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第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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帕克太太没有。
“啊,天哪!可怜的人哪!”欧达乌德太太哭叫着。
当她们固死者而哀痛的时候,感情在某种程度上融合在一起了。两个姑娘又变得热情而亲切。她们口袋里的东西——手绢和好心可以相互交换。她们的思想和头发也飘到一起。只有当她们精疲力竭的时候,这两个健壮的姑娘才又缩回到苍老的、好像涂了面粉似的老太太的躯壳里,并且想起自己身处何地。
她们捋了捋鼻子。女邻居的动作更大。因为她一直为她的朋友哭泣。而艾米·帕克反倒安静,因为这是她自己的痛苦。
“现在有什么事,你就交给我吧,帕克太太,”欧达乌德太太说。“我干什么都行。如果你愿意,我去给母鸡撒一把谷子。”
“母鸡没什么要紧的,”艾米·帕克说。“你家里还有欧达乌德先生靠你照顾。再说,你总不回去,他会着急的。”
“哦,他呀!”欧达乌德太太说。“他已经懂得了着急也于事无补的道理。他现在变得通情达理了。可怜的家伙。过去他可不是这副样子。”
然后,等她振作起精神要走的时候,在这让人伤感的友谊的光芒与花草的朦胧之中,她的这个行动看起来确实是善举。她碰了碰她的朋友,说道:“你觉得好一点的时候,一定要来看我,帕克太太。我们在一块儿聊聊过去的事情。我敢说,一定会痛痛快快地笑一场。我还养了几只小鸭子,你看了准喜欢。”
她本来又要为自己的善良,也为朋友那双眼睛哭上几声,可是竟匆匆忙忙、神气地走了。
艾米·帕克说。“好的,我哪天会去的。去喝杯茶。”
她脑海里经历着事情的全部,似乎这一切并未结束。但是,这只是一个时间的问题。
因此,她——一个衰老而笨重的妇人,仍然两腿分开,坐在那里。这时,斯坦走了进来,她老远就看出他受折磨了,而她又不能给他以帮助。
“如果我们在这个问题上都失败了,别的还能干什么呢?”老头说。这趟旅行把他折腾得满脸皱纹。
他的脑壳看起来似乎空洞无物。
“这么晚了,”他说。
她挪动了一下,打了个寒战,故意做出傻乎乎的样于。
“要下霜了,”她小心翼翼地说。“我还没去看炉子里的火呢。”
“在我们这样的年纪,”他继续说,“居然一事无成。”
“我不明白,”他的妻子说,放下好像是用绳子编织而成的、十分粗糙的袖子。“这都超出了我的理解能力,我什么都不明白。”
“可是我们必须努力去理解,艾米。”
“那又有什么用处呢?反正我们就是过自己的日子。”
“可这并不是一件轻而易举的事。甚至现在也很艰难。”
“我不理解你,斯坦,”她说,又赶快把一双手捂在嘴上。
“我这么点事你还理解不了,”老头说。
“如果我们自己有什么难以理解的东西,”妻子说,努力把她的不幸咽回到肚里去。“那奥妙也不是为我们而存在的,斯坦。斯坦?斯坦?”
她不能忍受他在一片阴郁与痛苦的思索中从她身边这样逃开。于是,她开始用自己的温暖把他吸引到她的身边,就好像她还是一个较年轻的女人。当他们开始相互寻觅对方的时候,他们从眼睛的深处看到,甚至他们的失败也是必需的。
就这样,两个老人渐渐恢复了原先的样予。只是他们的骨头越发僵硬了,从受到这次打击以来,一直没有恢复。他们那块菜地还是乱糟糟的。斯坦·帕克种的冬白菜都长到了一块儿,连成模模糊糊的一片紫色,一直漫延到他的脚边。然后,它们以一种真正的壮美绽开——那金泊般的菜叶舒腰展背,在蓝色的浅盘上托出晶莹的、珍珠般的水珠。她经常到白菜地里找他。那时,他们便十分快活。他们用些平淡无奇的话和相互间的亲密来温暖自己。
在这种宁静、恬淡的心境中,艾米·帕克确实想如先前约定的那样去看看她的朋友和邻居。但是她没去。她好好的,她心里想,现出满脸的皱纹。总之,她想去,却没去。她的女儿塞尔玛给她买来一辆挺小的双轮轻便马车和一匹矮种小马。她很想坐着这辆车在田野里逛逛。这也是一种变化。她可以在膝盖上搭一条绿颜色的旧毯子。那匹小马啪哒啪哒地跑着——那是它的蹄子叩击大地和粪便落下来的声音。因此,去看欧达乌德夫妇,实在是一件太容易的事情。可是她没去。尽管想起他们心里就暖烘烘的。她没法把他们置于脑后。他们似乎是她生活的一部分,经常浮现在她眼前。
然而,后来竟是欧达乌德太太本人出现在她的眼前。一定是在某一年的后半年,霜花已经覆盖了大地,欧达乌德太太又来了。她沿篱笆走着,就好像一直在找树枝,手里晃荡着一个线绳编织的网袋。
“帕克太太,”女邻居轻声说,然后又立刻努力提高了嗓门。“看起来,我们相互之间都把对方给忘了。这可真是件让人遗憾的事情。不能善始善终。”
“这事怪我,”艾米·帕克低声下气地说。
在这个万籁俱寂的日子,什么样的责怪她都可以忍受。她手搭凉篷向四周张望,所有东西的轮廓都那样和善。
“真是这样,”她说,“你知道我这个人,我一直想来的,以后也还会来的。”
“是呀,”欧达乌德太太清了清嗓子说。
她晃动着手里那个网袋,那里面装着她从铺子里买的一包什么东西。
看起来她们好像再没有什么好谈的了。两个人都看着地上枯草的草茎。
欧达乌德太太自己就是衰草的颜色。她舔了舔嘴唇,说;“你知道,我一直生病。”
艾米·帕克很同情。太阳太温暖了,不可能不在形式上表示一下怜悯。
“在床上躺着?”她问。
“啊,”欧达乌德太太一边晃着网袋一边说,“我躺在床上干吗?除了黑夜,我从来不上床躺着。当然,有时候,如果他提出要求,下午也躺躺。不过,现在这种时候总算过去了。我的两只脚要带我出去走走。如果脚不愿意,上帝也愿意。”
“这么说,你病得不轻?”帕克太太问。
站在灰色的篱笆前面,她们的心又贴近了。
“是不轻,”欧达乌德太太说。
那个小包从晃来晃去的网袋里甩出来,落在地上。她们眼巴巴地望着。
“是癌,”欧达乌德太太说。
她们望着落在枯草上面的小包。
“不会是癌,”帕克太太说。
她觉得嗓子眼里堵得慌,那是一股生命的力量在抗争。
“不可能,”她说,“欧达乌德太太。”
“是癌,”欧达乌德太太说。“看起来是。”
她自己满腹狐疑地张望着,看着那个小包。包躺在那儿,现在必须拣起来了。
“会有什么药的,”帕克太太一边弯下腰,一边说,“人们或许已经发现了治癌的什么药。”
她俩都弯下了腰,手碰到一起,上面戴着金黄色的结婚戒指。她们甚至傻呵呵地碰了脑袋。
等她们直起腰,欧达乌德太太弄好帽子,装好小包,说道:“他们不会为我找到什么药的。得了这病我就完蛋了。现在我知道,它就是打算这样折磨我呢!”
可是艾米·帕克还是竭力反对。“不是的,”她说。“不可能是。”
她握住自己那双已经开始发抖的手,因为不管她对自己的朋友寄予多大的爱和同情,她自己也在经历着痛苦。她被自己那种与生命并不牢靠的关系惊呆了。
“即使这样,我也不会安安稳稳地死去,”欧达乌德太太说。“我要跟它搏斗一番,就像先前那样。”
就像她曾经拧断鸭的脖子,撂倒一个牛犊,有一次还在一口猪的脖子上捅了一刀,紧要关头又骑到猪背上,直到最后一点生命的力量从猪身上喷吐出来。她曾经释放了这生命之力,现在轮到她被宰割了。
两位妇人站在那儿,大口大口地吸着冷漠无情的空气,都有几分尴尬。她们不愿意分开,但又不能永远待在一起。
“我把那匹小马套到马车上送你回家,”艾米·帕克说。
人们常常拿微不足道的行为和十分重大的事实相抗衡。此外,看别人死比自己死还难。
“我可不想给你添麻烦,”欧达乌德太太说。“我步行来这儿也是为了溜达溜达,消遣消遣。我还这么回去。这一路上,有不少太太会趴在她们的篱笆上跟我聊天呢!现在,这段路走起来容易多了。还记得从前我们要想跟人说说心里话,或者听到别人的回答有多么困难吗?”
就这样,两个黑不溜秋的老女人,踩着松软的泥土,在清冷的阳光下一起走了一小段路,最后分手了。她们的脸色像枯黄的树叶一样。
”艾米·帕克进屋后,说:“我心里很不自在,斯坦。欧达乌德太太得癌症了。”
老头回答:“胡说。”
他的脑袋埋在报纸里,只有两个耳朵露在外面。他开始想自己青年时代的事情。一日之计在于晨,事实上,早晨几乎就是一整天。该发生的事情,早上便都发生了。
“她什么时候跟你说的?”在默认了生命令人吃惊的短促这个事实之后,他这样问道。
“刚才,”妻子说。“她看起来病得挺重。”
她自己的皮肤有时候仍然显得容光焕发。为了看看这个奇迹还会不会发生,她从镜子旁边慢慢走过去,以便延长映像在镜子里出现的时间。可是只看到一张脸,因为她那双昏花的老眼正向内心深处张望。
这天晚上,他们在里面坐着的那间屋子对他们来说真是个谜。两人都希望对方能明白他们的处境。
后半夜,天下起雨来,而且一下就是好几天,将这幢小屋包”裹在灰色的雨雾里。然后,当雨停了,浑黄的水不再在大路两旁流淌,周围的田野开始试探性地、毫无色彩地浮现出来的时候,老太太打开了喷嚏。显然她感冒了。显然在这种情况之下,她不能去看望她的邻居,而且必须保养她自己了。她围了条厚厚的黑羊毛围巾。这条围巾是她先前织的,后来竟然忘了。她喝加了洋葱的稀粥,心里总觉得自己那么可怜。
这样,她便多多少少有理由不去履行看望欧达乌德太太的诺言。尽管过些日子她当然要去,还要带点儿好吃的,汤,或者一盆好吃的小牛蹄筋。与此同时,她为人类而慨叹,特别是为女人而叹息。当黑色的、几乎是深黑色的阴影布满在水源周围,当负鼠漂亮的爪子在烟囱里发出阵阵响声的时候,夜晚是那样地悲怆。那时,对于自己无能的认识变成一种活跃的、反叛的力量,使艾米·帕克在她这幢房子里坐立不安。她变得神经紧张,受着消化不良的折磨,有时候大声打嗝儿。不过因为经常是一个人待在那儿,倒也无伤大雅。有一次,她甚至想到她的朋友死了以后的情形。她想象着某些细节,心里想,她要是死了,我们也用不着去谈论那些因为太糟糕或者太美好而难于启齿的事情,我们不会涉及过去的生活,也决不谈受苦的事。她总要死的,活着的人却不会平静。
在这个季节交替的时候,有一天,她刚感到一阵宽慰,就被门口站着的一个小姑娘叫了过去。这孩子说,欧达乌德家要她去一趟。帕克太太认出,她是小马营·肯尼迪。她的母亲泊尔丽叶·布莱特曾经因为别的事情叫她去欧达乌德家。
“她不行了吗?”帕克太太抓着那扇来回晃荡的门问。
可是小女孩听了她的话吓得要命,拔腿就跑。她跑着,人们看得见她那两只光脚板和内裤里紧绷着的屁股;她的头发被风吹到了脑后。
帕克太太没多耽搁,很快就把那匹小马套到了轻便马车上。
她赶着马车迎风而去。风是从西面刮来的,直往她颈子里灌。一股一股的大风把她吹得在那辆轻便小马车里直晃荡。她的面颊很快便显得丰满起来。风从她喉咙里直灌进去,直到她觉得自己因为这次使命而变得举足轻重。她还是一位充满活力的妇人。在车子平稳地奔跑,或者车身突然倾斜碾过一块石头的时候,她提高了勇气。看起来,她所有的错误——这种错误多的是——都可以被忽略不计了。她赶着马车奔跑着。显然,她从来没有把朋友忘到脑后,只是在等待一个以这样的机会表现她们情谊的时刻罢了。就这样,她向欧达乌德家驱车而去。一路上,那充满英雄气概的风折弯了粗壮的树。马车上的老太太真正被期望、焦急和受感动了。
她到那儿的时候,欧达乌德家刚刚进入一个坍塌破败的“新阶段”。凤摧残着房顶,刮起一块铁皮。这块锈迹斑斑的铁皮响着从院子里飞过,重重地打在一头猪的屁股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