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第3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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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那个时间——刚过晌午,进了家门,说:“啊,我回来了,艾米,终于回来了。”
因为没想到他会回来,妻子正干着一两样脱不开手、还挺重要的事情。她只是轻轻吻了他一下。这和她先前想象的、甚至“排演”过的情形可大不相同。而且还差不多立刻就告诉他,门上有个铰链松了,她费了好大力气也没拧紧,弄得好不心烦。
“好吧,”他说。“我们瞧瞧。不过一会儿再说,现在有的是时间,干啥也可以。”
这天下午,看起来时间确实有的是。房门大敞着,金色的阳光像一块大地毯铺在地板上。蜜蜂从窗口飞进来,又从这所安谧恬静的房子另外一边飞出去。屋子里,男人和女人面对面坐着,相互凝视着。
他坐在那儿,喝她给他泡的茶,因为茶水挺烫,喝的时候弄出嘘嘘的声音。“你得把那儿的事情都告诉我,”她羞羞答答地说。
他的嘴朝下撇着,不想马上回答。“有机会再谈,”他说。
她也并不是非让他讲那些事情。
事实上,她压根儿就不感兴趣。她只相信他们一起过的生活;只相信等她已经习惯了她的丈夫——一个和从前不同的人之后,又要开始的生活。她又要细瞅他脸上新添的皱纹,还经常摸一摸,好使自己确信,他就是自己的男人。不过,这个时候,他的一双眼睛似乎把他们俩隔开了。
“我写的那些信,”他说,“都应该扔掉。纯粹是浪费时间。不过不写信又干什么呢?”
“那些信我保存着哪!”她边说边用指尖拉着桌布。“我喜欢它们。”
“保存旧信没有用处,”他说。“那是一种病态。总是读那些过去了的事情,忘记你已经又前进了。我母亲特别爱于这事儿。她有满满一抽屉旧信,纸的颜色都变了。”
由于向他的妻子——这位皮肤黝黑、反应迟钝的女人倾吐了一点点心中的隐秘,就好像在夜色中袒露了心怀,他现在觉得很不自在。由于他剖白了自己,便觉得她简直是个陌生人。她把一切隐秘都包了起来,独自坐在桌布旁边微笑。你没法说出她在想什么。她的头发颜色不那么深了,可她那张脸还在闪闪发光。那脸是漂亮还是让人觉得不舒服,眼下他还很难说清楚。
他又搅了搅他的茶。一种满足开始从那红褐色的、圆圆的涡流扩散开来。她坐在他的对面,身上散发着一股烤饼的味道,让人觉得悠长而安谧。把她熟记心间的机会随时都存在。
“孩子们怎么样?”他问道,只是为了打破沉默。
“他们都挺好,”她说。“都长得又细又高。塞尔玛有时候把头发盘在头顶上玩,那模样看起来可真的长大了。但她总是自怨自艾。她得了哮喘病。哦,我想总会好的。她迟早得离开这地方。还有雷。他俩都得走。雷已经是个壮小伙子。有时候挺暴躁。他有点儿坏脾气。雷这孩子,只要愿意,啥事儿都敢于。发起脾气,他甚至可以放火把房子烧了。他不喜欢受人指使,连碰都不让人碰一下。要是他愿意让我爱,我当然能爱他,斯坦。我能把他培养成个样子。可是他总觉得温顺使他难堪。”
这位父亲已经不再相信人为的干预能起什么作用。但他没有表露出这一点。相反,他带着一种预感,听妻子讲还没跟他见面的孩子们的情况。茶水烫了一下嘴。他望着对面的妻子,被她对孩子们的爱唤起一种激情。他意识到,由于她对他们的了解,她比自己更有力。他期望她能做点什么事情。她将沟通他和他们的感情。于是他觉得心情好了一点儿。
下午就这样过去了,孩子们就要回来了。还有那群列队而归的奶牛。男人和女人互相凝视着,少了几分紧张,多了几分感情。现在,既然已经打开心灵深处的秘密“橱柜”,把里面的东西都让人看了,他感到很高兴。女人抚摸丈夫那只这阵子她一直就想抚摸的手时,不再感到羞怯了。现在,她把那只手拿过来,放在掌心里看,用自己滚烫的手摩挲着,又用她那硬硬的手指紧握着,贴在胸口。于是,他们终于重新融合在一起了。他们的嘴巴和他们的灵魂都向对方张开,他们紧紧拥抱着,紧到不能再紧的地步。他们紧闭着眼睛承认,没有肉体上的任何障碍可以阻止这种全身心的结合。
这天晚上,在经历了最初的羞涩和生疏之后,他们都在灯光明亮的厨房里欢笑着。也没有什么特别的原因,只是为了他们的幸福和欢乐。笑声从这所房子飘逸而出,在那个月光和雕塑般的景物组成的世界里飘荡,这个世界由一轮巨大的月亮固定在这里的白马、枝叶浓密的树、贮水罐,以及看不见脑袋的鸟所组成。孩子们和父亲渐渐熟了起来。他们因为一些傻事大笑着。有时候也仅仅是为了欢乐的笑声而大笑。到这时,他们已经真的精疲力竭了。可是兴奋还支撑着他们不去睡觉。那个壮实的小男孩的脑袋几乎全部扣在德国兵的钢盔下面。他心里思忖着,还能不能再胡闹一会儿而不受母亲的指责。那个削瘦的小姑娘站在那儿,不时把两条碍事的辫子甩到身后,同时转动着一个赛璐璐臂环。这个臂环是她拿一枚狗头胸针和一个小姑娘换来的。
斯坦·帕克差点儿开口就问孩子们的岁数,后来意识到,他原本不应该忘记他们多大年纪。小姑娘有时候看起来很庄重,显得已经成熟了。
“塞尔大概没等我们明白过来就会交上男朋友了,”他说,像是自言自语。
“你还有什么话要说呢?”母亲说。“他们连学还没上完呢!”
“我恨男孩子,”小姑娘扭着细脖子说。“我永远都不会结婚。”
“永远都不会,”男孩一板一眼地说。他两腿分开,坐在椅子上。这样便可以把脑袋放在椅背上休息,看起来还不太显眼。“我就不结婚。我想干点事情。我想去赛马,或者徒步横跨澳大利亚。你们知道吗?有的树根部有水。如果你知道哪些树有,就可以把树根拔起来,吸那里面的水。黑人就这么于。也许我还能当个探险家,或者拳击家。我可以用拳头去打。有个叫汤姆·库德林的男孩就让我揍了一顿。因为不给我那个玻璃球。他说过,要是我赢了,就给我。而我赢了。所以就把玻璃球夺了过来。是一个绿颜色的石头蛋子。”
“又说傻话了,”母亲说。“该上床睡觉了。”
“呵!为什么?”男孩一边嘟哝一边摩挲了几下伏在椅背上的睡意朦胧的脑袋。
“我说过为什么了。”
“男孩子都是些傻瓜蛋!”小姑娘说。
她站在一个墙角,一只胳膊肘放在背后,苍白的皮肤现出菜色。她形容憔悴,内心却可能刻薄狠毒。她喜欢秘密,也喜欢跟别的女孩儿说悄悄话。她甚至把这些悄悄话记在一个本子上,把本子锁进一个装小玩意儿的匣子里,再把钥匙藏起来。她希望有架钢琴,好练习从女邮政局长那儿学来的曲子。可是家里没琴,她从邮政局带回来的那些重浊、刺耳的“主旋律”便只好留在脑子里萦回了。有时候,她会带着淡淡的、高傲而又有几分神秘的神色,对自己哼这些曲子。
“男孩子都是些糊涂虫,”她边说边左右摇晃着身子。她说这番话的时候,就好像非得在父亲面前再次挑明这个观点,好让它永远“有案可查”。
“瞧我踢你!”男孩怒目而视,加强语气,一字一顿地说。
他们怎样才能很够?由于这一点还不明显,他们被仇恨所困惑,除开在无所谓或者睡觉的时候。
“行了,这事儿说够了吧,”父亲说。他非得做点什么了。他们是他的孩子,他怀着疑虑又一次这样告诉自己。“这是和平的一天,不是吗?”
他们满腹狐疑地望着他,望着这位是他们父亲的陌生人,做出一副孝顺的样子,不声不响地睡觉去了。事实上,夜的静谧已经开始潜人这所房子。那静溢愈来愈浓,比父亲的话更使他们困顿。男孩努起嘴朝母亲靠过去。她那么心安理得地接受了他的吻,连自己都开始纳闷,这样做是不是有点儿不知羞耻了。吻完妈妈,他就走出去,关好门。小姑娘向窗外眺望了一会儿,并没有注意夜色的美丽。因为她被自己的问题困扰着。她拿出爸爸带给她的一小瓶法国香水,闻了几次。只是这时,安温与美才充溢了她的心。当她修长的手像一朵含苞欲放的花,放在胸前祈祷时,她那像花一样的脸在镜子里面闪烁着光彩。她照别人教给她的办法祈祷着,把一切关系都归纳到爱的范畴。做完这些事情之后,她就上床睡觉,梦见自己在焦躁不安的音乐和睡乡的长廊漫步。
在杜瑞尔盖,战后的日子就这样缓慢而又令人激动地开始了。斯坦·帕克又开始忙自己的活儿。许多人还不知道他已经回来了。有的人觉得他回不回无所谓,有的人则已经忘记这人是谁了。有几个人头一回见他,很为他“侵人”他们新近得到的土地而气恼。但他对所有这些都置之不理。只是于自己的事儿。他有时候垂着脑袋,就好像和平的日子太沉重了。他当然已经变老、开始发福,成了个笨重的人,肌肉也很快就要变得疙疙瘩瘩。不过他还处于壮年时期,他还可以轻而易举地把一口袋饲料甩到肩上,让口袋蹭着灼热的脖颈上灰色的头发茬儿扛走。
他现在已经是个很成熟的人了,充满了力量,也充满了巨大的柔情,一双眼睛闪烁着希望的光芒。他观察过蚂蚁的辛劳,鹰隼的翱翔,看见过母腹中骚动的牛犊,以及计算着钱财又想象着死亡的人们。他极其精确地观察这些事物的每一个细节,但又是从一个睡觉人的梦境观察的。他在那梦境中慢慢地蠕动,也许哪天就会望出去,看到生活的真谛。他就这样忙忙碌碌,四处走动着,眼前竟有点不知所措。清晨,露水打湿的裤脚裹着他的两条腿。雾霭笼罩着原野,比较高的草上结着的蜘蛛网就像牧场竖起来的靶子,把视线搞得模糊不清。这时,现实和前景,梦幻和客观事物,都溶化在同一个洪荒的世界。就是在太阳升起的时候——一开始还显得有点儿粗糙。但是通红。然后冲破雾霭织成的网,把阳光尽情地泼洒在大地上,树木在耀眼的阳光下屹立着——让斯坦·帕克看起来完全信心十足,也还是困难的。在这和平、安宁的日子里,他仍然没有足够的信心去接受那些实实在在的、千真万确的,或者被称之为永恒不变的事物。许多事情还需要得到证明。只有他才能去证明。
他回来不久,多尔·奎克莱依就来了。除了那些在她还是个骨瘦如柴的小姑娘时就认识她的人,大伙儿现在都叫她奎克莱依小姐。她为了舒服,光着脚丫没有穿鞋。多尔没怎么变。她生来就是小孩儿长了一副老相。或者说,长大以后是大人长了一副小孩相。她的举止就像身上那件灰裙子一样朴实无华。那是一件挺括的长裙子,至于是什么质地、或者有什么装饰,谁也不曾注意。大家只知道,衣裙包裹着她,而且是一件还算体面的衣服。她也戴着一枚胸针,也许是珐琅的,那个小图案永远不会惹人细看。她把它别在长脖子下面。那黄中带红的皮肤已经显得甲状腺肥大了。不过即使这样,除了那些被她迷住的孩子们,谁也不会注意到这点,大家要看的只是多尔那张脸。
“我带来一些这个,”她说,抬起一只瘦长的、黄中带红的大手遮着太阳。
盒子里装着些黄颜色的、表面粗硬的糕点。
“换换口味,”她说,或许心里希望这样。
沙糖粒在多尔那些制作粗糙的糕点上闪闪烁烁。她用另外一只细长的手把糕点送过来。手上粘着的面粉已经干了。这只手少了一个手指,是让切草机切掉的。
“谢谢,多尔。做得挺好,”他边说边接过那盘让人尴尬的黄颜色的糕点。
这个男人和这个女人站在阳光下面交接这盒糕点,并且互致问候的时候,都显得很不自在。她的一只手依然举在眼前,遮挡着阳光。她那慢吞吞、干巴巴的话语在时间的长河上掠过,仿佛把他带到乌龙雅的河岸旁边。年轻时许多平静的、不可思议的、相当完美的事件,又从他眼前闪过。这就是多尔·奎克莱依把糕点放到他手里的这个早晨。她带来了完美。
“哦,”过了一会儿他说。“我们在这儿站着干嘛!你不进来坐坐?”
“不,”她说。“再没有什么要说的话了。”
她不像别人那样,问他受伤和得勋章的事儿。
“不,”她说,“鸡鸭正下蛋呢。我现在养火鸡呢,你知道吗?挺好的小火鸡。”
她微笑着;她有一双还分辨不出善恶的十分清澈的淡蓝色的眼睛。
“好,”她说,“我高兴你回来了,斯坦。我知道你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