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银谷-第5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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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变化。如此下去,只怕连胡雪岩还不如。西帮以腿长闻名,可现在的财东,谁肯出去巡视生意,走走看看?”
曹培德说:“去年,康老太爷这一趟江南之行,真还惊动了西帮。”
康笏南就说:“这本来就是西帮做派,竟然大惊小怪,可见西帮也快徒具其名了。培德,你们曹家是太谷首户,你又是贤达的新主。你该出巡一趟关外,以志不忘先人吧?”
曹培德欣然答应道:“好,那我就听康老世伯吩咐,开春天气转暖,就去一趟关外。”
吴大掌柜就问:“那我也得效仿你们康家,陪了我们东家出巡吧?”
曹培德说:“我不用你们陪。”
孙大掌柜就说:“看看人家曹东家,多开通!做领东,柜上哪能离得了?可我们老太爷,非叫我跟了伺候不可。”
康笏南说:“你们做大掌柜的,更得出去巡查生意。孙大掌柜,你走这一趟江南,也没有吃亏吧?”
曹培德就说:“好,到时候,那吴大掌柜就陪我走一趟。”
康笏南见曹培德这样听他教导,当然更来了兴致,越发放开了议论西帮前景,连对官家不敬的话也不大忌讳。曹培德依然连连附和,相当恭敬。康笏南忽然想起自己初出山主政时,派孙大掌柜到关外设庄,扑腾三年,不为曹家容纳,而现在,曹家这位年轻的当家人,对康家已不敢有傲气了:这也真是叫他感到很快意的一件事。于是,康笏南故意用一种长者的口气,对曹培德说:
“培德贤侄,我看你是堪当大任的人,不但要做你们曹家的贤主,也不但要做咱太谷帮的首户,还要有大志,做西帮领袖!”
曹培德连忙说:“康老太爷可不敢这样说!我一个庸常之人,哪能服得住这种抬举?快不用折我的寿了!”
康笏南厉色说:“连这点志向都不敢有,岂不是枉为曹家之后?”
吴大掌柜就说:“看现在的西帮,有你康老太爷这种英雄气概的,真还不多。西帮领袖,我看除了你老人家,别人也做不了。”
康笏南真还感叹了一声:“我是老了,要像培德、重光你们这种年纪,这点志向算什么!你们正当年呢,就这样畏缩?西帮纵横天下多少年了,只是在字号里藏龙卧虎,财东们反倒一代不如一代,不衰败还等什么!”
一直没说话的三爷,这时才插进来说:“培德兄,我们联手,先来振兴太谷帮,如何?”
曹培德忙说:“那当然再好不过了!”
康笏南哼了一声,说:“说了半天,还是在太谷扑腾!”
孙大掌柜就说:“把太谷帮抬举起来,高出祁帮、平帮,那还不是西帮领袖?”
康笏南说:“由你们扑腾吧,别一代不如一代,就成。”
在这种气氛下,曹培德详问新办票号事宜,康家当然表示鼎力相助。康笏南一时兴起,居然说了这样的话:
“朝廷没有出息,倒给咱西帮揽了不少挣钱的营生。甲午战败,中日媾和,朝廷赔款。朝廷的赔款,由谁汇兑到上海,交付洋人?由我们西帮票号!孙大掌柜,你给他们说说,这是多大一笔生意!”
孙北溟说:“甲午赔款议定是二亿两银子。朝廷哪有那么多银子赔?又向俄、法、英、德四国借。借了,也得还。从光绪二十一年起,每年还四国借款一千二百万两,户部出二百万,余下一千万摊给各行省、江海关。这几年,每年各省各关汇往上海一千多万两的四国借款,大多给咱西帮各地票号兜揽过来了。多了这一大宗汇兑生意,当然叫咱西帮挣了可观的汇水。所以,我们天成元这四年的生意,还不错。”
吴大掌柜说:“我说呢,朝廷禁汇,你们生意还那么好!”
孙北溟说:“朝廷是不叫我们汇兑京饷,赔款没禁汇。”
曹培德说:“吴大掌柜,我们也赶紧张罗票号吧。”
康笏南对朝廷表示出的不恭,不但无人在意,大家分明都随和着,一样流露了不恭。
但在酒席上,有一个人始终未吭一声,那就是六爷。
3
正月十三,康笏南设酒席招待家馆塾师何老爷。
这也是每年正月的惯例。康笏南心底里轻儒,但对尊师的规矩还是一点也不含糊。否则,族中子弟谁还认真读书呢?何开生老爷,虽然有些疯癫,康笏南对他始终尊敬得很,以上宾礼节对待。除了平日招待贵客,要请何老爷出来作陪,一年之中,还要专门宴请几次。正月大年下,那当然是少不了的。
今年宴请何老爷,二爷、三爷、四爷、六爷,照例都出席作陪了。敬了几过酒,二爷、三爷
又像往年一样,找了个借口,早早就离了席。四爷酒量很小,也没有多少话说,但一直静坐着,未借口离去。还是老太爷见他静坐着无趣,放了话:“何老爷,你看老四他不会喝酒,对求取功名也没兴趣,就叫他下去吧?”
何老爷当然也不能拦着。四爷忙对何老爷说了些吉利话,就退席了。六爷当然得陪到底。每年差不多就这样,由他陪了老太爷,招待何老爷。
庚子年本来是正科乡试年,因这年逢光绪皇上的三旬寿辰,朝廷就特别加了一个恩科,原来的正科大比往后推了一年。连着两年乡试,等着应试的儒生们当然很高兴。
所以,在招待何老爷的筵席上,一直就在议论今年的恩科。加上老太爷今年兴致好,气氛就比往年热闹些。起码,没有很快离开读书、科考的话题,去闲话金石字画、码头生意之类。
康笏南直说:“看来,老六命中要当举人老爷,头一回赶考,就给你加了一个恩科。何老爷,你看我们六爷是今年恩科中举,还是明年正科中举?”何开生竟说:“那得看六爷。六爷想今年中举,就今年,想明年中,就明年。加不加恩科,都误不下六爷中举。”
康笏南就问:“何老爷,老六他的学问真这样好?”
何老爷说:“六爷天资好,应付科举的那一套八股,那还不是富富有余!”
六爷说:“何老爷不敢夸奖过头了,我习儒业,虽刻苦不辍,仍难尽人意。”
康笏南就问六爷:“我看你气象,好像志在必夺似的?”
六爷忙说:“我只能尽力而为。何老爷一再训示于我,对科举大考不可太痴迷,要格外放得开。所以,我故作轻松状,其实,心里并不踏实的。”
何老爷说:“六爷你就把心放回肚里吧。你要中不了举,山西再没有人能中举了。”
六爷说:“何老爷你又说过头了。我不中举,今年晋省乡试也是要开科取士的。岂能没人中举?”
康笏南说:“何老爷说的‘格外放得开’,那是金玉之言!你要真能放得开,中举真也不难。光绪十二年,祁县渠家的大少爷渠本翘,乡试考了个第一名解元,给渠家露了脸。你也不用中解元,能中举就成。我们康家也不奢望出解元状元,出个正经举人就够了。”
何老爷说:“六爷为何不能中解元?只要依我指点,格外放得开,六爷你今年拿一个解元回来,明年进京会试,再拿一状元回来,那有什么难的!”
六爷说:“何老爷,我只要不落第,就万幸了。”
康笏南说:“何老爷的意思,还是叫你放得开。当年何老爷不过是客串了一回乡试,全不把儒生们放在眼里,也不把考题放在眼里,结果轻易中举。”
何老爷听了,眼里就忽然失了神,话音也有些变:“老太爷,你能否奏明朝廷,革去我的举人功名?”
康笏南没有看出是又犯了疯癫,还问:“何老爷,你是什么意思,不想给我们康家当塾师了?”
六爷知情,忙说:“何老爷,学生再敬你一盅酒吧!”
何老爷也不理六爷,只是发呆地盯住康笏南,说:“老太爷,要派我去做津号老帮,五娘哪会出事?孙北溟他是庸者居其上!”
康笏南这才看出有些不对劲,便笑笑说:“何老爷,酒喝多了?”
何老爷狠狠地说:“我还没正经喝呢!老太爷,我说的是正经话!”
六爷赶紧跑出去,把管家老夏叫来。
康笏南便吩咐老夏:“把何老爷扶下去,小心伺候。”
何老爷却不起身,直说:“我没喝几口酒,我还有正经话要说!”
老夏不客气地说:“何老爷,识些抬举吧,老太爷哪有工夫听你胡言乱语!”
康笏南立刻厉声喝道:“老夏,对何老爷不能这样无礼!”说着,起身走过来。“何老爷,我扶你回学馆吧。有什么话,咱到学馆再说。”
听老太爷这样一说,老夏一脸不自在。
六爷也忙说:“我来扶何老爷回学馆吧!”
早有几个下人拥过去,殷勤搀扶何老爷。老夏毕竟老辣,见此情形,就趁机将几个下人喝住,自己抢先扶起何老爷。受到这样众星捧月似的抬举,何老爷似乎缓过点神,不再犯横,任老夏扶着,离席了。
六爷要扶老太爷回去,不想,老太爷却让他坐下,还有话要对他说。说时,又令下人一律都退下。独对老太爷,六爷不免有些紧张起来。
老太爷倒是一脸慈祥,问他:“你是铁了心,要应朝廷的乡试?”
六爷说:“这也是先母的遗愿。”
“能不忘你母亲的遗愿,我也很高兴。可你是否知道,朝廷一向看不起山西的读书求仕者?”
“为什么?”
“我在你这样大年龄时,也是一心想应试求功名。你的祖父却劝我不要走那条路。我也像你现在一样,很惊奇。但你既是遵母命,我也不想拦你,只是将得失利害给你指明。”
“我也不敢有违父亲大人的意愿。”
“老六,你母亲生前对你寄有厚望,所以我也不强求你,只是将实情向你说明。我们康家是以商立家,我们晋人也是以善商贾贸易闻名天下。可你读圣贤书,有哪位圣人贤者看得起商家?士,农,工,商,商居未位。我们晋人善商,朝廷当然看不起。”
“那我们山西人读书求仕,为何也被小视?”
“人家都以为,有本事的山西人,乡中俊秀之才,都入商号做了生意;剩没本事的中常之才,才读书应试。所以,你就是考得功名,人家也要低看你一眼的!”
“这是市井眼光,朝廷竟也这样看?”
“雍正二年,做山西巡抚的刘於义,在给朝廷的一个奏片中,写过这样一段话:‘山右积习重利之念,甚于重名。子弟俊秀者,多入贸易一途,其次宁为胥吏,至中才以下,方使之读书应试,以故士风卑靡。’雍正皇上就在这个奏片上留下御批说:‘山右大约商贾居首,其次者犹肯力农,再次者谋入营伍,最下者方令读书。朕所悉知。习俗殊为可笑。’你听听,对山西读书人,巡抚大人视为中才以下,皇上干脆指为最下者!”
“真有这样的事?”
“谁敢伪造御批!晋省大户,都铭记着雍正的这道御批。”
“父亲大人,那我从小痴于读书,是否也被视为最下者,觉得殊为可笑?”
“朝廷才那样看。我正相反,你天资聪慧,又刻苦读书,如再往口外历练几年,能成大才的。”
“父亲大人还是要我入商不入仕?”
“我只是觉得你入仕太可惜,自家有才,却被人小看,何必呢?”
“有真才实学,总不会被小看到底吧?”
“渠本翘在他们渠家,算是有大才的一位。光绪十二年考中山西第一名举人,又用功六年,到光绪十八年才考中进士。顶到进士的功名,荣耀得很了,可又能有什么作为?不过在京挂了个虚职,赋闲至今罢了。本翘要不走这条路,在三晋商界早成大气候了,至少也成祁帮领袖。”
“但西帮能出进士,至少也是一件光彩的事。”
“我们西帮能纵横天下,不在出了多少进士举人,而在我们生意做遍天下。朝廷轻看西帮,却又离不开西帮。那些顶着大功名的高官显贵,谁不在底下巴结西帮?去年我到汉口,求见张之洞,不也轻易获准?我顶着的那个花钱买来的四品功名,在张之洞眼里一钱不值。他肯见我,只因为我们康家是西帮大户。但我毕竟老迈了,康家这一摊祖业,总得交给你们料理。你们兄弟六人,现在能指望的,只有你和你三哥了。我一向不想阻拦你走入仕的路,可去年你五哥竟为媳妇失疯,才叫我忧虑不已。本来还指望你五哥日后能帮衬你三哥,料理康家商务,哪想他会这样?现在能帮你三哥一把的,就剩你了。你要一心入仕途,你三哥可就太孤单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