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3怀特:人树-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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让所有这一切都来吧,他的身体这样说。他俯身在砂轮上面,弓着一双肩膀。当金属咬着石头,石头磨着金属,两者结合在一起,砂轮发出刺耳的咯咯声的时候,他的脚控制着踏板,几乎能达到这个地步的,便都是美好的。砂轮跳动着,被那条控制它的钢丝绳牵制着。他那双有力的手给金属以新的形状。在这样的时刻,把任何东西磨成任何合适的形状都是可能的。
但他还是意识到,她正烦躁不安地坐在水井那头、,摇晃着一双脚。于是说道:“也许他要和那车上的姑娘结婚。”
“我看不是,”她冷冰冰地说。“车上有两个姑娘呢广
她晃着脚,现在是为了蕴藏在他摆出那个姿势的身体和他那无法渗透的头颅里那些使她困惑不解的事情。但是他瞧着他的一双手,很为自己的丈夫是个穷人而高兴。
她站了起来,心里烦躁地想:啊,我怎样才可以证实他是个最好的人?她突然觉得那样焦急、那样空虚。
“我们去喝杯茶吧,”他边说边眯缝着眼睛瞅着刀刃。“然后就又该挤牛奶去了。”
后来,当他们提着奶桶,从房前树荫下面走出去,又走到灼热的阳光下面的时候,她又焦灼不安地想对自己证明某种尽善尽美的存在。下午,天气凉快了一些,篱笆柱子在地上投下长长的影子。母牛慢悠悠地向院子里面走来。几只小牛犊撒着欢,跑着。但终究是那些老一点的、肚子胀鼓鼓的母牛那慢吞吞的、轻柔的步伐占着主导地位。在这个漫长的金黄色的傍晚,一切都是那样凝重,那样完美,充满了对明天的期望。母牛向后抽动着耳朵,牛犊张望着。
“要刮风了,”男人说,对自己这块牧场傍晚景色的巨大热爱占据了他的心。他真想对周围的事物指指划划,议论一番。
所以他很高兴有机会抬起胳膊,把空桶挂在手腕子上,说:“瞧,起风了吧!”
这时,树尖闪着银色的光在风中摇动。尘土挑逗着,旋卷起来。一头口轻的奶牛因为害怕,也许因为高兴,跳了起来,在空中撅着屁股,放了个屁。
这正是女邮政局长预言的那场猛烈的南风。它吹打着这一男一女,凉飕飕的,沁人肌肤,简直要把奶桶从他们手里吹走。
这时,德国老头微笑着走了出来。他一直给牛栏里的奶牛倒统子,弄得浑身是白。他们大声笑着,开着玩笑。他们对特里克开了个常开的“老玩笑”。这头奶牛是艾米的。他们不能碰它——只要男人的手一碰它的肚子,它就尥蹑子,然后就躺倒在地上。
这天晚上,狂风之中,他们在牛棚里挤奶觉得十分有趣。风呼啸着,那并无恶意的喧嚣几乎淹没了牛奶挤进奶桶的刷刷声。奶桶里,牛奶以其特有的美上升着。奶牛走过来,奉献了它的乳汁,显得心满意足。那是一种又一次感到臻于完美的满足。直到男人的嘴角又现出一丝沉思。一两个小时以前,他在砂轮上面表现出来的那种足够坚韧的、甚至具有无上权威的精神力量已经开始减弱。那欢畅的风的巨流凉飕飕的,宛若一股流水,使得他从最后几个奶头里使劲儿把牛奶挤出来。他想赶快做完这桩事。
挤完牛奶,当他们一起站在他们建造的这个棚屋里,站在他们刚刚擦洗过的潮乎乎的地板上面的时候,她发问了:“怎么了?”
当然没有怎么。除了一种从来也没有满足过的欲望——用一种实实在在的东西,或者用语言来表达他自己。
夜晚,等到盛奶的罐子烫洗完毕,盛着稀薄的牛奶的大锅排成一溜,她把碟子立起来,让那上面的水流掉。他在一张纸上计算了一会儿,算出最后的答案,便坐在那儿,嘴里咬着一截铅笔头,等着填一个空白。这时,风已经停了。尽管它带来的凉气仍然旋转着、拍打着。在炎热的傍晚,他们这所房子似乎被压缩了,显得十分简陋。现在,它却敞开了。这所房子并没有被这个凉爽夜晚的广袤和深邃排除在外。屋顶似乎掀开了。炽热的星映在盛牛奶的锅里。许多别的事物的协调与和谐得到了证明——皮肤和羽毛,椅子和树枝,空气和针。
这男人的妻子已经织开了毛线,那冰冷的毛衣针一出一进地编织着。他望着她那只手,以及套在圆木球上的那只旧袜子。在这更深夜半之时,她坐在那儿,把毛线编结在一起。他望着她。他们确实是一个中心,只是还没有什么把握,而他希望是中心确凿无疑。为此,他咬着那个小铅笔头思索着。如果让他用这种方式表现自己,毫无疑问,可以最终得出某种结论。然而事实并非如此。只是有时候他在脑子里想出几句做祈祷的话来。
然后,女人放下那只袜子,因为这黑天鹅绒般的夜色是无法拒绝的。她走过去,抱住丈夫的头,贴着自己的身于,就好像现在她确实拥有着什么似的。她的双唇亲吻着他的眼睑,那眼窝深陷着。她让亲吻印遍他那张脸,直到感觉出他的肌肤已经作答。他们在这静夜里融为一体,被那只手神奇地、滑翔似地领进一个更加幽深的境地。在那里,床敞开温馨的怀抱接纳了他们。
在那个被解脱了的世界凉爽的气息之中,在那恍若梦境的家具什物之间,在那株像一头成年雄畜一样闯进这房间、不露锋芒地和他们搏斗着的玫瑰花的内心深处,男人和女人热烈地亲吻着,祈求永远把握住这美好的一切。然而那深邃的夜浩渺无际。女人几乎是呼喊着,终于退却了。男人也缩回到他自己的血肉之躯。他躺在他们的床上,触摸着他的灵魂又已经开始接纳的那个几乎是一副骨架的身体。
然后,最终便是睡觉、干活,以及对于某种存在的热烈的信仰。以及睡觉。
但是妇人坐了起来。她正在恢复她的个性。这个女人——艾米·帕克走过去,倚在窗框上,窗户映出她的身影。在这静溢的夜晚,所有的形体、所有的声音,都那样融洽。夜不再浩渺无际了,而是十分熟悉。夜色和数年来一直栖息在同一个地方的几只老猫头鹰之间亲呢的感情一起流动着。风儿像她那只软绵绵的手,抚摸着她的肌肤。她撑着丰满的腰肢,在那儿站了一会儿。她被一种惊疑和满足缠绕着。她可以就这样一直站到深夜。她纳闷,会不会怀上了那个自己早已在心里熟知了的孩子。她把胳膊交叉着放在胸前,谛听心脏缓慢的搏动。
第 九 章
当艾米·帕克终于有了孩子,邻居们的面部表情恰如其分地表示了他们的祝贺和赞同。不过当然,生孩子是一桩普通而又普通的事情。许多“多产”的女人经常洗完衣服,或者烤完面包,或者在炎热的早晨到教堂做完祈祷之后,躺在那儿就生下孩子。可是艾米·帕克为自己生孩子一事私下里颇为得意。她在屋阴下来来回回地散步,现在她确实是整个宇宙的中心了。阳光聚集在她怀里抱着的白色襁褓之上。鸟儿叽叽喳喳地从他们头上飞过的时候,连飞翔的路线也给那襁褓中的孩子一种神秘的、举足轻重的感觉。微风吹过,花儿和树叶都向这位抱孩子的女人弯下腰来,用它们那长长的、乐善好施的嫩枝给他们以祝福。
“你有个孩子可真好,”女邮政局长说,黄黄的大拇指在一块干海绵上按了按。“就像有个伴儿。他乖吗?”
“当然乖了,”艾米·帕克说。“只是有时候肠胃不好。星期五他不舒服了。是因为天太热。你知道吗?是拉肚子。”
“啊,”女邮政局长头上端端正正地戴着一顶帽子,用一种事不关己的腔调说,“可以给他眼点儿什么药嘛。”
“哦,”艾米·帕克说。“我知道该给他吃什么药。他现在已经好了。是的。盖奇太太。他是个很健康的男孩儿。”
他是他们身上掉下来的肉。她总爱打开襁褓,看他那健康的、赤裸裸的身子。她管他叫雷。她先前并没有想到这个名字,也不怎么听人叫这名儿。但是她叫着顺口,而且这个沐浴着早晨金色的阳光,躺在那张宽敞的床上的漂亮小男孩儿,与这个名字也很相配。阳光在他的小嘴和刚刚长出来的毛茸茸的汗毛上闪耀。
现在,这屋子里充满了婴儿那温馨、柔润的气息。孩子的爸爸进屋的时候,越发显得怯生生的。他简直像是参加一次盛典——嘴里哼着什么,在通往厨房的那条砖铺的南道上跺着脚,把靴子上的泥块蹭掉,震得那些倒挂金钟直抖动。然后,他傲气十足,或者是看起来傲气十足地进了屋,径直向孩子躺着的地方走去。他躺在一个摇床里,要么就在妈妈的怀抱里。他直盯盯地望着他那张脸,就此完成这一盛典。婴儿对爸爸报以同样的凝视,但是并没有透过他那双清澈、浅薄的眼睛闪现出内心的隐秘。他那眼睛的闪耀和脸上的表情是留给妈妈的。连接他们的那根“脐带”还没有割断。他还不认识父亲,只是对他表示一种容忍。他也许意识到了在那男人壮实的身体和他自己软弱的但也是有力的身体之间闪烁着的那踌躇和胆怯。他以他自己所拥有的一种更有说服力的、神情庄重的自傲,望着父亲。
“看起来长得挺好,”这位父亲总爱这样说。
然后他便转过身去,很为从作父亲的责任中解脱出来而高兴。他在心里说,以后他会跟儿子谈话的,还要教他做事情。他们会带着斧子或者猎枪到丛林里去。在那儿,会有许多话题好说。他们会擦掉脸上的汗水,双手捧着凉水痛饮。晚上,带着儿子打死的狐狸一起回家。他是否能够把自己灵魂深处那忽隐忽现的、颤动着的思想传达给儿于,或者他是否就愿意把这一切传递给他,还不得而知。他可能会对这个结实的男孩那张严峻的、好奇的脸抱着怀疑。
“你从来连碰都不碰他一下,”当妈的说。“我觉得你根本就不喜欢他。”
她抱着那个她自个儿都爱不够的孩子。
“我能干个啥?”他摊着两只空空的大手问道。“能为这么个小不点儿做什么呢?”
对于他,婴儿还只是一种抽象的观念,一个概念。他还没来得及使自己的思想和习惯适应这种观念。
“你能做啥?”她说。“哦,你能把他吃了!”
她就能把他吃了!她对他真是爱不够,甚至那种长久的、要吞下去似的亲吻也不能发泄她心中的爱。有时候,她那双湿润润的眼睛几乎盼望他能再平平安安地回到她的肚子里。
“要我就把他放下来,”父亲说。“总这么抱着,对他的健康不会有好处。”
“你知道什么?”母亲说。“他跟我这么呆着才平安无事。”
不过,“平安无事”只是一个乐观的字眼。哄他睡着之后,她的一双手总得从孩子身下抽出来。未来已经在这屋子里面滋长,跟眼前的现实纠缠成一团。她已经没有力量控制这一切了。
有时候,这一对年轻的父母望着熟睡的孩子,又重新结合到了一起。他一醒来,这种“结合”便不复存在。在从这个看起来是他们创造的、使人着迷的第三个生命的控制下解脱出来的时候,他们曾经经历过、并且理解了的生活,历历在目。慈爱比起那种狂热的爱更容易控制。然而,当熟睡的孩子动了动脑袋,父母亲又被一种朦胧的恐惧烦扰了。母亲生怕自己无法控制爱的“风暴”,父亲生怕在儿子面前又成了一个陌生人。
厨房里,钟在滴答滴答地走着。这只钟样子很丑,镶在黑色大理石里。不过刚买回来的时候,他们都很为它骄傲。等到小男孩长大了,好像镀了一层金似地又结实又漂亮,他常常要他们把他抱到那只钟跟前,瞧它怎样走。他喜欢把鲜红的小嘴贴在玻璃上面,去吮吸那消逝着的分分秒秒,一时那只钟的丑陋似乎都被他吞咽下去了。小男孩红光闪闪的面颊比那暗淡的钟面亮得多。有一天,当男孩已经充满信心地跑来跑去,变成一个让人讨厌的小家伙时,那只钟永远停下不走了。也就在这时,艾米·帕克怀上了第二个孩子。
这口好像更困难了。我要是不能平平安安生下来该怎么办呢?她在心里说。她又想起先前流产的那几个孩子。看着她那笨重的、行动不便的身子,不禁有几分畏缩。有些天,她浑身无力,变得面色焦黄,让人看了就心烦。她等待着这个孩子的出世。丈夫的唇贴在她的脖子后面,她感觉到从他嘴里传递过来的怜悯。
他说:“没有理由非出什么差错。你已经生过那个男孩了。”
这话他以前也说过。因此,她只是咧着嘴,不自然地笑了笑。她总是在膝盖上摆些她偏爱的、单调无味的针线活儿,或者把男孩的脸蛋贴在自己的面颊上,让暖流注入她的肌肤。她总是盼望丈夫从她眼前走开,因为那时候,他很不合她的胃口。她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