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明小皇帝-第5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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申时行现在心情很糟糕,很坏,坏到可以用气急败坏来形容。起因是礼部右侍郎张位天没亮时就登门拜访,几句话后申时行脸色大变。
“阁老明鉴,那折子落到了罗大厷手中,就等于落入了郑国泰的手里。下官虽然身为礼部右侍郎,却是弹压不住罗大厷。下官若是没料错,只怕这两日言官们必有一番动作,阁老可要速速想办法,否则后果不堪设想。”
张位这样说不是没有原因,他也看过那个折子,不但是他,礼部好多人都看过了。说实话他简直不相信那个折子是出自申时行手笔。可是笔迹宛然,又有皇上御批,这个是绝假不了的,张位只能感叹一句老话真没说错,常在河边走,那有不湿鞋?
“惟亲断亲裁,勿因小臣妨大典。”这是申时行折子中最要命的一句话。翻译过来就是皇上你自个说了算,自已拿主意,不要理会那些小臣就可以了。
谁是小臣,谁是大臣?我们是小臣,你是大臣?!
刺眼入心,难以忍受!
同样一句话,若是一个普通官员说出来,那真的没什么。可是身为一阁首辅,以申时行在众臣中的威信与人望,这句话说的后果就是完全不可原谅!因为这句话打击面太大,几乎囊括了朝中上下所有官员。造成的影响力之坏,就算是把持内阁十几年申时行也担不下来!“墙倒众人推,破鼓万人捶”,申时行的下场已经注定。
这次危机让入仕几十年来的申阁老破天荒首次感到六神无主此刻的他不怕丢官,他怕丢人!
自万历十年入主内阁以来,旁人只见他在内阁首辅位子上风光无限,可有谁知他忍辱负重上下协调,独撑大局,他受的苦只有他自已知道。时至今日,对于首辅这个位子申时行虽有遗憾却无留恋,自避嫌在家这么多天,他想过很多种自已最后的结局,可眼下这一种要赔上自已一辈子的官声和名誉为代价,实在让他难以接受。
张位走后,申时行再也坐不住了,直接坐轿来找礼部科给事中胡汝宁。胡汝宁是罗大厷的上司,这是申时行这一辈子第一次低三下四的求人,胡汝宁很给面子,可惜罗大厷不给面子。
事情似乎已经山穷水尽,从礼部出来后申时行几乎是瘫在轿子中回来的,这个时候皇长子来干什么?
带着疑问打量眼前这个勉强可以称为少年的皇长子,眼白眸清,丰神俊秀,申时行一阵恍惚,似乎瞬间回到几十年前自已在裕王府初见万历时的情形,心底一阵悲伤,眼圈随即一红,醒悟到自已的失态,不好意思的强笑道:“老臣年迈眼花,见殿下风采酷似陛下当年,一时失态,殿下莫怪。”
“阁老真情流露,常洛感同身受,不敢见怪。”
二人分宾主落座,申忠送上茶来。申时行一身家常便装,显得随意安祥,可是脸上颓废落寞之色却是遮掩不去。
“常洛不避耳目前来叨扰,是有一物来交还阁老的。”说完在袖中取出一物,交到申时行手中,笑吟吟道:“完壁归赵,也省得阁老为此事日夜焦虑。”
这不正是递进宫里那份折子么?可是此折子不是在罗大厷手上么?如何又会到了皇长子手里?申时行永远忘不了刚才罗大厷面对自已时那种嘲弄、戏谑的表情,还有那和看死人一样的眼神。
又惊又喜的申时行几乎是用颤抖的手打开了折子,在看到上边的御笔朱批后,眼泪再也忍不住,老泪纵横哽咽难言。
旁边伺候的申忠一颗悬着的心终于落了地,转身用衣袖拭了拭眼泪,转身奔去厨房,今天一定要留皇长子殿下好好吃顿饭,这个主他做定了。
等申时行情绪平静的差不多,朱常洛缓缓开口,“折子虽然在此,可是此事已为众臣知晓,依常络看压是压不住的了,明日早朝之时,阁老还需想法子堵住一众言官的唇枪舌剑才是。”
“多谢殿下援手之德,本以为这辈子攒了点的名声全要在这本折子中断送殆尽,没想到柳暗花明,这个恩情老臣铭记在心。”放下心里一块大石的申时行苦笑着拍了拍折子,脸色黯然平静。
“不瞒殿下说,老臣于仕途一道已然心灰意冷,就算没有这次折子事件,老臣也决意告老还乡,如今幸得殿下援手老臣保得晚节,夫复何求!至于那些言刀霜剑,不外乎是想逼老臣让位就是了,与老臣所愿殊途同归,倒也不算什么,遂他们心愿就是。”
面对心灰意冷的申时行,朱常洛昂然站起,正正衣衫,恭恭敬敬的对申时行躬身施了一揖。申时行哎呀一声,连忙站起躲避。
“申阁老,今日常络冒昧来府,除了送还折子外,还有三礼相谢。”
见朱常洛一脸正色,不似玩笑,申时行一愣,下意识反问:“殿下此言,却是何意?老臣不懂”
“这一礼,常洛替父皇谢你!老大人一生为国尽忠,十几年如一日,独撑朝局,上下协调,若没有老大人十几年殚精竭虑,不知这朝堂上还能剩下几个为国尽忠办事之臣!老大人不计声名,忍辱负重,以一已之力避免了多少朝局动荡,这一礼你受之无愧!”
申时行蓦然呆住,露在袖外的双手,不由自主的微微颤抖,将他此刻激动的心情表露无疑。
“第二礼,常洛替大明百姓谢谢老大人!当年老大人顶着骂名废除张居正的考成法,开辟大量田地,安置流民无数。世人无知,都道大人媚上背义,却谁知大人身背大义,上要进言事君,下为百姓做事。卧薪尝胆,劳苦功高。这一礼受之应当。”
二揖施罢,饶是老练圆滑如申时行,也被心里涌上滚滚热流搞得眼眶湿润。话不多暖人心,理解万岁啊
同为一代首辅,和光彩压目如日中天的张居正相比,申时行更象是一个隐藏在黑暗中踽踽独行的人。几十年宦海浮沉,朝中朝外暗地都在叫他和稀泥阁老,这个名声并不好听,他不是不知道,可是他都忍下来了。
士为知已者死,如今皇长子在自已最狼狈,最无助的时候跑到自已面前告诉他,你所做的一切有一个人都知道,都放在心里,什么叫知遇之恩?对于这个词申时行此时有了新的理解和体会。
“第三礼,这一次是常洛自已谢谢老大人!老大人所受今日种种,都是因常洛一身而来!”
前两礼受也就受了,这最后一礼申时行却是决不肯受,“殿下,老臣所尽不过是本分,若受殿下这一礼,老臣岂不愧死!”
“老大人,这一礼您是必受的,受了这一礼,常络还有事求老大人呢!”
第66章 四季()
花开两生面,人心迥不同。五月榴花正盛,开得如火如荼。心情好的人看着赏心悦目,心情不好的人却觉得刺目碍眼,乾清宫内的万历皇帝明显就是后一种,看着桌子上摊开的奏折,皇上的脸同宫外盛开的榴花一样灿烂如血。
罗大厷是个很合格的言官,一本折子写的辛辣无比,摆事实讲道理,痛斥申时行为官不正,两面三刀,上不足报天恩,下负百官之信任,其人阴险,其心当诛!
“陈词滥调,鬼域之心,说的冠冕堂皇不过是排除异已,估名钓誉之流!”万历冷冷哼了一声,伸手将折子狠狠的丢到了地上。
一个罗大厷并不可怕,可怕的是好多个罗大厷仿佛是约好了一样,吏部给事中钟羽正、候先春,中书黄正宾等人俱有本章,无一例外将枪口一致对准了申时行。
和大臣言官斗了半辈子的万历深知,这只是个刚开始。如果搞得不好,紧接着再来可不就是这几个,想到铺天盖地喷来的唾沫星子。万历头大如斗,身心俱疲的瘫倒在龙椅上,生平第一次开始后悔,自已为了打倒搞臭张居正,解放言官这个做法是真的正确的么?
黄锦悄悄将掷了一地的折子收了起来,一脸忧色的看着正按着额头,无限烦恼的皇上。
“陛下,您看”
“看什么看,这个罗大厷朕决不能放过他,如果不是他将这事捅出来,何至如此!”说完这句后,忽然又暴怒起来,“内阁那些家伙全都是吃干饭的么,这种密奏怎么会发到礼部去,好好给朕查下,这事只怕有人存心使坏!”
黄锦口中连连称是,心里却在暗暗埋怨:明知这是密奏,万岁爷您当咱家这个秉笔太监是死的不成?交给咱家来办不就什么事都没有了?现在怨张怨李的,顶什么用啊
腹诽就是腹诽,面上却不敢带半分来,皇上的脾气他太清楚了,错是别人的,对是自已的,总之这辈子他老人家决计是不会承认有错的那一天就对了。
“罗大厷免职,让他有多滚多远!这种估名钓誉之辈立在朝堂之上,朕看着恶心!钟羽正、候先春等跟风之人一律罚俸一年,若再敢无事生非,跟风起哄,朕不介意他们与罗大厷一块回家!”
黄锦脚不沾地将旨意送到内阁,光看王家屏和沈一贯接旨时那错愕的神色,黄锦明白皇上这次的决定,怕是在往烧得滚热的油锅里添上了一瓢凉水,效果肯定是杠杠的。
旨意一下,朝廷内外一片哗然,是个人都能看出来皇上正在彻头彻尾的玩包庇!这下效果适得其反,本来有几个同情申时行的言官纷纷掉转了枪口,大家齐心发力,一场倒申运动就此开始。
锦上添花,烈火亨油永远是最现实的,在你如日中天的时候,人人笑脸相迎,拍马奉迎。现在倒霉了,时移事易了,就应了一句老话,墙倒众人推,痛打落水狗。
多日不曾上朝的申时行今日受召站在太和殿上,终于体会了一把到张居正倒台时的痛苦。你能想象之前被人高高捧在云端上,一口一个阁老叫着时是何等风光,可如今还是这些人,唯一不同的是手变成了脚,一哄而上将你踩在脚下任意践踏的感觉么?默默打量一张张熟悉又陌生的脸,打量着自已奋斗大半生的太和殿,申时行心头百味杂陈,说不出是个什么滋味。
“宠辱不惊,闲看庭前花开花落;去留无意,漫随天外云卷云舒。老大人通达一生,能忍人之不能忍,若能理解常洛苦心,大明幸甚,常络幸甚。”这是昨日朱常洛走时指着自已书房中那幅对联,含笑对申时行说的一番话。
对于申时行来说,忍这个字对他来说很擅长,张居正在位时他在忍,自已在位时更在忍,但让他不能忍受的是没有希望的忍。对于万历他已经绝望,但朱常络的出现,给他带来了希望。他相信自已从今以后不必一个人在黑夜中独行,他相信只要熬过这短暂的黑夜,黎明到来之后就有希望。
万历十六年五月,在科考舞弊案余波末了之际,太和殿上以罗大厷为首弹劾申时行的一众言官受到了皇上的严厉呵斥,极富戏剧化的是罗大厷意外失去了申时行的奏本,本来铁证如山的弹劾,硬生生改成了风闻奏事,变化之大连带着他自已都焉答答的没有了精神,顾宪成、叶向高一众人等脸若铁青,敢怒不敢言。明明这一场必胜之局,居然这样草草收场,实在让他们不甘心之至!
事情并没有这样了结,随后申时行的表现让太和殿上的一众君臣们全都傻了眼。明明已过难关的申时行坚决请辞,其意之坚之定,让皇上和百官为之动容,这个结果出乎了所有人的意料。
万历恼怒申时行的不识相,一怒之下准了他的奏折拂袖而去,这意外让顾宪成等人喜出望外。一座不可捍动的大山自动倒了,怎能不让他们奔走相告,弹冠相庆。
可是有一点很奇怪,申时行辞官后并没有收拾东西打包回老家,而是在申府内悄无声息的隐居下来。对外称病,大门紧闭,所有亲朋故旧包括上门拜访一概闭门不见,一直到几个月后侍疾回来的王锡爵回来,这门才算开了。
天道有常不为尧存不为桀亡。这是荀子说的,老百姓就知道日子要过路要照走,所以申时行的离开只是标志着大明朝一个时代的结束,于是所有人的眼睛都盯上了那个汇集天下所有权力的地方因为那里现在没有了首辅,只有一个代首辅,一个次辅。
天气已经变得很热,所有人都已换上了夏装,摇起了扇子。乾清宫殿内摆着几个官窑黄花斗彩大盆,斗大的冰块吞吐白烟,阵阵凉意驱尽暑气,和外头热的让人心烦意躁天气相比,这里一片清凉恍如洞天。
看着堆了一案的奏折,再看看愁眉苦脸的秉笔大太监黄锦,已经两个月没上朝没批奏折的万历有点不好意思的哼了一声,拿起手边一碗冰镇酸梅汁,“这个东西朕觉得甚好,清爽开胃,这几天暑热难忍,皇三子用的可好?”
能不好么?这三宫六院,论起奢华亨受谁能越的过储秀宫?黄锦脸上陪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