圣天门口(上)-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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常守义说:“若是能说荤一点,就更那那那了!”
听说书的人全都笑起来。雪大爹也跟着嘿嘿地笑了几声。常天亮没有笑,伸手拿过那只鼓囊囊的布袋,转身进屋,将袋里的东西尽数倒在一只簸箕里,摸索着将种种不相同的东西一一
分开。听到动静,傅朗西在最里面的睡房里问,是不是有人送了花生。常天亮刚说声是的,傅朗西便三步两步地蹿了过来,腰还没有弯到位,就将那包花生拿在手里,解开,寻出一颗最大的放在手指间使劲挤压。听着一阵接一阵的咀嚼声,常天亮忍不住说话了。
“你也不问花生是谁送的?”
“我晓得,包花生的手帕上面绣着雪字哩!”
“你不是不喜欢雪家吗,为什么还要吃他们家的东西?”
“我不喜欢的是雪家所代表的阶级。这个阶级必须消灭!”
“什么叫消灭?我不懂。”
常守义悄然走过来,代替傅朗西回答:
“消灭就是强行剥夺他们的生存权利。”
“我怕死人。若是有人死在我面前,我会吓死的。”
“你不要怕。”
“我已经怕了。你一说死人,我就怕。”
“我说不要怕你就不要怕。万一像麻城那边一样形势不好,董先生就会将这小教堂送给你。
你明里说书,暗地要为我们通风报信。”
常守义同常天亮说了几句后,就将他支到门口守着,不让别人进来打扰自己同傅朗西说话。
别的人都没有察觉,只有正在说书的董重里察觉了,他推说晚饭时辣椒吃多了,嗓子痛得要命,将好好的一场说书弄得断断续续地尽是咳嗽声。加上心神不定的雪大爹也想早点回家,只到了往日一半的时间,就散场了。
董重里回到里屋时,常守义已经将这半年的种种过程全对傅朗西说了,董重里也不客气:“常守义,你还真的回来同我们接头了?”
常守义听了听外面的动静:“不只是接头,还有任务。前不久,共产党中央委员会在武汉开了一次紧急会议,号召各级组织同工农大众一齐起来暴动。”常守义将那封从鞋里抠出的臭气熏天的信递给董重里,“我是从六安赶回来的,组织上已将从六安到本县一带划为第一暴动区,要借大别山的天时地利人和,搞武装割据。”
屋里灯光有些暗,看过信的董重里全身上下灿烂无比。
常守义抖了抖嘴角:“我最喜欢革命,它太适合我了。”
常守义主动同董重里握手。董重里虽然迎了上来,动作却有些迟疑:“没想到你进步得这样快!”
傅朗西在一旁及时地说:“对革命来说,朴素的感情比高深的理论更可靠。”
三个人在里屋说着一些暂时对其他人保密的事情。
常天亮一直在放着许多长椅的大屋里练鼓。
“天亮,你又糊涂了。我都记得董先生教的口诀,少敲空鼓,多说书文,只图温饱,莫贪金银。”
隔着大门,杭九枫的声音格外响亮。常天亮吓了一跳:
“你是练了轻功吗,走起路来像只影子。”
杭九枫特地过来要常天亮莫再敲鼓了,杭大爹听得心烦,正在屋里发火,要将小教堂的瓦全揭了,捐到后山关老爷庙里去。
“再敲三声我就不敲了。”常天亮用力挥着鼓槌,给里屋的人发了暗号,“我晓得,杭大爹还在不满我说的那段鼓词儿。文武文武,不管是说还是写,这文总是在前面。武将虽有高头大马,终归逃不脱被人砍杀。”
“我家的老人家说大话是为了消气,若是小教堂真的没了,这夜里的日子还不明白如何过。
就说刚才,虽然赌气回去了,一家人全守在门后,不清不白地将董先生的说书听完。过完今夜,到了明日,还不是一样要坐书场上最好的位置。”
“那好,我再学一段董先生的说书给杭大爹听听!”
轩辕原是有熊君,如今河南有定城。蚩尤作乱胆真大,铜头铁额兴人马,要与轩辕争高下。
圣天门口 一四(2)
上阵就是烟雾起,层层瘴气遮天地,白日犹如黑夜里。轩辕战败心中闷,夜得一梦好惊人,狂风一阵卷沙尘,一只猛虎驱群羊。黄帝醒来自思量,必有高贤在此方,原是风后和力牧,二人本事果然强。轩辕造起指南车,风后力牧各显能,摆下八卦无极阵,烟雾不再迷大军,蚩尤困在阵中心,涿鹿之野丧残生。轩辕本是仁德君,无数作为定乾坤,又命大桡造甲子,又命隶首作算术,又命伶伦作律吕,又命车区制衣襟,又命歧伯作《内经》。轩辕将崩有龙迎,他就骑龙上天庭,在位却有一百载,少昊接位管乾坤。少昊本是轩辕子,黄帝原配 嫘母生。少昊登位坐天下,正是身衰鬼弄人,民间白日出鬼怪,龙头金睛怪迷人,东家也把鬼来讲,西家也把怪来论,王母娘娘降凡尘,教化民间收妖精,也是少昊福分浅,天降奇怪害黎民。少昊驾崩八十四,又出颛顼把位登。
杭九枫在窗外消失了很久,常守义才依依不舍地离开小教堂。
常守义本不想走,他愿意同常天亮一道睡在长椅上。往日蓝眼睛的法国传教士痴心地做了那么多的长椅,睡上一百人也不会太挤。更重要的是,常守义认为自己已将一切交给了组织,不想再回那久无人烟的破屋。傅朗西也有留下他的意思。董重里态度一直不肯改变,他将常守义连拉带推弄过门槛,关上门就与傅朗西低声争吵起来。若不是镇上的马镇长深更半夜地跑来敲门,二人也许会彻夜不眠地论战。
马镇长敲门时,芦花公鸡已在鸡埘里拍打翅膀准备叫更了。
敲门前马镇长先在窗外窥探了一阵。睡在长椅上的常天亮惊醒地喝问起来,马镇长才举手敲门。几个人在新点亮的梓油灯下见了面。
“都什么天气了,还在外面说书!”马镇长有意打出自卫队的招牌,“马鹞子带信来将我的军,说我不听军令,局势这样混乱,还在当街聚众听说书。这种时候,你就是将书场挪回屋里,也是给我添麻烦呀!”“我也不想老在外面,夜里的风特别呛喉咙,可大家喜欢这样。”董重里小心翼翼地找了个理由,“要不你帮我问问雪杭两家,他们若是也有这种意思,我就往屋里搬。”
“只怕我那犟脾气的侄儿不明情况,就将士兵派来了。”
董重里忙说:“你为地方做了事,大家都记得。”
“是呀,外面的世道在变,恶人歹人越来越吃香,得一块净土不容易,得一块福地更难。”
马镇长语重心长起来,“董先生可要好好珍惜自己的名誉,多带一两个徒弟没事,千万莫将不明不白的人留在身边。”
马镇长如此含沙射影已不是头一回了,其实只要去他家里说一场堂会就万事大吉。董重里有意不主动:“傅表弟的事不是早就说清楚了吗,上次马鹞子来,我还请他喝醉了酒。他也看出来了,傅表弟肺上的病不是一般的重,能保住性命就不错。他家里有个很不贤德的继母,他不想回去,我也没有办法撵他走。”
马镇长的回答有些出乎意料:“我也没有说傅表弟的意思,你是聪明人,应该想得到,我说的是常守义。半年时间不见人影,一回来就敢上你的书场胡搅蛮缠。”
梓油灯芯上正好结了一朵灯花,掩盖住董重里脸上的惊慌:
“不会吧,一个看桥人能闹出惊天大事,除非出鬼!”
“董先生有所不知,上半年,我在县国民政府碰见一位从武汉来的王参议。王参议可是个高人,他说麻城一带很快要出事,果然就应验了。他还说,在两湖两广之地,任何一处乡下只要有农民闹事,带头的一定是当地的痞子。如果没有这样的痞子,有点风波起来,也不会形成蔓延之势。所以呀,我才特别注意常守义。”
傅朗西披着上衣走出来:“要说痞,常守义还不是头名状元。”他坐下又站了起来,故意让马镇长多想一会儿:“在天门口,最痞的恐怕是杭九枫。他同雪家儿媳妇阿彩有私情,你们听说了吗?”
傅朗西将杭九枫亲口所说的如何给阿彩治癞痢、如何在河边的柳林里给阿彩开苞,一五一十地告诉了马镇长。
马镇长惊得半天没做声:“这样做可不行!雪杭两家本来就是面和心不和,这种戴绿帽子的事,放在别人家可以不当回事,雪家可不同了,宁可不要财钱,也不能丢失颜面。一旦两家闹起来,就没个管束了!”
马镇长要董重里和傅朗西不要往外说,他俩答应了。
临走时,马镇长装模作样地笑了一下:“过些时,我家有点事,请你帮个忙,去家里说一场书吧!”
马镇长刚走开,傅朗西就低声骂道:“吸血鬼!”
估计马镇长已经走远,董重里便开始冲着傅朗西发脾气。董重里认为傅朗西这时候提起阿彩完全是别有用心。傅朗西坦白地承认,他早就想将这个秘密说出来,之所以拖到今天,是因为时机不成熟。现在说正是时候,雪家人一旦得知阿彩与杭九枫的奸情,一定会想办法报复杭家,以雪家在当地的影响,是有可能得手的。到那时,莫说杭九枫,就是杭大爹和杭天甲,都只能跟着我们走,再无投机取巧的机会。董重里还是不肯放过傅朗西,他觉得这样做太不光明磊落。
圣天门口 一五(1)
打过霜的地上,眼看着就要结冰了。一棵棵孤立在田畈上的木梓树要么变得金黄金黄,要么变得红赤红赤。打霜的日子可以从深秋一直延续到初春,因为霜花掩映而异常美丽的木梓树叶,如同野外偷情的露水夫妻,相依相伴的时间注定有限。木梓树叶越是好看,飘落的时间就越早。打霜日子一天比一天多,同往年一样,落得最快的是那些金黄的叶子。只要夜里起风,天亮后地上肯定是一片灿烂。风来风去一共刮了三天,如此长时间足以将金黄的木梓树叶从高高的枝头一片不剩地扫落在地。黄叶沦落时,红叶若无其事地在一旁看着。头 一场风过后,需要十来天时间,第二场风才有力气刮起来。失去了做伴的黄叶,一树树孤单的红叶反而更难对付。攒着老大力气吹过来的一阵风,就算将树梢吹歪了,落下来的叶子也没有多少。
为了这些红赤的木梓树叶,北风没日没夜地吹了又吹。
趁着风,有木梓树的人家将锈了一整年的柯刀找出来,做着柯木梓的准备。贫穷人家的男男女女免不了要个个上阵。稍富一些的人家如果没有长工,也会请那些年轻力壮的夫妻做短工。男人将柯刀放在青石条做成的门槛上使劲地磨,性情乖巧的女人拿着碗站在一旁,及时地掬起碗里的水,通过时窄时宽的指缝,一滴滴一线线地顺着刀背浇下去。男人一只脚在门里,另一脚在门外,将身子半蹲半骑地架在门槛上,不时抬头看看自己的女人,心里有话也不说。偶尔一笑,那脸上的表情完全两样:一个是金黄金黄,一个是红赤红赤。柯刀磨好时,木梓树上的红叶正好落光。看着男人将腰直起来,女人赶紧从屋檐下取来长长的竹竿,又用浸了水的布条儿缠在顶端,小心翼翼地插进男人手中的刀柄。男人心安理得地看着女人一丝不差地做完这些,手一垂,马上将刀背抵在门槛与门框的夹角处。不管有没有人在旁边,女人的脸上立即堆起一团团的云霞,水汪汪的眼睛再也不看别处,羞羞地一动不动地瞅着男人。这时候,男人的眼睛也像一把火,除了女人什么也不看。就这样一来一去中,两个人和谐地用着力,起起伏伏,进进退退,直到竹竿深深插入刀柄里。春天摘茶叶,秋天柯木梓,有情的男女一年到头就盼着这两样。落光叶子的木梓树将一簇簇雪白的果实举在被风吹净的天空里,有红叶或黄叶铺着,木梓树下的土地同新丝想绸布店里的绸缎一样漂亮。男人或是站在矮小的树下,或是爬到高大的树上,举起长长的柯刀,柯下一簇簇木梓。坐在树下的女人,将那些带枝的木梓捡起来,采花一样一把把地扎在一起,不时地就会有抒情的小调从心里哼出来。
柯木梓是一年中最后的农活。
别人过得最快活时,围绕着常守义和杭九枫,董重里与傅朗西之间的争吵在持续中达到高潮。
董重里认为,常守义和杭九枫对革命既无感情又无理想,完全凭着利益的嗅觉,同那些到处带路剿灭苏维埃播种者的叛徒一样,是不折不扣的投机分子。虽然无法证实街上那些挖古的人所说的其他事情,常守义一回来就在河边调戏洗衣服的女子,夜里还去敲那些只有女人在家的公佬的后门,却是人所共知的事实