热的雪 作者:[苏] 尤里·邦达列夫-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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只手套,小心而温存地抚摩着马的面部。
前马已不再挣扎,不再试图站起来,而是鼓起肚子,静静地躺着。它象一条理解人意的狗,伸长着颈子,把头搁在路面上,嘘嘘地喘息着,把气呼在舍尔古宁柯夫的手指上,并用它柔软的嘴唇轻轻地触着。它那水汪汪的眼睛斜视着士兵们,流露出垂死时极度忧伤的神情。
库兹涅佐夫这时才发现:舍尔古宁柯夫子里抓着一把燕麦,可能是他早就藏在口袋里的。但饥饿的马并没有吃,只是颤动着润湿的鼻孔,嗅嗅驭手的手掌,无力地用嘴唇去触触潮湿的麦粒,把它们碰撒在地上。显然,它已嗅到在这冰天雪地的草原上早已被遗忘了的燕麦香味,但与此同时,它从舍尔古宁柯夫的眼睛和神态中已看到了自己不可避免的结局。
“前腿断了,中尉同志,”舍尔古宁柯夫用微调的声音说,仍然舔着从嘴角上流下来的泪珠。“你看……象人一样,很痛苦……本来应该靠右走的……不知什么东西使它害怕了……我是勒紧的……这匹马还小,拉炮没有经验……”
“要勒紧嘛,你这刺猬脑袋!不要光想着姑娘!”鲁宾恶狠狠地斥责道。“现在还哭什么鼻子?……呸,狗崽子!……人家这会搞得晕头转向,他还守着那匹马……看着都叫人恶心!别让它再受苦了,枪毙掉算啦!”
这个身体呈方形的、笨手笨脚的驭手,穿得很厚实:又是棉袄,又是大衣,还有 过的裤子;一条右腿缠着绑腿,背后挂着卡宾枪。他这突如其来的残暴决定引起了库兹涅佐夫的反感。“枪毙”一词意味着对无辜者判处死刑。
“看来只好这样,”有人说出自己的意见,“可小马挺可惜……”
在罗斯拉夫耳撤退时,有一次,库兹涅佐夫也曾见过士兵们出于怜悯,击毙了几匹受了伤、已不能拉东西的马。但就在那时,这种做法也是反常的、不合理的,就象对弱者残酷地执行枪决似的。
“不行!”舍尔古宁柯夫尖叫了一声,跳起来逼近鲁宾。“你出的什么主意?残酷的家伙!你出的什么主意呀?!我不给!它有什么罪?”
“不要发疯了,舍尔古宁柯夫!你早就该想到这一点。除了你以外谁也没有罪。冷静下来吧!”德罗兹多夫斯基打断他的话,用鞭子指着水沟说:“把马从路上拖开,免得碍事。继续下坡!各就各位!”
库兹涅佐夫说:“第二炮干脆跟前车脱开吧,用手拉着下坡。这样牢靠些。”
“随你们的便,哪怕用肩膀扛下去也行!”德罗兹多夫斯基回答。他的视线越过库兹涅处夫的头项,投向那些笨手笨脚地把马朝路边拖的士兵们,接着,他撇了撇嘴,说,“立刻把马枪毙!鲁宾!……”
前马似乎听到了这个命令,一阵断断续续的尖厉的马嘶声刺破了寒冷的天灾。这发颤的尖叫声象呼痛,象求救,刺入了库兹涅佐夫的耳鼓。他知道,人们把—匹活生生的、只是折断了前腿的马推到水沟里去,会使它受到多大的痛苦。他刚要眯起眼睛,却看到马还在作着最后的挣扎,试图站起来,仿佛要向人们表示:它还活着,没有必要打死它。
驭手鲁宾龇着结实的牙齿,站在马前面,紫红色的脸上露出凶狠的神情。他匆匆拉开枪闩,枪管摇摇晃晃地对着抬起的马头。马头上汗水淋漓,马的嘴唇由于最后的哀鸣还在哆嗦着。
噼啪一声枪响。鲁宾骂了一句,看看马,又推上第二发子弹。马己不再嘶鸣,而是默默地把头朝两边摆动,现在它不再挣扎了,只是翕动着鼻孔,发出呼吃呼吃的喘息声。
“笨蛋,枪也不会打!”站在呆若木鸡的舍尔古宁柯夫旁边的乌汉诺夫狂怒地叫起来,一步冲到驭手跟前。“你只配到肉类联合工厂去干活!”
他从鲁宾手里夺过了枪,瞄准把嘴扎进雪地里的马,几乎是顶着它的头部开了一枪。乌汉诺夫的脸顿时变得苍白,他把钻进雪堆的弹头用手指挖出来,然后把枪扔给鲁宾。
“把你的棍子拿去吧,屠夫!象傻瓜似的笑什么?鼻孔里发痒吗?”
“你才是屠夫,看来还是城里的屠夫,很内行。”鲁宾抱屈地嘟嚷着,但毕竟还是弯下他那肥壮的、呈方形的身体,把枪拾了起来,并用袖子拂去上面的雪碴。
“当心吃耳光,我很内行,你记住!”乌汉诺夫说罢,向舍尔古宁柯夫转过身去,粗鲁地拍了拍他的肩膀说:“算了,算了!有办法补偿的。我答应你,老弟,我们到斯大林格勒搞几匹缴获的马来。”
“德国人叫做‘巴尔舍伦’的那种马,”哥罗万诺夫提议。“我们去搞几匹来!”
“不是‘巴尔舍伦’,而是‘贝尔舍伦’,”乌汉诺夫纠正他的话说,“这应该知道的。怎么,你还是头一年打仗吗?”
“这些东西,谁搞得清楚!”
“那你就搞搞清楚吧!”
“第二炮下坡!”德罗兹多夫斯基发出命令补充了一句:“您打得很好,乌汉诺夫。”
“您别夸我,中尉同志!”乌汉诺夫嘻皮笑脸地问答。在他的眼睛里,还闪现着象要挑衅的怒火。“还差着呢……您弄错了!我可不是宰马的。”
库兹涅佐夫命令把第二炮与前车脱钩。
日落之后,队伍陆续走进一座被烧毁的哥萨克村镇,这时才下令休息。人们首先看到街道两侧的瓦砾场,然后在冰封的小河西岸看到几排高高矗立的白柳,白柳下面是被烧得焦黑的孤零零的炉灶残骸。从河面的冰窟窿里升起一股血红的雾气。人们第一次看到这些景象,似乎感到很惊讶。地面上,连着西边的地平线,被十二月的晚霞映得血红。这红霞象火焰一样燃烧着而又寒气逼人。刺人的光线照着士兵们的脸,结上冰的炮、停在路边的车辆和车辆旁边马匹的臀部,仿佛把这一切都冻结住了,使它们在金属般的光亮中和雪堆上冷幽幽的反光里变成泥塑木雕一般。
“弟兄们,我们到底往哪儿去啊?德国人在什么地方?”
“这镇子变成什么样子啦。瞧,连一间房子都没有了。这是怎么回事呢?参加费吉卡的婚礼,却给西道尔送葬来啦!”
“干吗唱葬歌?我们还要到斯大林格勒去。上级看得远……”
“这地方什么时候打过仗吧?……”
“看样子很久了。”
“找个地方暖暖身子吧,啊?没到前线我们就会冻僵的。”
“告诉我,前线到底在哪儿呀?”
还在离镇子约三公里的草原上的十字路口,有一大队新漆着白色“三四”字样的坦克穿过行军队伍,朝着日落的方向开去。它们使队伍停下来好几分钟。一发试射的榴弹象慧星一样飞过坦克上空,在路边的雪地上轰然爆炸,撇下一层火药黑灰。最初准也没有卧倒,只是看着阻断队伍前进的坦克,也不知道这发炮弹是从哪儿飞来的。但“三四”型坦克刚开过去,从后面什么地方就传来了远处几个炮连的单调的炮击声。远射程炮弹带着拖长的哧哧声穿过高空,在路口左右爆炸,发出炸弹似的轰隆巨响。大家认为,德国人正从后方观察着这个十字路口;但由于疲劳,他们都就地卧倒在路边,谁也没有气力离开道路往远处跑。射击很快就停止了。没有损失,队伍又继续前进。人们拖着两腿吃力地走着,沿路看见几个挺大的新弹坑,空气中飘散着象大葱那样的德国炸药味。这种可能致命的气味已不再使人想到危险,而使人们想起目前还遥不可及的斯大林格勒,想象那些看不到的德国人,他们此刻正从遥远的隐蔽阵地朝这里发射炮弹。
库兹涅佐夫有时陷入短暂的迷糊状态,有时听见自己的脚步声和队伍行进的一片嚷嚷声,他心中又只剩下—个念头:“到底什么时候休息?什么时候休息?”
又走了好多个小时,部队终于来到这个被烧毁的镇子。但当盼望己久的“休息”命令从队伍前边飞传下来时,却没有—个人感到体力上的轻松。冻僵了的驭手从冒着热气的马背上爬下来,拖着麻木的腿,头重脚轻、踉硠跄跄地走到路边,哆嗦着,随地解了个小便。炮兵们则无力地躺到雪地上——有的在马车后面,有的在大炮旁边——大家腰碰腰、背靠背地挤在一起,忧郁地打量着这不久前还存在过的镇子:炉灶的影子阴沉沉的就象公墓里的墓碑一样;远处,两座残存谷仓的轮廓象两个黑色的印戳,清晰地打在西边火红色的寒冷的天空上。
整个被晚霞烧得通红的空间里,挤满了—下子在这儿集结的汽车、拖拉机、“喀秋莎”火箭炮、榴弹炮和马车。然而,在这名存实亡的镇子街道上休息既不能取暖,又没有饭吃,连接近前线的味道也没有,不能算是真正的休息,每个人都感到好象受了委屈。西边刮来的冷风夹带着雪刺冰针,大火的余烬散发出浓烈的、令人忧伤的气息。
库兹涅佐夫勉强撑持着使自己不致跌倒,走到第一炮的驭手跟前来。鲁宾的脸涨得更红了,他闷声不响地抚摸着辕马的挽索。辕马的两肋冒着热气,被汗水搞得滑溜溜的。年青的舍尔古宁柯夫紧锁灰白的双眉,带着不肯饶人的表情站在他唯一的前马旁边。他手里拿着一把燕麦放在马嘴下面,疲倦的马儿贪婪地用嘴唇扒取燕麦;他用另一只手轻轻地抚拍着马儿低垂着的潮湿的脖子。库兹涅佐夫看了看两个彼此不理睬的驭手,打算对他俩说几句调解的话,但没有说出口,却向炮班走去。他很想在士兵们身边躺下来,靠在谁的背上,用领子挡住刺耳的寒风,躺着,把鼻子藏在领子里呼吸,这样来取暖。
……“起立!停止休息!”队伍里传来命令。“准备出发!”
“眨眨眼皮都来不及,就停止休息啦?”“又在催了。”有几个人在黑暗中气忿地说。
“应该吃点东西,可司务长跟炊车连影儿也不见。他好象是在后方打仗!”
“唉,又得走了,”库兹涅佐夫想。他一直在不自觉地等待着这声命令,感到全身象灌了铅似的沉重,疲乏得两腿都发抖了。“那么前线到底在哪里呢?向哪儿走呢?……”
他不知道,而只是猜想,现在斯大林格勒已经在他们背后,似乎是在后方了。他不知道,整个集团军,当然包括他们的师,师属炮兵团、炮兵连,直至他的排,都在朝同一个方向——西南方——强行军,去迎击已经发动进攻的德军坦克师。德军进攻的目的是要解救成千上万被包围在斯大林格勒地区的保罗斯部队。他还不知道,不论他自己和他身边的人们个人的遭遇如何——有的已注定一死,有的还会活下去,——如今他们的命运已经结合在一起了……
“准备出发!各排排长,到连长那里去!”
在越来越浓的暮色中,士兵们不太乐意地、慢吞吞地站起来。到处传来咳嗽声、呻吟声,有时是咒骂声。炮兵班不满地走到炮前,从枪架上拿起各人的步枪和卡宾枪,一面还念念不忘行军炊车和司务长。驭手们从嚼着食物的马嘴下把饲料袋拿开,向它们挥挥胳膊说,“喔,好吃懒做的家伙,就你们吃个没完!”前面发动机开始发出排气的声音,马达响了起来——街道上,各榴弹炮连慢慢排成长列,准备出发了。
德罗兹多大斯基中尉站在路当中,身边围着一群侦察兵和通信兵。路旁有一堆熄掉的篝火,白色的余烟还在人们脚边缭绕。
库兹涅佐夫走过去,看见大个子淮尉哥罗万诺夫双手拿着图囊,德罗兹多夫斯基一面拿电筒照着图囊的赛璐硌板下面的地图,一面用不容人反驳的声调说:“提问题是多余的。行军终点不知道。方向就是顺这条路,向西南。你带领自己的排走在连队前头。连队依旧是团的后卫。”
“明白了,”哥罗万诺夫闷雷般应了一声,随即带了自己的侦察兵和通信兵,经过几辆黑黝黝的马车,顺着大路向前走去。
“库兹涅佐夫中尉?”德罗兹多夫斯基将电筒稍稍举起,强光刺得人眼睛发痛。
库兹涅佐夫略微避开光线,说:“可以不用照明吗?我就这样看得见。有什么消息吗,连长?”
“排里一切都正常吗?有没有掉队的?有没有病号?一切都准备好,可以出发了吗?讲简单点。”
德罗兹多夫斯基机械地提着问题,看来他在想别的事,这使库兹涅佐夫突然感到很恼火。
“大家还没来得及休息。我想问问:炊车在什么地方,连长?司务长为什么掉队了?大伙都饿得象鬼似的!准备好出发了,这用不着问。没有生病的,没有掉队的,也没有开小差的……”
“这算什么报告?库兹涅佐夫!”德罗兹多夫斯基打断他说。“不满意吗?难道我们都闲坐着等吃电的?您是什么人:是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