指南录-第6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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短期内,已经不用想如何消灭文天祥了。这个不会打仗的书生,不知怎么回事,突然长了本事,非但会用兵打仗,而且用间,反间,分化,瓦解,拉拢,打压,这些高难度的活儿一个不落,玩得风声水起。
两浙大都督范文虎麾下新附军二十余万,偏偏没有一兵向南。蒲家水师战船数千,也没有一只杀入福州湾。天知道他们都收了文天祥什么好处。如今堂堂名将达春,反而需要担心起文天祥的计谋,唯恐判疏漏,在给了破虏军可乘之机。
“文天祥到底想干什么?”达春百思不解。从情报表面上看,大批破虏军气势汹汹地重回邵武,像是赶来给陈吊眼助威。但文天祥真的会打这种没有任何把握的仗么,怎么看都不像。
从邵武出击进入两浙?这也不是文天祥的作为。两浙虽然富庶,但那里地势平坦。破虏军攻进去容易,防守困难。并且要面对范文虎等人的倾力反扑。虽然可以赢得兵临旧日都城的声名,可一不小心,就会陷入几路大军的重围中。作为知兵者,文天祥不会做出这种选择。
那只剩下了一种可能,文天祥试图守家。守住邵武,免得后路受到自己的威胁。
守家的原因,是因为这个行动背后,隐藏着更大的阴谋。达春猛地挑起眉头,目光落在福建的地图上。
刘深、索都、蒲寿庚、许夫人、张唐,几支人马搅在一起,乱哄哄好不热闹。如果这时,文天祥带着大队修整了数月的精锐突然出现在南剑州,达春心里一惊,手中镇纸啪地落在了地上。
第68章 迷局(九)()
?“来人!”江西省中丞达春大声喊道。由于着急,暗黑色的脸孔下,隐隐已经透出了几分铁青。形势太危急了,如果索都再有闪失,自己驰骋疆场的日子就到了头。
几个睡眼惺忪的亲兵大声答应着跑了进来,小心翼翼地站在中军帐内,与陈吊眼在这鸟不拉屎的贫困之地周旋了半个夏天,每个人的身心都疲惫到了极点。,
“去,传令给索都,命令他没有我的将令,不得踏入南剑州半步!”达春抓起一个烫着金字的令牌,亲自递到了亲兵的手上。
“是!”亲兵惊讶地并拢双腿,躬身施礼,然后匆匆忙忙跑了出去。金字令箭,是军中最紧急一种指示,除非主帅发觉了事态危险,或紧急求救,轻易不会发这种级别的将令。
几十名骑兵,护送着将令冲出了大营。马蹄声敲碎了宁静的深夜,惊起无数飞鸟。
“周雄,带人,不管用什么方法,把这几个鞑子拦下!”陈吊眼在山上,低声命令道。凭借本能,他感觉到这伙士兵有要务在身,能给达春添乱的事情,陈吊眼从来不放过。
“是!”一个山大王带着几百个弟兄,顺着后坡溜了下去。正面打仗,他们自认不是蒙古认对手。但山林中拉拉绳子,打打闷棍,是大伙的老本行。这几十个骑兵夜间山区赶路,那是他们自己送死。
陈吊眼笑了笑,拉着坐骑,慢慢地爬过山梁,顺着陡峭的山坡,溜向蒙古人的连营。高头战马瑟缩着,在义贼们的前拉后推下不情愿地挪动四踢。这种陡而滑山坡,不是战马应该踏足的地方。但缰绳另一端的主人不讲道理,战马们也只好跟着受罪。
一匹黑马仰起头,准备抗议。没等张口嘴巴,一个麻绳套牢牢地绑住了它的上下颚。受了惊的战马拼命挣扎,却无法摆脱几个义贼的黑手。愤怒的战马抬起后腿,把推着它的人踢翻。刚刚挣脱缰绳,一把快刀砍在了它的脖颈上。
“不听话的牲口,直接砍了。快点,我们赶天月落黑(土匪黑话,天明前最黑的时候!)”带队的头目一边擦拭自己的马刀,一边低声喊道。
义贼们万分不舍地拔出刀来,威胁自己的坐骑。在钢刀的威逼下,通灵性的战马瑟缩着,悄悄地爬下山坡,聚集在山脚下的树林中。
“各路头领报数,下来多少匹马!”陈吊眼的声音,永远是那么清晰、沉稳。
“我这五匹!”
“我这三匹!”
“我这七匹!”黑夜中,有人低声回应道。
“够了,上马,整队,让破虏军弟兄们看看,我们也不是孬种!”陈吊眼发出一声命令,率先跳上马背。
百十个大胆的义贼骑着战马,靠拢在陈吊眼身后。对于不到两百人的小队伍,不远处,北元的连营简直就是一座巨大的城市。灯球火把下,可以看见巡夜士兵那密集的队形。
陈吊眼回头,目光从弟兄们的脸上扫过。这些不知道‘怕’字怎么写的绿林豪杰们,笑着与首领用目光交流。只有兴奋,没有恐惧。
是我陈举的兄弟!陈吊眼点点头,率先冲出了树林。百余匹战马,义无反顾地跟着它向前奔去。
马蹄声如雷,直捣达春的联营。
“什么人!口令!”巡夜的士兵大声喝问。前面的山坡太陡,战马不可能爬过去,所以跑过来的肯定是自己人。只是不知道是哪位将军,喝醉了带着马队撒酒疯。如果被达春知道,肯定逃不过一顿好打。
“你爷爷,送礼来了!”回答他们的是一声怒喝,陈吊眼一扬手,一个带着火星的铁疙瘩飞过鹿角,落到了大营内。
“轰”木质围栏应声而倒,烈火中,从睡梦中被惊醒的蒙古士兵乱做一团。
“弟兄们,让破虏军看看我们的真功夫!”陈吊眼大声叫嚷着,一马当先冲进了敌营。马刀过处,砍开了一条血路。
巡夜士兵惊呆了,他们没想到陈吊眼居然能带着马匹,从那么陡峭的山梁上爬下来。仓促之间,忘记了抵抗,眼睁睁地看到马刀砍到了胸口。
“啊!”回过神来的士兵丧失了勇气,掉头就跑。没跑几步,被后面的马刀追上。寒光闪过,肩膀到腰间裂开了一条二尺多长的口子。血呼地喷了出来,受了伤的士兵全身的力气皆被这一刀抽走,跟跄两步,瘫倒在地上。
“好一把断寇刀!”陈吊眼挥动着马刀赞道。手中家伙,是前半夜刚得到的。破虏军听说他与达春打得艰苦,特意给他送来了这批杀人利器。
元军从睡梦中惊醒,抓着武器冲出了营帐。蒙古武士训练有速,不用低级军官指挥,自行凑起队伍。长枪与短刀配合,挡住战马的去路。
“吆喝,还挺勇敢!”一个义贼嬉皮笑脸地骂道。顺手抛出一颗铁疙瘩。手里在人群头上轰然炸响,立刻放倒了五、六个。
“弟兄们,跑吧,你们被包围了!”其他义贼见样学样,大声喊着,从腰间拔出一颗颗手雷,擦燃引火,在手中停了片刻,看看引线快燃尽,一挥手,将手雷扔向敌军。
惨叫声传遍了整个大营。蒙古士兵被手雷炸得抱头鼠窜,义贼们所过之处,一片狼藉。几个提刀迎战的蒙古武士发出一声惊呼,调转身体逃向了远方。没有高级军官的指挥调度,他们不知道如何对付陈吊眼这个杀星。
“达春被炸死了,大伙跑吧!”几个破虏军骑兵用生硬的蒙古话和流利的汉语,大声喊道。黑夜里,没有人能辨别这个消息的真假。蒙古军、探马赤军、新附军,乱纷纷地挤在一起,分不清四下来了多少敌人,也不知道下一刻,进攻会从哪个方向发起。任由陈吊眼带着百余骑,在营内纵横驰骤,逢人便杀,见将必剁。转眼间各营鼓噪,举火如星,哭喊声不觉于耳。
“陈将军,不要恋战。少杀人,多放火!”骑兵队伍中,响起林琦的声音。
“晓得!”陈吊眼大声答应着,用马刀挑起正在燃烧着的半截帐篷。带着队伍快速前冲。一条火龙快速成形,划过达春军营,把十里连营,硬生生劈成了两半。
大火烧了半夜。等达春调集了将领,带着弓箭手扑来,盗贼们已经透营而过。留给他的只是满地的尸体,还有无数被焚毁了的营帐。
“陈吊眼!”达春恨恨地叫道。自从渡江以来,还没有人让他吃过这么大的亏。望着满脸黑灰的部下,一腔怒气无处发泄。
隆隆的鼓声响起,所有将领都被达春聚到了中军帐。素来沉稳的他彻底愤怒了,今天,他要不惜一切代价,把眼前的几个山头拿下来。
“大帅,大帅!”一个斥候慌慌张张地冲了过来,半跪在地上汇报。
“讲!”达春咆哮着,命令斥候不要罗嗦。
“对面,对面的盗匪撤走了!”斥候带着几分迷惑报告。
“什么!”达春简直无法相信自己的耳朵。跟自己周旋了数月之久,牛皮糖一样的陈吊眼居然撤兵了。如果他已经决定撤兵,昨夜又何必冒险袭击自己的军营。
“你,打探清楚了吗?”达春的幕僚,汉人董靖谨慎地问道。
斥候用眼皮夹了他一下,不满地说道:“属下带人进入了对方驻地。敌军已经撤走,连影子都没留下!”
“好了,我知道了!昭日格图,马上带人进人四下巡视,看陈吊眼撤到了哪里!”达春疲惫地命令。
这个时刻,他不愿意让麾下的蒙古人和汉人再闹什么争端。敌手的做战能力在迅速地提高,战争的结果越来越不可预测。他需要找个地方静一静,好好规划一下接下来的行动。
无论文天祥,还是陈吊眼,都需要他认真面对。
大宋,已经不是一年前,随便一个蒙古将领就可以对付的大宋。有一种力量,在这些南蛮身上觉醒,在快速的成长。
达春隐隐料到,用不了多久,整个江南,都能听到这种力量发出的呼啸声。
第69章 迷局(十)()
?八月的鼓鸣山,风中已经带上了淡淡的凉。秋天的脚步从北方珊珊而来,抹过群山,抹过树林,将九龙江两岸诸峰披了大半年的绿衣,镶嵌上一圈淡淡的金黄。
几片落叶从山中飞出,缓缓飘落于山间那奔流的江水中。正在江边喝水的战马被吓了一跳,抬起头,“唏溜溜”发出一串咆哮。啸声在群山中往来折射,越折越多,越折越远,刹那间,潇潇风声夹杂战马嘶鸣,响彻原野。
“畜生,瞎叫唤什么。几片落叶而已!”伴着一声低低的呵斥,一双洁白的手探入了江水中。修长的手指在水面上蜻蜓般一点,捞起一片红叶,展于掌心之上。沾了水的叶子还没有全红,清晰的茎脉间,有几缕蜗牛爬过的痕迹。就像有人提了笔,在上面匆匆写下几句新词。
“殷勤谢红叶,好去到人间”战马的主人低吟了一句,躬身,将树叶放回了江水中。潋滟的江面上,流光映出一袭红袍,还有银盔下,那张秀丽而不失英气的脸。
“夫人做得诗真好!”几个乳燕出谷般的声音从背后传来,令许夫人英气勃勃的脸上,飞起一缕昏红。
“几个小丫头,乱说些什么,这是唐朝人的红叶诗!”许夫人回过头,笑着教训道。身边的几个小女兵,都是十六七岁年纪,艰苦的戎马生涯非但没使她们变得憔悴,反而使她们在举手投足间,平添了普通女孩子少有的飒爽。
“唐朝啊,唐朝是哪国,离大宋远么!”女兵们唧唧喳喳地问道。她们都是许夫人从被蒙古人屠戮过的村寨中收拢来的孤儿,骑马射箭等战场上保命的武艺学了不少,看书识字的事情,女孩子们没心思学,军中也没有人教。
“唐朝是咱大宋之前的一个朝代,也是汉人建立的国家”许夫人谨慎地选择着词汇,向亲兵们解释国家和朝廷的区别。这个命题,解释起来还真不容易。兴宋军中士兵成分复杂,畲族士兵占了很大比例。这些小女孩很多是畲、汉混血,单纯的汉家天下观念,不能让他们接受。李唐和赵宋的区别,三言两语也说不清楚。
“那大唐欺负畲人么?”一个肤色稍深的女兵问道,声音压得很低,唯恐触怒了许夫人,受到叱责。
“不欺负,和大宋一样!”许夫人长出了一口气,终于找到了一个把问题解释清楚的突破口,“大唐和大宋,都是包容的国度,各族人都可以当官,通婚。军队也不乱杀无辜,和蒙古人的大元不一样!”
“噢!”几个小女兵点着头,瞪大了眼睛,作出一幅恍然大悟状。不知道对许夫人的话,他们真听懂了多少。
对她们而言,无论大唐,还是大宋,都很模糊。唯有蒙古人的大元印象最深刻,泉、漳一带,蒙古人对反抗最激烈的许、陈、曾三姓实行灭族政策,受到牵连,很多屹立的千年的村寨都被烧成了白地。为在大屠杀中丧生的亲人复仇,是这些女孩子坚持做战的唯一理由。
“朝廷,不同于国家。朝廷只是这片土地上的过客,暂时的管理者。而国家却属于生活在这片土地上的所有人,不分民族!”许夫人郑重地总结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