旋转门-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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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TsuiPen”公也是著名的文人,精通古典诗歌与哲学,曾为《道德经》做过注释。我的曾祖父最大的爱好是写小说,从少年时代起就构思一部宏大的长篇小说,发誓要比《红楼梦》更伟大。但作为一名士大夫,写小说被认为是没出息的雕虫小技,“TsuiPen”公辞去官职,从云南回到故乡,建造了一个秘密花园,里面着复杂的迷宫道路,布满了各种奇花异草,极少有人能进出迷宫。曾祖父耗费了十三年光阴,躲藏在迷宫中心的房子里写作。
有年冬天,一个从云南来的不速之客求见“TsuiPen”公,并用一支有毒的匕首刺杀了我的曾祖父——原来他是个复仇者。“TsuiPen”公遇刺身亡后,我们家就走向了衰落,几百年家业不到十几年就败光了。“TsuiPen”公的小说始终残缺不全,有人说他从未写完过他的小说,也有人说他的手稿大部分被自己烧了。
现在说说我自己吧。我出生在老宅,18岁离开故乡,到不远的上海去读书。我在上海学会了英语,后来又到欧洲留学,先是英国,然后是德国。我熟练掌握了德语、法语和俄语,并获得了博士学位。我在柏林留学时,被吸收进了德国的间谍结构,并接收了电报与密码学的训练。
两年前,随着萨拉热窝的枪声,这场可怕的世界大战爆发了。因为我们中国是大战的中立国(就在余准被处死后的第二年,中国政府宣布向德国及奥匈帝国宣战,一不留神成为了巴黎和会上的战胜国,因此产生“青岛问题”,引发了改变中国命运的“五四”运动),中国人在欧洲不会被怀疑,加之我的英文极好,被柏林情报总部派到英国,以英语教师的名义潜伏在伦敦,和ViktorRuneberg一起搜集机密情报。
两年来我搜集了许多情报,为柏林的情报官带去了赫赫功劳,而我则像鼹鼠一样生活在伦敦,忍受这里的阴雨和大雾。你以为我是在为德国服务吗?不,我与德国仅仅只是雇佣被雇佣的关系,但既然已承诺要做一个间谍,我就必须要做到最好。柏林的头头看不起中国人,他认为我们怯懦、自私且缺乏男子气概。为此我必须要证明给他看,中国人是了不起的民族,能完成其他人完不成的任何任务——我确信在我身上,汇集着几千年来我们民族的无数智慧,自周文王以来的许多先辈,老子、孔子、孙子、孟子、庄子等等,他们带给人类灿烂的文明——而在相同的年代里,你们不列颠人的祖先,还在欧洲寒冷的森林里,过着茹毛饮血的野蛮生活。
今天,我依然为我的祖先们而感到自豪。而唯一的不幸在于:这是中国遭受耻辱的世纪。为了洗刷这种种的耻辱,也为了让日耳曼人对我刮目相看,我必须要做得比任何人都优秀,证明我余准作为一个中国人,可以用一己之力,改变几万名德国士兵的命运!
然而,理查德·马登上尉破坏了我的任务,他找到了ViktorRuneberg,并用德语接了我的电话,暴露了我的身份。一切努力都已付诸东流,马登上尉即将来逮捕我,而此时还有一份机密情报没有传递出去。我已没有了电台,更不能通过邮寄(所有寄往德国及与德国有关地址的邮件都会被严格检查)。
忽然我想到那个法国小城的名字——艾伯特。我在柏林的上司,每天都会翻阅英国各种报纸,如果我杀死一个叫艾伯特的人,报纸上一定会刊登这个消息——艾伯特先生被一个叫余准的陌生人杀害。这样我的上司就会从报纸上,明白我的良苦用心了——但愿他能和我一样聪明。
我在电话簿上找到一个叫斯蒂芬·艾伯特的人,他居住在伦敦郊区的旋转门饭店。我连夜赶往旋转门饭店,管家以为我是我国驻英国的一位外交官(大概在欧洲人眼里,中国人长得都一个样吧)。他把我带到饭店二楼的房间,里面藏满了各种图书,还有许多中国的文物,比如《永乐大典》的抄本,留声机旁边的青铜凤凰,一红一篮两只瓷瓶…….
斯蒂芬·艾伯特四十多岁,身材很高,轮廓分明,灰眼睛,灰胡子。他是一个著名的汉学家,会说汉语,精通中国历史和文化,曾在中国住过多年。艾伯特很喜欢中国人,每句话都对中国赞誉有加,他热情地款待我,我们之间完全用中文交谈。面对谦逊有礼的艾伯特,我几乎忘却了自己来到这里的任务——杀死他。
很久没和一个英国人讨论中国历史了,我们谈到了很多,甚至说到了我的曾祖父——艾伯特居然很崇拜“TsuiPen”公,这让我们有了更多的共同话题。他邀请我去参观他的私人花园——小径分岔的花园。
我们提着灯笼,来到旋转门饭店后门。在一座中国式的凉亭旁,有着苏州园林般的月洞门。进入花园,夜色模糊,只有前方艾伯特的灯光,走在弯曲而不断分岔的潮湿小径上,此情此景是那么熟悉,唤醒了我的记忆——这条路像极了我小时候,在老家花园中走过的迷宫路,也就是我的曾祖父“TsuiPen”公建造的迷宫。我曾无数次在那条小道中迷路,差点活活饿死在迷宫里,幸好有老仆人将我救了出来。直到我十八岁那年,终于弄清了进入迷宫的道路,抵达中央神秘的所在。
我们走了一个多小时,边走边谈,话题仍是我的曾祖父“TsuiPen”公。我们谈到了他那伟大而被埋没的小说,也谈到了他用十三年岁月构筑的迷宫,这几乎是最最高深的哲学问题。红晕的灯光令人沉醉,花园不时响起虫鸣,以至于我忘了如何走进来的。
终于,艾伯特带我抵达了小径分岔的花园中心,那里矗立着一座特殊的建筑。当我们正要进入这房子详谈时,我的身后亮起了灯光,理查德·马登上尉竟已追踪而至。为何上天如此对我不公,在我刚认识一位杰出的汉学家,并与他建立起友谊时,马登上尉却出现了,让我重新想起了我的任务——不能再犹豫了。
虽然内心痛苦万分,我还是取出了手枪,对准艾伯特的心口抠动扳机。瞬间,枪声震撼了小径分岔的花园,艾伯特应声倒地,鲜血自胸口喷涌而出。他的目光直勾勾地盯着我,奇怪的是似乎没有任何怨恨,只是微笑着点了点头,仿佛是某种宿命在召唤。他闭上眼睛,再也没有醒来。
然后,马登上尉逮捕了我。此时我没什么可说的,如果柏林方面看到了报纸——登载着汉学家艾伯特被中国人余准杀死的消息,那么德国人就会轰炸那座名叫艾伯特的法国城市,至于时间则是——昨天,相信你已知道了那场战役的结果。上帝啊,你们是否知道我的痛苦和悔恨,我杀死了一个我最不该杀死的人。我赢得了任务,却失去了自己。
我将在地狱中与艾伯特相会,与他继续讨论我曾祖父的小说与迷宫,讨论那无穷无尽不断分岔的时间。
格林尼治时间2005年5月30日晚9点
伦敦的夜色被雨幕笼罩着,蓝色的POLO行驶在郊外的路上,车厢里坐着一对年轻的中国男女,他们表情严肃,默默注视着前方的黑夜。
“好了,我现在相信你了。”龙舟率先打破了寂静,他紧把着方向盘,开车也比前几天老实了许多,“《小径分岔的花园》并非虚构,与其说博尔赫斯写了一篇小说,不如说是纪录了一个真实的故事。今天的旋转门饭店,就是小说里的‘小径分岔的花园’所在地,而现任饭店老板乔治·艾伯特,就是小说里的汉学家斯蒂芬·艾伯特的后代。”
我们过去以为《荷马史诗》只是远古虚构的文学作品,但后来考古学家发掘出了特洛伊古城遗址,才证明了特洛伊战争确实存在,《荷马史诗》中大部分历史都有可能是真实的。
“弗格森教授去中国的原因,就是为了查找余准曾祖父的资料。”
“可是动机——教授的动机又是什么呢?”
弗格森教授是研究自然科学的物理学家,怎么会对博尔赫斯的小说,以及第一次世界大战的间谍案感兴趣呢?更何况余准曾祖父是晚清的人物,与弗格森教授八杆子都打不着。
“总会有答案的!也许就在旋转门饭店的后面。”
“小径分岔的花园?”
春雨直视着前方点了点头。
而龙舟有些着急了:“你疯了吗?千万不要进去,不管它是不是余准去过的那个花园,擅自闯进去一定会有危险的。”
“也许,在我们闯进档案馆,发现余准的档案那一刻起,危险就已降临我们身上了。”
档案馆关门前,他们才看完余准间谍案的卷宗。有些是余准自己亲笔写的,有些则由打字员记录,并由余准签字。余准被审问了十几次,每次都会问出一些新东西,但唯一没说出来的是德国的通信密码,这是一个优秀间谍的职业素质,你可以被捕但你不能泄露机密。
在余准的供词里,更多的还是他自己的独白。他认为自己落到今天的地步,完全是命运使然,他对此无怨无悔,或许早已经注定。而余准认为生命中最大的遗憾,就是亲手杀死了斯蒂芬·艾伯特,他已准备在地狱中永远忏悔。
让春雨吃惊的是,余准在其他几份供词里,详细回忆了他与艾伯特间的对话。他们讨论了许多哲学问题,还有余准的曾祖父“TsuiPen”,那部据说比《红楼梦》更伟大的小说,那座永远都走不出来的迷宫花园。
春雨相信在许多年前(甚至可以追溯到第二次世界大战爆发之前),博尔赫斯在伦敦看过这些档案,他根据这些真实的资料,完成了文学史上的杰作——《小径分岔的花园》。当然细节都有文学加工,主人公的心理活动,自然也是博尔赫斯的创作。但有些情节与档案几乎丝毫不差,比如那个藏有中国古董的房间,比如关于余准曾祖父“TsuiPen”的故事——可惜到现在为止,春雨还没搞清楚“TsuiPen”这两个字的中文写法。
说着说着,他们已到了旋转门饭店。
春雨自顾自地下车了,却听到后面龙舟的声音:“让我送你进去吧,晚上下着雨,我怕不太安全。”
这里不安全吗?她看着前面的饭店,在夜雨底下显示出一种阴森之气。
刹那间,想起缠绕在艾伯特家族头上的死亡诅咒——根据档案馆里的资料,斯蒂芬·艾伯特出生于1872年,在1916年死于余准枪口之下,享年正好44岁。
他还是没有活过45岁。
春雨摇摇头驱散恐惧,便由龙舟陪伴着走进饭店大堂。忽然,她听到一阵奇怪的笑声,原来是前台服务生杰克,他露出森白的牙齿打招呼:“Hello!今天去哪里玩了?”
春雨也只能硬挤出一丝笑容,犹豫了一下回答:“下午去了伦敦塔。”
伦敦塔是伦敦现存最古老的城堡和王宫,曾住过许多著名国王,也囚禁过许多名人。
“哦,那可是到伦敦必去的景点啊。”
其实春雨到伦敦来了好几天,除了大本钟之外,连一个景点都没去过。
龙舟冷冷地斜睨着杰克,然后陪春雨上了楼梯,轻声道:“我不喜欢他。”
“为什么?”
“放心吧,他听不懂中文,通常英国人不会随便问人家私人问题的。”
来到三楼,春雨虽然有些不情愿——她不习惯有男人到她的房间,但当她进入这段走廊,还是感到了一些害怕,似乎吉斯夫人随时都会冲出来。
掏出房卡打开319房间,龙舟跟着她走了进来,环视了一圈说:“你还想住在这里吗?”
“为什么不呢?”
她并没有告诉过龙舟,老板艾伯特已经免去了她的房费,尽管她也不知道是什么原因。
龙舟在窗口看了看外面说:“我总觉得这里不安全。”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地方是安全的。况且,我会保护好自己的。”
这句话让他无话可说。
“十点钟了。”春雨看了看时间,“谢谢你陪了我一天,现在你可以回去了。”
龙舟还想再说什么,但还是摇摇头退出房间,神情凝重地说:“照顾好自己,晚安。”
随即,房门重重地关上了。
然而,她的家又在何方呢?
POLO车抵达了希思罗机场,龙舟提着她的行李来到候机楼。春雨很快办好了登记牌,来到国际安检的入口处。
龙舟看着她的眼睛,依然说不出一句话。十天前他们在机场相识,如今又要在机场分别,而且恐怕是永别了。
“谢谢你的照顾。”春雨露出了甜美的微笑,随即表情又有些伤感,她伸手摸了摸龙舟的额头,“你是个好运气的男生,好运会永远陪伴你的,保重!”
然而龙舟并没有说话,只是傻傻地点了点头。
其实,他的眼眶已经很红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