秋风庭院-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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要想站稳脚跟,光有上头支持还不行,还得争取本地每一部分力量,而老干部,尤
其是这个大院内的老干部,是万万忽视不得的。但凡事都有惯例是轻易突破不得的。
一旦突破了,人们就神经兮兮起来,生出许多很有想象力的猜度。中国官场,人们
很习惯琢磨领导人的言行,所以,官场行为的象征意义远远大于实际意义。有人说,
中国的政治最像政治,中国的官员最像官员,也许原因就在这里。陶凡深悟此道,
在对老干部的重视上做得很艺术,既得了人心,又不违惯例。可张兆林这次做得太
露了,他分明是在向我暗送秋波,明白人一眼就能看破玄机,会背后笑话他的。
不过陶凡也理解张兆林。老干部们一天到晚舞着剑,打着门球,下着象棋,哼
着京戏,似乎也成不了什么事。但他们要败一桩事,倒一个人,也不是做不到的。
陶凡任职期间就特别注意这一点。他有一个原则,就是不忽视任何人。按他的理论,
越是小人物,自尊心越易满足,也越易伤害。当一个卑微的生命受到侵害时,他可
以竭尽生命潜能对侵害者实施报复,直至毁灭别人。老干部们因为往日的身份,或
许有过大家风度,但退下来之后,他们心理的脆弱超过任何普通的小人物。陶凡想
到这些,觉得张兆林小觑了自己。他相信自己将是超然的一类,只会悠游自在地打
发时光,不会对任何人施加影响。有人讲他有虎威,可他觉得那是天生虎气所致,
自己从来没有逞过威。张兆林或许还忌着他的虎威?你们说我有虎威,那是你们的
感觉,关我什么事?难道要我成天对你们扮笑脸?
可你张兆林的确没有必要有意同我扮笑脸。
陶凡觉得虎威之说,对自己不利,让张兆林难堪。
张兆林请陶凡同志做重要讲话。陶凡并不起身到前面的发言席上去,仍坐原位。
张兆林便将话筒递到他面前。陶凡慢条斯理开了腔。讲话的大意是,老同志退下来
了,最大的任务,就是休息,颐养天年。这同张兆林讲的请老同志发挥余热,支持
工作的思想暗相抵牾,又不露声色。陶凡只讲了短短几分钟。这几分钟内,会场上
的目光和注意力都越过前面的张兆林,集中在陶凡身上。这场面给张兆林留下了铭
心刻骨的印象。
桃岭上,像陶凡家这般式样的房子共二十来栋,布局分散,让桃树遮隔着。住
户都是地委、行署的头儿,这是当初按陶凡的意思建造的。他在这里当了两年地委
副书记,十年一把手,影响力超过任何一位前任。一些很细小的事情,似乎都有他
的影子闪烁其间。机关院内这座小山上的桃树是他让栽的,桃岭这个山名是他起的,
桃岭西头的桃园宾馆是他命名的,桃园宾馆四个字当然也是他题的。渐渐的,桃岭
成了这个地区最高权力的象征。下面干部议论某些神秘事情,往往会说这是来自桃
岭的消息。
陶凡从自己家步行到桃园宾馆只需六七分钟。地区的主要会议都在那里召开。
现在地区召开全区性重要会议,陶凡都被请了去,坐在主席台上。每次都是张兆林
事先打电话请示,临开会了,步行到陶凡家里,再同陶凡一道从桃岭上小道住宾馆
去。陶凡一进入会场,张兆林就在身后鼓掌,全场立即掌声如雷。陶凡当然看得出
张兆林的意思。张兆林一则明白自己资格嫩,要借他压阵,二则亦可表明对他的尊
重,争取他的支持。陶凡内心也不太情愿到会,又不便推辞。
陶凡在会上从不发表同张兆林相左的意见,他的讲话都是对张兆林讲话的肯定
和更深意。义上的阐述。他那次在老干部会上讲话暗藏机锋是个例外。他既想表白
自己不再过问政事的超然态度,又的确对张兆林出乎寻常地重视老干部工作有些不
满。
一天,夫人同陶凡讲,以后尽量不要去参加会议了,退休了就要退好休。
陶凡说,我哪愿意去?张兆林总要自己来请。
陶凡感觉到了夫人的某种弦外之音,但他没有表露出来。夫人从不平白无故地
干涉他的事,她一定是听到什么议论了。但他不愿闻其详情,只要明白这个意思就
行了。这也是他一惯的风格,需要弄清楚的事情,他不厌其详;而有些事情,他不
问,你提都不要提及。
夫人的确听到了一些话。外人也不敢当她的面讲什么,是陶陶昨天回家时,趁
爸爸不在,讲了几句。也不讲什么细枝末节,只讲爸爸退休了,你别让他替人家去
操心,还正儿八经坐在主席台上作指示,到头来费力不讨好的。她不敢同爸爸讲,
只好让妈妈转达意见。
陶陶的话还能让人感觉一种情绪,夫人听了也吓了一跳,知道外面肯定有不好
的议论了。她也像丈夫,不追问详情。但话从她嘴里出来,却很平和了,只是一种
很平常的规劝,像任何一位老伴劝导自己的丈夫。
真正亲耳听到议论的是关隐达。认识他的人也没有谁讲什么,他也是偶然听见
的。上个星期他去省里开会,卧铺车厢里有几个人吹牛,吹到了陶凡。这节车厢基
本上是本地区的旅客。他们说陶凡现在是地区的“慈掉太公”,垂帘听政。张兆林
拿他没办法,凡事都要请示他,开个大会也要请他到场才开得了。张兆林本也不是
等闲之辈,只是暂时威望不够,也需借重陶凡。以后张兆林硬起来了,吃亏的还是
关隐达。关隐达你不知道?陶凡的女婿,在下面当县委副书记,同我是最好的朋友,
我们一见面就开玩笑,我说你不叫关隐达,应叫“官瘾大”。
自称是他朋友的那位仁兄,关隐达并不认识,不知是哪路神仙?不管怎样,关
隐达知道这议论并不是没有来历的。他也早就觉得奇怪,精明如陶凡,怎么也会这
般处事?有回一位副县长到地区开乡镇企业会议回来,同关隐达讲,你老头子讲话
的水平真叫人佩服,短短十几分钟,讲的东西听起来也都是张书记讲过的,就是让
人觉得更深刻,更有说服力。关隐达清楚,这位副县长的话,自然有奉迎的意思,
但确实又不是假话。凭这位老兄的水平,都能感觉出陶凡的讲话高出一筹,其他人
当然也感觉得出,张兆林就不用说了。这就不是好事情了。
关隐达当然不便直接同陶凡申明自己的看法。他同陶陶之间讲话,比陶凡夫妇
要直露些。他告诉了陶陶外面的大致议论。陶陶说爸爸也真是的。但她也只能委婉
地同妈妈讲。
这样,关隐达听到的是尖刻的议论,经过层层缓冲,到了陶凡耳中,莫说详情,
就连一丝情绪色彩都没有了。而陶凡却像位老道的钓者,从浮标轻微的抖动中,就
能准确判断水下是平安无事,还是有多大的鱼上钩,或者翻着暗浪。
陶凡有点身不由己。他知道张兆林是需要他,当不需要他的时候又会觉得不怎
么好摆脱他的。他自己就得有个说得过去的借口推辞。议论迟早会有的,这他也清
楚。现在夫人终于提醒他了。
陶凡总算推掉了一切俗务,安心在家休闲。日子并不是很寂寞,本是一介书生,
读读书,写写画画,倒也悠游自在。同外界沟通的唯一方式是看报。天下大事应时
刻掌握,身边事情却不闻不问。夫人很默契,从不在家谈及外面的事情。夫人一上
班,家里只有他和王嫂。王嫂做事轻手轻脚,陶凡几乎感觉不到她的存在。一时兴
起,竟书写了陶渊明的“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
俨然一位隐者了。身居闹市,心苦闲云,才是真隐者。
但隐者心境很快又被一桩俗事打破了。老干部局多年来都打算修建老干部活动
中心,陶凡在任时,一直不批。他争取老干部的主要策略是为他们个人解决一些具
体困难,说白了,就是为人办些私事。而修老干部活动中心之类,虽然事关老干部
切身利益,却是公事,他不批准,并不得罪哪位具体的老干部,他在老干部中的形
象丝毫无损。摆到桌面上,大家也理解。财政不富裕,修学校都没有钱,还花五六
百万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群众会有意见的哪!如今他卸任了,老干部局又向地委、
行署打了报告。因物价上涨,现在预算要七八百万了。张兆林接到这个报告很不好
处理。不批吧,老干部局反映多年了,其他各地市都修了。批了吧,又有违陶凡一
惯的意见。他的本意是想批了算了,原因却与重视老干部的意思无关。原来新提的
几位地委、行署领导现在都还住着县处级干部的房子。想修地厅级干部楼,却又碍
着老干部活动中心没有修,不便动作。左右为难,便同老干部局向局长讲,我们地
区财政穷,不能同别的地市比。艰苦一点,相信老同志也会理解的。依我个人意见,
可以缓一缓。你请示一下陶凡同志,要是他同意修,我会服从的。老向,陶凡同志
那里,你要注意方法哪!
向局长领会张兆林的意图,跑去给陶凡请示汇报。陶凡一听便知道是张兆林推
过来的事,心中不快,打断了向局长的话头。不用向我汇报,我现在是老百姓了,
还汇什么报?我原来不同意,现在自己退了,也是老干部了,又说可以修,我成了
什么人了?老干部的娱乐活动设施要建设,这上面有政策,是对的。可也要从实际
出发呀!我们老同志也要体谅国家的难处,不要当了干部就贵族气了。我们还可以
打打门球哩,还有那么多老农民、老工人他们打什么去?
陶凡很少这么发火的,所以很客气地将向局长送到小院外的路口,握手再三,
安抚了一阵。
第二天上午,陶凡接到一个莫名其妙的匿名电话,叫他放聪明一点。声音凶恶
而沙哑,一听便知是伪装了的。陶凡气得涨红了脸,倒并不害怕。
此后一连几天都这样,陶凡怎么也想不出这电话的来头。那完全是一副黑社会
的架势,可他从来没有直接招惹过什么恶人。他的电话号码也是保密的,一般人并
不知道。夫人吓得要死,问是不是让公安处胡处长来一下。陶凡说不妥,那样不知
会引出多少种稀奇古怪的说法来,等于自己脱光了屁股让别人看。他想来想去,只
有打电话给邮电局,换了一个电话号码。
可是清净了几天,匿名电话又来了,更加凶狠恶毒。这回真让陶凡吃了一惊。
这电话号码,他只告诉了地委、行署的主要头头和女儿他们,怎么这么快就泄露出
去了?这个小小范围同匿名电话怎么也牵扯不上呀。
关隐达同陶陶回家来了。关隐达断定那电话同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的事有关。怎
么可能?陶凡一听懵了。关隐达分析道,明摆着的,要修老干部活动中心的消息一
传出,建筑包头们就会加紧活动。有人以为这一次肯定会批准的,就收了包头的好
处。您现在一句话不让修,包头白送了礼是小事,要紧的是损失了一笔大生意,怎
么不恨您?
陶凡听着关隐达的推断,气得在客厅走来走去。难道这些人就这么混蛋了?
关隐达明白陶凡讲的这些人指谁,便说,也不能确定是谁收了包头的好处,查
也是查不出来的。但可以肯定,打匿名电话的并不是受了谁的指使。那些包头都是
些流氓,没有人教他们也会这么做的。
陶陶吓得全身发抖,跑去拉紧了窗帘,好像生怕外边黑咕隆咚地飞进一条彪形
大汉。她劝爸爸就让修吧,怕用掉了您的钱不成?
夫人也说是呀,本来就不关你的事了,顶着干吗呢?
自从政以来,从来还没有人这么大胆地件逆过他,他觉得蒙受了莫大的羞辱。
愤愤地说,本来我就不想管,他们要这样,我坚决不让修,看把我怎么样?
关隐达很少像今天这样直来直去同陶凡讨论问题的。一般事情,凭陶凡的悟性,
一点即通,多讲了既显得累赘,又有自作聪明之嫌。但陶凡这几年是高处不胜寒,
外面世界的真实情况他是越来越不清楚了。所以他觉得有必要讲得直接一些。他还
从刘培龙那里隐约感觉到了张兆林在这件事上的真实态度。陶凡在客厅来回走了一
阵,心情稍有平息,坐回原位。关隐达便委婉劝了几句。陶凡一言不发。窗外寒风
正紧,已是严冬季节了。
次日,陶凡拨通了张兆林的电话。他说这几天同一些老同志扯了扯,他们都要
求把活动中心修了算了。老同志也体谅财政的困难,说预算可以压一压。我看这个
意见可以考虑。这是我欠的账,现在由你定了。张兆林说,我原来也是您那个意思,
缓一缓,等财政状况好些再搞。可这一段我老是接到老干部的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