雅骚-第11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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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原道:“学生写古文只是情动于中,有感而发,并不一味强作,算是一种喜好,八股则不然,其实不喜。”
王思任笑道:“不喜也得作,待参加过殿试才可抛在一边。”
师生二人谈了一上午,王思任留饭,张原也不推辞,用饭之后又品西湖龙井茶,钟太监送他两斤西湖龙井,一斤给了族叔祖张汝霖,一斤就送给王老师了。
黄昏时张原回到府学宫后宅第,武陵说三公子张萼来过,三公子说去海州的一个镜匠和两个仆人已经启程,张原入内院见了母亲和姐姐,便到后园看工匠造屋,有银子就是好办事,那一段三丈长的矮墙已拆去,正开挖屋基——
张原让武陵牵出白骡雪精,在投醪河畔奔跑了一会,被履纯、履洁两兄弟看到了,嚷着要骑,张原拗不过这两个小外甥,只好把穆敬岩叫过来控着缰绳,他扶着履纯骑在鞍座上,走出数十步,后边等着的履洁就已经急不可耐地嚷着:“该我了,该我了,我更要骑。”
两兄弟没完没了,你下我上,最后还是张若曦过来才把二人揪回内院去,张原才得解脱。
夕阳坠下龙山,晚霞灿烂如锦,暮色一时未下,投醪河水无声。
张原忽然想起自去年冬天大雪以来,此后四个月只下了一场小雨,看这晴空晚霞似乎近日也还没有下雨的征兆,绍兴今年就要大旱了吗,往日数丈宽的投醪河水现在只剩河中央如小溪般的细流了,若再不下雨,四月底投醪河水就要断流,五、六月间,山阴城的大多数河道就要无法行船,夏麦秋粮就要歉收——
履纯、履洁回内院去后,这河畔顿时就安静了,武陵牵了白骡雪精回厩舍,穆敬岩在收拾造屋的木石,那几个工匠已经各自回去了,都是山阴城郊的匠人,早来晚归——
张原独自在河畔徘徊,走到那株大槐树边,这大槐树原先离水边不到一丈,现在河水干涸了,树下一大片都是河滩,咦,穆真真蹲在河中央做什么,不象是在洗衣?
张原走下河滩,都是大大小小的石头,石间是硬结的河泥,张原得小心翼翼地走,自然是轻手轻脚,穆真真却很警觉,张原没走近几步,她就扭过头来,见是少爷,赶紧站起身来,手里一截柳枝丢在地上,面色微红,福了福道:“少爷。”
张原眉头微皱,这穆真真又穿上了她那套旧衣裙,长袖短衣袖口磨成了毛边,裙子靠膝盖处打着补丁,脚上是露脚趾的草履,想必方才就在河里濯足了,双足洗得很干净,足趾微曲,牢牢抓着草履,蓄着力的样子——
很奇怪的是,旧衣破裙穿在这堕民少女身上别有一种动人的魅力,粗劣的布料方显肌肤细腻,拘束偏小的裙裳提醒张原她已长成,破衣烂裳,长腿细腰,呃,难道穆真真意识到她这么穿很能打动张介子少爷?
显然不是,这堕民少女只是舍不得穿那两套新衣,去青浦是要给少爷争面子,不能穿得破烂,现在回来了,这旧衣裙也还能穿,就又穿上了,穆真真不会喜新厌旧,也不知是生性如此,还是自幼被贫贱和苦难压抑成这样的?
现在天气逐渐热了,真真要这么穿就随她吧,嗯,旧衣清凉,魏晋名士还就要穿旧衣裳呢,张原问:“你拿个柳枝做什么,刷牙还是写字?”
走过去一看,河水退去,这一片河泥半干半湿,这里已近河中央,卵石少,河泥比较平整,只见河泥上写着:“是岁十月之望,步自雪堂,将归于临皋。二客从予,过黄泥之坂。霜露既降,木叶尽脱,人影在地,仰见明月,顾而乐之,行歌相答——”
柳枝在河泥上写字,只是划字而已,不过穆真真笔致颇显大气,简直称得上雍容,与这堕民少女卑微羞怯的性情大异。
张原道:“写得很好,为什么不去书房在纸上练字?”
穆真真低着头没答话,青浦来回的船上,她与少爷同居一舱室,少爷读书写字她侍候着,船上无事,她也就执笔写几个字,现在回来了,她一个婢子难道还好大模大样坐在书房里写字?
张原知道她的心思,说道:“你爹爹最近三个月都要帮着造屋,我会去向何典史要求再宽容两个月,无非补一些徭役银而已,你就在这边安心住着,我每日午后练字时你就坐在我边上练字,就用我写过的字纸的反面来练字,可好?”
穆真真大喜,连声道:“谢谢少爷,谢谢少爷。”
张原道:“真真,这字嘛,你只要会认会写就行了。”说这话时想些了王婴姿,王婴姿八股文作得好却只能用来消磨时间,而且乱世将临——
穆真真含羞道:“婢子没想别的,也就是想认字想学会写字。”
张原拾起穆真真丢下的那截柳枝,也在河泥上写道:“今者薄暮,举网得鱼,巨口细鳞,状如松江之鲈,顾安所得酒乎?”站起身将柳枝丢到水里,笑道:“姐姐家有松江四腮鲈,酒有寒潭春,哈哈——回去吧,要用晚饭了。”
穆真真跟着张原往东岸走,还回头看了一眼河泥上的字,心里喜孜孜的。
夜里,张原上南楼让姐姐张若曦给他读了小半个时辰书,现在读的是六十卷本的昭明文选,这套书也是从族叔祖张汝霖的藏书楼里借来的,从先秦至南朝名家优秀的诗文辞赋基本都选录了,读过昭明文选,才可以说有点底蕴——
履纯、履洁也坐在一边听母亲张若曦读书,这时他二人不敢吵闹了,听着听着,小兄弟二人就歪在椅子上睡着了,张若曦从青浦带来的那两个婢女赶紧将二人抱去睡觉,张原也起身回西楼,张若曦跟着他走到楼廊上,看着楼下天井一角的月光,说道:“也不知陆郎现在如何了,过几日差不多就会有信来,只是他就算受了委屈也总想瞒着我的。”
张原道:“那等姐夫来信后,姐姐回信时,我也给青浦的杨石香写一封信,问问情况。”
张若曦点头说好。
三月二十日,姚复、杨尚源案重新开审,姚信也从杭州府被押送回来作为罪证,姚复、杨尚源被抄家,从杨尚源家里竟然还抄出灌铅假银上千两,姚、杨两家田产家财尽数抄没,鲁云谷的堂弟鲁云鹏、瘸腿秀才柳英才、还有方秀才的儿子,以及其他一些被姚复以子母钱放债坑害得家破人亡的苦主这次都得到了赔偿,姚复从方氏、鲁氏那里侵占得来的田产大部分予以归还,余下的田产收作官田和学田,作为县衙和县学的用度——
姚复杖四十徙宣府充军,宣府是九边之一,去那里充军基本是死路一条,姚信、杨尚源各杖二十徙永宁卫,永宁卫在福建——
树倒猢狲散,姚复、杨尚源两家的奴婢走了个精光,杨尚源妻潘氏回余姚娘家去了,而姚复的几房未生育的小妾早在去年姚复入狱之初就卷了细软先逃了,她们倒是见机得快——
二十二日午后,张萼来西楼书房见张原,鼓掌大笑道:“痛快痛快,姚讼棍终于倒了,介子,你可错过好戏了,姚氏兄弟还有那个杨尚源受杖时,围观百姓是欢声雷动,可见这姚黑心有多么天弃人憎。”
正说话间,大石头进来禀报说有一个姓刘的公差要见少爷,张原、张萼便出到前厅,就见县衙班头刘必强恭恭敬敬叉手道:“介子少爷,姚复今已定罪,去年姚复收取张大春的讼银二十两,小人已禀明县尊,现在将这二十两银子交还介子少爷。”
另一名差役将四锭五两银捧上,张原让武陵将银子收了,另赏了刘必强二人一两银子请他二人喝酒,刘必强哪里敢要,与另一个差人一起躬身退出。
张萼笑道:“介子,你现在可称是山阴一霸了,谁还敢惹你,姚讼棍就是前车之鉴。”
张原不和这个胡乱说话的族兄扯这些事,问:“宗子大兄这几日怎么不见?他可是我的担保人,这府试报名不但要担保人,还要一个挨保人,也得是廪生,所以我还要请宗子大兄帮我再找一个廪生做挨保。”
张萼道:“大兄月初就去上虞访倪汝玉了,就是那个有洁癖的倪汝玉,临行前说了这几日会赶回来,报名不是到月底吗,你急什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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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4章 青楼与红楼()
“介子弟着急了吗?”
张岱从大门外走了进来,笑道:“我本来还想等几天再回来,让介子急得坐立不安方好。”
“哈哈,方说曹操,曹操就到。”张萼笑着走下去阶墀,说道:“大兄应该等府试报名最后一天才赶到,急得介子跳脚,那才有趣,就好比演戏,救兵总在最后关头才出现。”
张原笑道:“那可太折磨人了,都要急出病来了,我还怎么考试啊。”
粉面桃腮的王可餐跟进来向张萼、张原叉手施礼,王可餐与马小卿这几个声伎这次随张岱去了上虞。
张萼笑道:“王可餐,你怎好叉手,你应该行万福礼。”
王可餐粉面飞霞,还果真就扭扭捏捏福了一福,引得张萼大笑。
这王可餐象极了女子,张原每次看到这个饰女旦的优童就想是不是女扮男装的,但张岱、张萼兄弟想必是探究过的,王可餐声伎兼**,这事说起来似乎有点龌龊,但张岱、张萼都很坦然,王可餐也不觉得可耻,这是因为风气如此,晚明士大夫好龙阳之癖的很不少,就连袁中郎、袁小修兄弟也是如此,松江、苏州一带男风最盛,苏州甚至有了男色铺子,妓院叫青楼,男色铺子叫红楼,这可真是咄咄怪事——
张岱在“自为墓志铭”直陈自己“好美婢,好**”,张原呢,觉得美婢可以好一好,**还是算了吧,说道:“大兄是刚从上虞回来吗,请坐请坐,喝杯茶。”
张岱直言道:“有什么好茶?”张岱对品茶很讲究,劣茶不入口。
张原道:“倒是有好茶,上等西湖龙井——”
张岱没等张原把话说完,就喜道:“那好,快快烹来。”进厅坐定,等着品西湖龙井。
张原笑道:“总共两斤龙井茶,一斤送了族叔祖,一斤送了谑庵先生。”
张岱“嘿”的一声,对张萼道:“我真该晚两天回来。”
张萼道:“就是,早早回来不显人情,茶都不给你喝。”
张原笑道:“我姐姐这次从青浦归宁,带了两斤淀山白茶来,大兄可曾品过?”
张岱道:“淀山就是青浦那边吧,淀山也有白茶吗,我只听说天目山白茶,白茶本就少见,陆羽茶经有记载,我却没有尝过,快快烹来,让我一品。”却又问:“谁烹茶?”
张原道:“以前是伊亭,现在是兔亭。”
张岱摇头道:“兔亭那小丫头哪会烹茶,只知把水烧沸而已,让王可餐去烹。”王可餐的茶艺是张岱调教出来的。
张原便让武陵带王可餐去南楼下的小茶房烹茶,不移时,王可餐用一个漆盘端了茶壶和三只茶盏出来,为张岱三人斟上茶,张岱先嗅茶香,眉头微皱,便即揭开盏盖,轻抿了一口,说道:“可惜,茶是好茶,只是糅制时蒸焙火候没掌握好,成庸品了,现在只是勉强能入口而已。”
张原抿了一口,细细品味,他却没有大兄张岱这样灵敏入微的味觉,笑道:“大兄太能辨味了,小弟佩服。”
张萼笑嘻嘻道:“说到辨味,我想起一事,前年我曾与大兄打赌,让三个婢女——”
“不许说。”张岱喝道,涨红了脸。
张萼大笑,问张原:“介子可知我与大兄打的是什么赌?”
张岱跳起身来往外就走,张原赶忙拉住道:“大兄别走啊,这府试除了担保人,还要一个挨保人,大兄帮我找一个。”
张岱道:“挨保人不用自己找,孙教谕会安排的,都是按县学廪生资格挨个配对的,你是县试案首,那么挨保人就是去年岁试第一的周墨农,周墨农与我交情颇好,我现在就与你去拜访他如何?”这是想甩开张萼。
张萼笑道:“大兄别走,你们两个都别走,大兄,我先与你说上回我与介子打的赌——”斜眼看着张原,要看张原发急。
张原却不急,他越急张萼就越得意,他知道张萼是想说宝物光芒万丈的事,说道:“三兄就爱捉弄人,我那事也算不得什么,三兄总提那事就无趣了,来点新鲜的。”
张萼见张原不急,的确觉得无趣,说道:“那还是先说大兄的事——”
张岱先前发急,现在也淡定了,说道:“张燕客,你的荒唐事更不少,咱们赛说,你说一则我说一则。”
张萼笑道:“妙哉,就这么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