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第6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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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可她真的得到他了吗,斯坦?”
她急切地望着丈夫的脸。
“她得到他了吗?”
他把脸转过去,毛发因为什么而直立起来。有时候,他脖颈后面的头发确实会直立起来。
“谁得到了什么?”他问。
他想走开,拿上铁桶,沿着一条条小路走来走去,走进牛棚。习惯已经使得这些行为成了一种几何图形。
艾米·帕克也匆匆走开,把她烤的那只鸡拿出来。烤鸡的香味还在屋子里飘荡。她又拿出那块粘了点面粉的长面包,把篮子装好。她的动作十分敏捷,而且稳稳当当——她于秘密事儿时总是这样。她又想起还藏在抽屉里面的那封信。
艾米·帕克在暮色朦胧中走了出去。从茂密的青草中升起浓浓的、傍晚特有的气息。失声鸣叫相鸟儿正在归巢。栖息在黑色树枝上的小鸟叽叽喳喳地叫着。长在大树下面的下层林丛在摇动。丝丝缕缕的暮霭在河湾飘荡,渐渐飘散开来。有的人用湿树叶点火,但是冒出来的只是烟。在这个时辰,星星出来之前,一切都在盘桓,缠绕,分解,融化。
可是走在路上的这个穿黑衣裳的女人却结实而固执。她那挺大的脚步声盖过了寂静。她继续向前走着,很高兴在这薄幕时分心里埋藏着秘密,特别是和儿子共享的秘密。“不要告诉爸爸,”雷这样写道。“他会责备我的。”当然不告诉他,她心里说,好像她就是靠这些秘密活着。她把那封让人心里震颤的信在在手帕做的香袋里。“如果你能给我们二十五镑——是向你借的,妈妈,”雷写道。“就送到格兰斯顿伯里。要五镑一张的。这样好带。傍晚时分,那儿很安静,我在厨房等你。我不会在那儿多待。我要出门旅行,可是想见见你。永远爱你的儿子。”
她就这样继续走着。为了照亮,提了一盏灯,那盏灯叮叮眼眶地响着。
“啊,艾米,”多尔·奎克莱依说。她正待在洼地那一片柏树林里。看不见人,只听得见声音。“是你,不是吗?你了解什么?”
“不大清楚,多尔,”艾米·帕克说。她一点儿也不高兴。
俄陪你走一会儿吧,”多尔说,她的身体慢慢地能看清楚了。她那瘦长的身上穿着一条长长的连衫裙。
啊,事情会这么凑巧。艾米·帕克心里想。
“我这样散步是为了让思想变得有条理,”奎克莱依小姐说。“是因为我兄弟。”
“嗅?巴布怎么了?”她的朋友问。
“他一直犯抽风病,”多尔说。“哦,已经好多年了。可是现在越来越厉害了。”
“那你怎么办,多尔?”
“我给他嘴里塞块软木。要是咬碎了就塞第二块。只能这么办。我守着他。一定不能让他握到炉子上。不过巴布犯病的时候非常有劲儿。可怜的孩子。”
“你要是能把他打发到什么地方,也许会好一点,”艾米·帕克无可奈何地说。
多尔·奎克莱依说:“我就剩下这么一个亲人了。”
而我还有这么个多尔,艾米·帕克心里说。我不应该讨厌她,可实际上挺讨厌人家。
然后,多尔·查克莱依就给她讲她和巴布过的日子。讲他们怎样坐在一盏灯下,瞧那些古怪的石头子儿和树叶的“残骸”。这种生活有时候会成为过去,可是那枯黄的灯光似乎总在眼前。
“所以,你瞧,”她说,“我不能把巴布扔下不管。在精神上,他还太小了。”
艾米·帕克知道,巴布在肉体上是一个衰老的、嘴角流着口水的人。现在,她有点儿恼怒了。
“啊,亲爱的,”她说,裙子抽打着黑暗。“我该坐马车来,我要迟到了。”
“你有约会,”文静的多尔说。
“我送几样东西……”艾米·帕克支支吾吾地说。
她差点儿在这句话后头再加上“给盖奇太太”这样几个字。盖奇太太在丈夫在那棵树上上吊自杀后不久,就离开这个地区了。
“我是带几样东西,”艾米·帕克刚好没露马脚,“送给一位生活困难的朋友。”
“可怜的人们!”多尔·奎克莱依为整个人类而叹息。
她现在踯躅不前了。艾米·帕克抚摸着她,爱怜着她,说道:“我们必须替巴布想个最好的、最仁慈的法子,多尔。”
多尔·奎克莱依则充满了疑虑。她心里明自,不管什么样的解决办法,最终都得靠她自己去想。可是怎样想,她就说不清楚了。
很快,艾米·帕克就看不见多尔·奎克莱依那消失在暮色中的身影了。她急匆匆向格兰斯顿伯里那几扇大门走去。这几个大门还屹立在那儿,只是生了锈,几乎推不开。要打开这几扇大门简直是和堆积起来的时间作斗争。可是如果你像艾米·帕克一样,战胜了它——她还是个很强壮的女人——走进这个陌生的地方,你的心就会激烈地跳动起来。这里面,什么东西都可能找到,被土埋了一半的漂亮玩意儿,或者只是一只生了锈的、擦洗于净还能用的小铁壶。树底下有时候会出现什么人,正在吃东西,或者正在谈情说爱,或者只是在那儿驱除他们自己某种不受欢迎的情绪。所以,这里的气氛如果说有点神秘的话,也还有点公共场所的味道。那些被人遗忘了的灌木黑乎乎的、粗糙的树枝,繁茂的、葡萄藤的卷须,已经屈从于手的“光顾”而变得愈发参差不齐了。树枝树叶被揪扯下来,或者被折断扔掉。有一两次山羊进来,干脆一扫而光。但是一个季节过去,这一片荒野照样草木丛生,而且和那些探头探脑窥视的小动物们结成同盟。树叶和空气一起摇动。特别在傍晚,紫罗兰的气味和枯枝败叶散发出来的臭气融合在一起。
艾米·帕克继续向山坡上爬去,衣服不时被更为刚劲的东西挂住,有一个地方还挂了个口子。但是她那坚硬的脚后跟也践踏了许多爬在地上的、肥嫩的野草。暮色愈浓,她也变得更充满希望。他现在变成什么样子了?在好像陌生人似的儿子面前,她会手足无措吗?她是不是已经有点儿聋了,会听错儿子的话,或者像聋子那样,在不该笑的地方微笑,表示他们已经听懂了人家的意思。她当然没有聋。她没有聋。
树叶在寂静中发出喇叭似的呜咽。奎克莱依姐弟俩不时出现在她的脑海里,与她形影相随。多尔那张脸因其完美而让人恼怒。谢天谢地,我不具备那种完美,艾米·帕克心里说,她真是个丑货,脖颈上的皮肤就像一个袋子似地垂下来。还有他,巴布,呸!这地方的树叶正在腐烂,那是一股让人觉得沉闷的气味。她赶快从那儿逃开。可是奎克莱依姐弟俩却无法甩掉。他是我唯一的亲人,多尔说。她那副坚持这样认为的样子历历在目。那么,他就是我唯一的亲人了,文米·帕克说。塞尔玛不是,别人也不是,只有他——雷。
于是,她充满希望地向先前是汽车道的地方急匆匆跑去,把蒲公英和砂砾踩得嘎吱嘎吱直响,寻觅儿子的踪迹。不时出现在脑海里的奎克莱依姐弟俩,如果还存在的话,已经被她的意志力或者被黑暗淹没了。只有那所房子屹立在那儿,或者说,是阿姆斯特朗先生已经开始建造、可是看起来除了是为死者建立一座“纪念碑”之外再无任何意义时扔下来的半拉子工程屹立在那儿。艾米·帕克开始害怕起来。她想起她认识的那些已经死去的人们,还想起那些已经搬走的人。那时,他们还活着,可是现在也许已成故人。
鸟儿从夜色中飞过,只是用柔软的羽毛擦着夜幕。一座雕像的手断了。
当这位有血有肉的妇人绕到那幢房于后头,向厨房部分走去的时候,看见一定是第二间厨房的门。她想起年轻时候曾经送到这儿一篮子很嫩的鸭子,不由得一阵欣慰。她已经点着她那盏灯走了进去。那间房子很大,很暗,空空荡荡。只有树叶在拂动,或者是一只老鼠。
不一会儿雷就来了。
“是你吗,亲爱的?”她说。
她举起灯,心里的柔情以及用来表达这种柔情的不熟悉的话语使她浑身颤抖。她可曾对某位陌生人用过这种柔情?或者对于她的儿子,这也许更好一些?反正她颤抖了。
直直地望着那盏灯——因为那灯光是他唯一可以看见的——男人皱着眉头,向后缩了缩。灯光,或者别的什么,搞得他绕着屋子慢慢地移动。他块头挺大,尽管不像他的身影那么大。
“把灯拿走,”他说,“你快要把人晃瞎了。”
“是的,”她边说边把那盏灯放到窗台上。“我不能不带个亮来呀!如果我们非得在这儿见面。你怎么选了这样一个地方?一片荒野,一所没主的破房子。”
“哦,”他说,“我一直没忘记这个地方。”
“你莫非只记得这个地方吗?”她问。
现在他们既然又处于正常状态——脚踏实地,“返朴归真”——她便凑过去看他。
“怎么,”他笑着说,“你要认一认是不是我吗?”
“你变了,”她说。
“你以为我会是个什么样子呢?”
她自己也不知道。也许是她从镜子里辨认出来的自己的映像,或者是她能够亲吻,并且告诉他衬衣衬裤穿对了没有的小男孩。现在她却被一个男人的神秘莫测惊呆了。所以说,有些人总在点燃希望之火,可是一旦这火燃烧起来,又束手无策了。不过他看上去蛮不错。
“你长大了,”她边说边有点羞怯地望着他。
她真希望能在白天看看他。
他走过去碰了碰她的胳膊肘,悦:“我要的东西你带来了吗,妈妈?”
“带来了,”她说。“你连胜也没刮,雷。”
“我是半路上搭了一辆货车回来的,”他说。“从墨尔本。我是在一条货船上干活,是从西部到墨尔本的。”
“从贝尔班尼?”
“是的。是奥尔班尼。还有布鲁姆,有一阵子我还在库尔嘉迪待过。”
“你一直到处跑吗?”
“总是有地方可以去的。”
“可我们一直以为你就在奥尔班尼。你说过,在那儿做生意。”
“这是什么?”他瞅着篮子问道。这篮子是这间屋子里唯一一件一眼看不透的东西。
“是一点儿吃的,亲爱的,”母亲说。她忘记瞧着他吃东西该是多么快乐。
他马上动手,撕下鸡腿,掰开面包。面包屑落下来,或者挂在他的嘴角。他那副吃相越发难看了。那张脸也越发显得肉乎乎的,被嘴角溢出的黄油涂抹得光闪闪的,心里还想着骨头上那块酥脆的鸡皮。对于这种脆皮他特别贪馋。
“你饿成这样了?”妇人问。她瞧着的似乎是一个正在吃她的东西的过路人。可这是她的儿子。
“我从昨天起一直就在赶路。”
他把一块骨头扔到墙角,还有带着一个小小的皱巴巴的鸡心的骨架。
然后,他舒了一口气,身上觉得舒服多了。
“我给你带些苹果来就好了,”她说,好像看见他的牙齿正咬下一块苹果。
他是一个相当壮实的汉子,但是还没有定型。他在屋子里来回走动着。有时候灯光射到身上,金灿灿的。
“我于得挺好,”他说,一边眨着眼睛,擦着嘴。
她喜欢这么瞅着他。
“现在你可以给我讲讲你自己的事了,可以吗?”她问道。“你都干了些什么,看见些什么?”
她站在那儿,两手下垂,交叉着放在颜色挺深的裙子上。她的种种想头使她陷入一种极大的尴尬之中。
“你还没丢掉这个老习惯,妈妈,”他说。他的脸抽搐了一下,这种表情显然是他处于防御地位时才做出来的。“这种刨根问底的习惯。你恨不得把人杀了。看看肚子里头装的是什么。”
“你走了这么长时间,”她说,开始激动起来。“我完全有权利叫你做出某种解释。”
“哦,是的,”他说,瞅着脚趾头。“可是,这事儿解释不清楚。”
“那么,我们能指望你什么呢?”她说,态度比先前严厉了一点。“你难道什么事也没做成吗?”
“役有。”
等她弄得他防不胜防时,她开始为他哭泣。为了这场哭泣,她已经等了好长时间。
“啊,雷,”她哭着,把一双手搭在他的肩膀上,似乎这样就可以得到一种慰藉。
这两个人待在这间空荡荡的屋子里,充满一种无法忍受的气氛。他们无法像在摆着家具的屋子里面那样,相互从对方身边逃开。在这儿,他们不得不‘逆来顺受”。此外,年轻人还没拿到钱,而且她是他的母亲,她还没有把心中的悲哀渲泄够。
他觉得她靠在他身上哭了一会儿。这当儿他几乎处于一种催眠状态。
“是我不好,”他说。
“不,”她回答道。“我们大家都有责任。”
她把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