭在我的肩上。
“我回来也无所谓,”我说。“晚安。”
“晚安。再见!”
① 白肉指鸡等禽类的背部和胸膛等处的肉,煮熟后颜色较淡。
② 俗名六○六,为当时治梅毒的特效药。
“再见!”我说。我瞌睡得要命了。
雷那蒂进来时我醒过来,但是他不讲话,我就又睡着了。第二天天亮前,我就穿上衣服走了。我走时他并没有醒。
我没到过培恩西柴高原,这时走过河对面我从前受伤的地方,走上从前奥军所盘踞的山坡,心中有一种奇异的感觉。那边现在新铺有一条险峻的山路,还有许多军用卡车。再过去路平坦下来,我望见雾中的树林和峻岭。那些树林一下子被占领了,所以没多大毁伤。再往前走,路没有了山丘的掩护,所以路两边和顶上都搭有席子,作为遮蔽。路的尽头是一个已经毁坏了的村子。村子过去一点的高处,就是前线。附近有许多大炮。村子里的房屋被破坏得很厉害,不过组织工作做得很好,到处有指路标。我们找到了吉诺,他给我们喝点咖啡,然后带我去见了几个人,看了那些救护站。吉诺说英国救护车在培恩西柴高原上还要过去一点的拉夫涅工作。他很佩服英国人。他说,炮轰有时还有,不过伤人不多。现在雨季一开始,病人要多起来。奥军据说要发动进攻,可他不相信。我们据说也要发动进攻,但是新来的部队并没有调来,所以所谓进攻恐怕也是谈谈罢了。这里吃的东西少,他很希望能回到哥里察去饱餐一顿。昨天晚饭我吃什么?我告诉了他,他说太好了。给他印象最深的是甜点心。我只说是一客甜点心,没有详细说明,他以为是什么考究的精品,想不到只是面包布丁。
我可知道他要给调到哪里去?我说我不知道,不过其他的救护车中有一些正在卡波雷多。他倒希望上那儿去。那是个很好的小镇,他特别喜欢镇后那座耸入云霄的高山。吉诺是个好小伙,人人好像都喜欢他。他说战斗打得最惨的地方是在圣迦伯烈山,还有伦姆外围的进攻,搞得太糟了。他说在我们前边和上边的特尔诺伐山脉,奥军在树林里布置了好些大炮,夜里常常狠狠地轰击我们的道路。特别刺激他神经的是敌人的海军炮队。这种炮,你只消看到它那种直射的弹道就认得出。先是啪的开炮声,随即就是炮弹的一阵子尖叫。他们往往是双炮齐发,一门紧挨着一门,炸裂的弹片特别大。他拿了一片给我看,那是块锯齿形的边缘较平整的铁片,有一英尺多长。看起来就像巴比特合金①。
“我想这种炮弹并不十分有效,”吉诺说。“但是把我可吓坏了。那声响就好像在对着你冲来似的。先是砰的一声,随即是尖锐的啸声和爆炸。如果一听就叫人吓得半死,那么即使没有受伤,又有什么用呢?”①
他说对面敌军阵地中现在有克罗地亚人,还有些马扎尔人。我们的部队还在进攻的阵地里。倘若奥军来进攻的话,我们这边既没有电话,又没有地方可以退守。高原上突出来的那一排低低的山丘,本来是防守的好阵地,但是我们并没有组织利用这个天然险要。我对培恩西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