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第185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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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祝朝奉见这小丫环神情不似假装,这下子也慌了,说道:“这关我何事,现在就去见官说清楚。”一面说一面坐上藤轿——
张萼喝道:“别让这凶犯跑了!”
能柱、冯虎也不怕对方人多,就与祝朝奉带来的八个狠仆厮打,祝朝奉坐上藤轿,在八个狠仆保护下往菖门方向急奔而逃,有个狠仆抱起地上那半箱银子就跑,能柱在门前追上,一脚踢倒,那狠仆爬起身拣了两锭银子飞快地逃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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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天到金陵,展开新局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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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7章 四壁荷花三面柳()
六月初六拙政园雅集,冯梦龙与其兄冯梦桂都来参加了,冯梦龙是春风得意,侯慧卿昨天夜里就已到了他宅中,那流芳馆的鸨母王六妈吓得不轻,她听说侯慧卿悬梁自尽时急急赶去,见侯慧卿摔到地上,梁上垂着断帛,侯慧卿颈间一道红痕,起先都没鼻息了,是冯梦龙赶到,又是接唇渡气、又是搓胸摇臂,才救回一条命,随后请来的医生对侯慧卿进行诊治,医生说悬梁时勒坏了颈骨,怕是以后要瘫痪了,冯梦龙不离不弃,依旧愿为侯慧卿赎身,接回宅中调养,那王六妈毕竟是妇道人家,慌得没主意了,见冯梦龙还肯出八百两赎身银,当即写了婚书,签字画押交给冯梦龙,收拾了一些侯慧卿日常用具,当夜将侯慧卿送到冯梦龙宅中——
在拙政园的荷风四面亭,张萼见到冯梦龙,低声笑问:“子犹兄,昨夜乐否?”
冯梦龙嘿然道:“多谢贤昆仲妙计相助,铭感五内。”
昨日冯梦龙起先还真以为侯慧卿悬梁伤到了颈骨,没想到将侯慧卿抬回宅中,侯慧卿就自己下轿了,拜倒在地,感冯郎恩义,流下欢喜的眼泪,往日她与冯梦龙一起谱山歌、唱吴曲,为汤显祖牡丹亭题记里写的“情不知所起,一往而深,生者可以死,死可以生”而感动,而今日,冯梦龙在误以为她真的伤了颈椎的情况下依然要把她接回来调养,鱼玄机诗曰“易求无价宝,难得有情郎”,侯慧卿觉得自己是天底下最幸运的女子,夜里对冯梦龙的温柔那真是不足为外人道也——
宗翼善对张原道:“介子兄,那徽商平白折了一千六百两银子,只怕不会善罢甘休。”
张原道:“有四百两是在王六妈那里,王六妈若贪财不怕惹麻烦,那就留下银子,若害怕,那就送还,这是王六妈的事,我们犯不着多管,至于另外那一千一百六十两银子,与其还给那徽商,不如用来行善,那算是我们拾到的钱财,捐给长洲养济院,那徽商抓不到我们任何把柄,而且现在流芳馆之事已传扬开,徽商仗着钱多拆散有情人,差点逼死人命,苏州市井百姓对这种人是切齿痛恨,我料那祝朝奉只有吃这哑巴亏,哪还敢在苏州抛头露面——”
张岱道:“倒是便宜了长洲养济院的官吏,少不了要贪墨克扣。”
——洪武五年,朱元璋诏令全国各郡县设立养济院,收养孤贫残疾无依者,苏州府有两处养济院,一处在吴县,另一处便在长洲鼓楼西北,昨日傍晚,张原兄弟三人由范文若陪同,将一千一百六十两银子捐赠给了长洲养济院,管理养济院的小吏又惊又喜,小吏不认得这三个年少秀才,但陪同这三人来的范文若范孝廉他是认得的,是本县头面人物,进士都去当官了,在地方上自然以举人为大,范文若叮嘱这小吏购置赈济米和布分发给贫苦民众,要账目清楚,年底他会陪同这三位捐赠者前来复核,小吏自是唯唯称是——
张原微笑道:“贪污克扣是少不了的,这笔捐赠银只要有一半落到贫苦民众头上那就不错,这里是苏州,不是我绍兴阳和义仓。”
因为准备仓促,参加今日拙政园雅集的只有六十多人,其中嘉定县、昆山县的三十三名生员和童生十日前参加过上海的豫园集会,因为知道张原将取道苏州去南京,这三十三人便早几日赶到苏州府城等着,范文若传出六月初六在拙政园举行雅集,这些生员和童生就都来了,上回在豫园听张原论八股,回味数日,受益匪浅,但张原这日却没有升座开讲,只周旋诸生间,交际酬酢——
来参加雅集的大多是慕张原小三元名声的生员和童生,有举人功名的除了范文若之外仅有一人,姓文名震孟,字文起,是吴门大画家文征明的曾孙,范文若向张原引荐这文震孟时,张原喜道:“文孝廉,久仰,久仰——”
文震孟三十多岁,身材高大,目光射人,颇为傲气,不喜客套语,见张原出言就俗,便语含揶揄道:“张公子久仰文某什么?”
张原含笑道:“文孝廉家学渊源,酷爱楚辞、专治春秋,书法宗东晋二王、画技追元末四家,为人更是刚正高洁,在下仰慕文孝廉久矣。”
文震孟颇为诧异,他今日来拙政园只是一时兴起,想看看这个倒董的张介子是何等人物,范文若事先也不知道他要来,原以为张原的久仰只是随口敷衍的客套话,不料张原还真知道他,他在长洲虽然有点名气,但连续六次会试落第,少年才子名声也渐渐的泯然众人了,这时听张原盛赞他,乃苦笑自嘲道:“张公子对在下了如指掌啊,只是还有一事没说,在下七次赴京会试,七次落第,这事也算出名,苏州儿歌唱道‘文文起,七落第,赴京赶考急,归来袖遮面。’唱的就是在下。”
张原心道:“落第七次了吗,那还要再考三次。”
张原熟悉晚明史,这个文震孟是天启、崇祯年间有名的刚直耿介之士,性情和刘宗周先生有点相似,也是东林党中的著名人物,天启年间弹劾魏忠贤,被廷杖革职,崇祯时起复,任宫廷讲筵日讲官时,崇祯有一次听讲时翘着二郎腿,这文震孟就闭口不讲了,盯着崇祯帝的脚,这让崇祯帝很尴尬,用袖子遮住膝盖,然后慢慢放下腿,让张原对文震孟印象深刻还有一个原因,那就是文震孟是天启二年壬戌科状元,天启二年即公元一六二二年,而现在是一六一四年,文震孟还要再经历两次落第的折磨——
张原道:“文孝廉大才,暂时困于科场,早晚有名扬天下之时。”
范文若便道:“今日雅集,不能没有论文辩难,文兄与张公子都是治春秋的,今日幸会,就在这荷风四面亭上畅言春秋如何?”
文震孟对张原颇有好感,再刚直的人也愿意听人美言啊,道:“正要向张公子请教。”
张原对冯梦龙道:“子犹兄也治春秋,一起来辩论吧。”
荷风四面亭单檐六角,四面通透,亭在水中央,坐于亭上,见池中莲叶亭亭,莲花盛开,岸边柳枝婆娑,有抱柱联:“四壁荷花三面柳,半潭秋水一房山”——
张原与文震孟、冯梦龙坐在亭中莞席上,近百名诸生围亭听讲春秋,春秋在明朝时地位很高,朱元璋把春秋作为群经之首,认为孔子作春秋,明三纲,叙九法,为百王规范,修身立政备在其中,而在殿试取状元时,往往偏向本经是春秋的进士,焦竑、文震孟的本经都是春秋,虽然如此,但春秋繁难,诸生还是愿意治其他四经,毕竟状元三年只有一个,不敢妄想——
冯梦龙著有麟经指月,文震孟是弱冠举人,二人对有关春秋的典籍可谓无书不读,而张原颖悟过人,师从黄汝亨、焦竑这两位大儒,又有自己独特的创见,三人辩难由浅入深,从春秋义理到三传文采,妙语不断,听者屏息——
冯、文二人的学问不在张原之下,论博览群书,张原比不过他二人,但张原胜在条理清晰,他对春秋学上起秦汉下至元明的发展脉络娓娓道来,春秋既是经又是史,至魏晋南北朝则经史分家,唐代刘知几标举左传是史文典范,而刘勰的文心雕龙则宗经,宋末以来,经史再次合流,这就是春秋学的文学化,至晚明更明显,连八股文都文学化、小品化了,春秋岂能独免
不但冯梦龙、文震孟大受启发,在荷风四面亭听讲的诸生都有茅塞顿开之感,张原的讲春秋学从发源滥觞至发展分流,脉络清晰、条理分明,给人以登高眺远、一目了然之感,而冯梦龙、文震孟读书虽多,但缺少张原这样系统的领悟,这是张原的优势,其中包含后世先进的学习理论——
夕阳西下,人影散乱,拙政园雅集虽然只有短短一日,却给苏州士子印象极深,与会诸生都要求加入翰社,张原因为在苏州不能多耽搁,就请范文若、文震孟和冯梦龙负责翰社苏州府分社的筹建事宜,范文若为翰社苏州分社社首,文震孟和冯梦龙为社副,翰社三规条的首条略作修改,不作年龄限定,因为文震孟和冯梦龙都超过了三十五岁,规条现在可以灵活一些,毕竟只是暂行,正式规条将在明年三月在山阴举行翰社第一次社集时商议决定——
苏州三日,张原自感收获不小,翰社在苏州打开了局面,他与冯梦龙、文震孟结为了好友,冯、文二人年龄都比张原大了一倍有余,但都只敢与张原平辈论交,张原待人接物的稳重、学识修养的渊深,没有人敢因他年少而轻视他——
六月初七日午后,张原一行离开苏州,先要乘船经大运河至丹阳,因为大运河在常州折而向北往镇江,张原等人将在丹阳乘船进入向西的句容河,南京工部丁尚书几年前督民夫拓宽挖深了句容河道,句容河与秦淮河连通,水路交通便捷。
那冯梦龙一直随船送张原兄弟三人到常州,船上两日,冯梦龙与张原畅谈话本、山歌、戏曲,极是投机,冯梦龙答应在年底前写出十卷拟话本交由翰社书局刊印,每卷一万字左右,预计写四十卷,定名警世通言,已完成的古今四十卷虽已由绿天馆书局刊刻印行,但明朝没有什么版权法的,绿天馆可以印,别的书局也可以印,张原将把古今改名喻世明言重刻刊行——
喻世明言、警世通言有了,醒世恒言还会远吗,明朝最著名的拟话本“三言”将提前问世,冯梦龙一时无构思无素材又有何妨,张原会写信提醒他,张原熟读“三言”,虽不能背诵,但故事梗概是知道的,什么“卖油郎独占花魁”、“杜十娘怒沉百宝箱”,冯梦龙只须根据这大纲演绎就行,适当灌水无妨——
若问何谓灌水?描写人物容貌或者巫山云雨就来大段大段诗词那便是灌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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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68章 佳丽地()
六月初十辰时初刻,常州运河埠口,张原与冯梦龙依依惜别,冯梦龙另雇舟回长洲,张原诸人继续前行,乘船先至丹阳,再转句容河,六月十五日午后,船到南京城外东水关,过了东水关便是十里秦淮——
浪船顺流而下,两岸屋舍渐密,女郎王微俨然美女导游,头戴宽沿竹笠,不畏午后炎阳,立在船头指点两岸风景,说道:“——金陵古称佳丽地,衣冠文物盛于江南,文采风流甲于海内,白下青溪,桃叶团扇,宗室王孙,乌衣子弟,艳冶之事甚多,三位相公求学之暇,当好好领略这六朝古都,千年韵事”
张原站在这女郎身边,依其指点,与四百年后的记忆相印证,仿佛旧梦依稀,痕迹难寻,又想:“三十年后,这一片欢场将化为茂草,妙舞轻歌,不可得闻,名花瑶草,不可得见,楼馆劫灰,美人尘土,实在让人沉痛,为了让这些美好存留,我将全力以赴——”
女郎王微善能察言观色,见张原听她介绍这秦淮风景、才士佳人、风流韵事,听得很认真,眼里却流露悲悯之意,不禁甚觉奇怪,问:“介子相公,为何现佛子相?”
张原朗声一笑,回到人间,说道:“听你娓娓说这些,不觉沉迷,愿我白发垂垂时,再游秦淮,风景依旧。”
王微唇边勾笑,眼波流转:“到那时,介子相公想必已封侯拜相、娇妻美妾、子孙满堂,而小女子却是不知流落到了哪里,或许已是荒坟一丘,介子相公偶然忆起当年初至金陵之日,可会——存留一丝念想?”说这话时,起先是言笑晏晏,说到后来,突然就伤起心来,竟至泪下——
这下子张原倒不知怎么安慰了,想了想,依旧无言。
女郎王微却又破啼为笑,说道:“介子相公没有虚言敷衍我,不说话,这很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