雨季不再来-第20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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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荷西有两个爱人,一个是我,一个是海。”
她又开朗的笑了。虽然她饱受生活的波折,但她似乎不知道哀伤是什么,她没
有理由要哀伤,只有荷西离开她去工作的时候她才觉得痛苦,荷西是她生命的一切
,她谈他时,充满了荣耀和狂傲。我早已知道他是一个爱海洋的人,终日徜徉在海
洋的壮阔中,这个男子必定不凡。
“他对海是离不开的,在大学时读的是工程,但他还是去做了潜水。每一次他
带我去海边散步,我们的感情就会特别好,因为他知道海的一种美丽。他常跟我说
起他跟一条章鱼在水里玩的情形,说得眉飞眼舞。我想他这么一个可爱的男人,为
什么要强迫他去了解文学艺术。如果以我十八岁的时候,我绝对不会嫁给他,我会
认为他肤浅,因为我自己肤浅。今天我长大了,我就不会再嫁给我初恋的人,因为
荷西比那个人更有风度,而是看不出来的风度与智慧。”荷西讲天象,他懂得天文
、星座,讲海底的生物、鱼类……他根本就是一个哲学家,当他对我讲述这些的时
候。
“我认为台湾的男孩子接触大自然实在太少了。他们可以去郊游,但那不是一
个大自然,不是一个生活。你无法欣赏,你就不能成为大自然的一部分,因为你终
究还要回到现实,这是很可悲的。”
她的感叹绝不止是一种批判或嘲弄,因为她的胸怀里饱藏了有爱,有悲天悯人
的爱。在生活的原则上,她是相当执著和坚持的,她情愿天天只吃一菜一汤,甚至
顿顿生力面的日子,也不愿意荷西去赚很多钱,然后搬去城里住,让他做一名工程
师。
“我跟他在一起,是我们最可贵的朴素的本质。”
我相信她把她跟荷西美满的婚姻生活写出来,又是一本《浮生六记》。
三毛
为什么会取这样的笔名,我问,这几乎是所有读者关心的一件事。
“三毛是一个最简单、通俗的名字,大毛、二毛,谁家都可能有。我要自己很
平凡,同时,我也连带表明我的口袋只有三毛钱。”
这一趟回国来,除了养病以外,她又重做了一次孩子,在父母亲的怀里。
“我想我从来不会这样爱过他们。过去我对我母亲的爱只感到厌烦,很腻。现
在再想起来,我觉得我已能领会、享受他们的爱的幸福,我完全了解他们对我的爱
了。所以我在走的时候,我自己一定要控制得住,如果连这一点我都做不到,那么
回到沙漠我一定很痛苦,所以我必要想得开,人的聚散本是无常的。”
她的坚定、豪迈还留存了早年画那幅一片橙红时的胚胎陈平她蜕变成三毛,
可是那轮小太阳依然属于三毛,谁都可以感觉到她辐射的爱是如许动人。
飞三毛作品的今昔
桂文亚
固然三毛近年来一系列撒哈拉的故事很受各方瞩目、议论,但也正如她母亲所
说∶像捧明星一样,并不是好现象。
默默一旁欣赏她,若欣赏自由翱翱的云雀,是一种适宜的欣赏态度。三毛在家
信里如是表白∶锋芒如果太露,便可能停笔,一年,或许十年……
微雨的早晨,叩访她父母台北南京东路寓所。
小型方正的客厅里,一组深色沙发井然对放,铺在正中的几何形图案地毯,洁
净,略呈黯淡。靠墙一箱热带鱼,浮沉吸吐,远远望去,橙红的斑点,穿梭如流星
。
曾和三毛的双亲聚会过,很为他俩的淳厚正直留下印象自然,也附加一份
对三毛的关怀。此番访晤,是情谊的交流与分享一位母亲的骄傲、欣慰。
做母亲的,以一种娴静温婉的语气回忆女儿童年的点滴∶三毛,不足月的孩子
,从小便显得精灵、倔强、任性。话虽不多,却喜欢发问喜欢书本、农作物,不
爱洋娃娃、新衣裳。可以不哭不闹,默默独处。不允许童伴捏蚂蚁,苹果挂在树上
,她问∶是不是很痛苦?
中学以前,一切尚称顺利,初二以后,由于理化数学成绩不好,加以健康影响
,休学在家。为了弥补缺失,这一段时间,她利用时间佾修国文、英文,并随黄君
壁学山水、邵幼轩习花鸟,继而参加五月画会。
(客厅的三面墙上,正挂著那时期的作品。沙上并禽池上暝,一幅戏鸭图,透
露相当练达的功力。另两幅雄鸡与花鸟,雄飞从雌续林间,晴光淑气催黄鸟也绝
不易看出是一个十几岁女孩的手笔。)几年过去,她想重返学校。经过文化学院院
长批准,成为哲学系旁听生。结业后,得到西班牙马德里大学的入学许可,但几乎
为了一份英文成绩单不得成行。马德里大学的进修结束后,转赴德国歌德书院,接
受严格的语文训练,之后,放了线的风筝般,飞往美国。在芝加哥伊利诺法律图书
馆做事,前前后后通过十二次美国公务员考试。两年后回国,在文化学院、家专、
政工干校执教。然后在“人生苦短,不喜欢平淡”的理由下辞去教职,又离开家园
,重奔前程。
这一去,是平沙万里的撒哈拉。
她从沙漠寄来美丽浪漫的文章,仿佛,撒哈拉成为她写作生命的绿洲。
事实上,她十四岁开始练习写作,十七岁正式投稿。早期作品中的晦涩与现今
作品的开朗,截然两种鲜明对比。
一九六二年十二月份发表在《现代文学》的作品∶《惑》,描写自己病中迷失
在《珍妮的画像》里的幻觉。天黑了,不敢开灯,蜷缩床角,想隐藏在黑暗里。
“是了,我是在逃避,在逃避什么呢?……好像在很久,以前不知道在什么世
界里……我有那么一段被封锁的记忆(中略)……在另一个世界里,那些风啊!海
啊!那些缥渺、阴郁的歌声……”
“珍妮和我的关系不是病,不是病,我明白的……(中略)一次又一次我跌落
在那个虚无的世界里,在里面喘息、奔跑、找寻……找寻……奔跑……醒来时汗流
满面,疲倦欲绝。”
幻觉里,她矛盾不安,感到“失落的狂乱”、“被消失的痛苦”。而大病初愈
后,忽然心血来潮,提著画具出外写生,任凭母亲苦心劝阻。
“我一下子哭了起来,我拚命捶著大门,发疯似的大喊∶“不要管我,让我去
……让我去……讨厌……讨厌你们……””
这种情绪的表达,无疑是激烈纵情的。失学、病痛下的煎迫,亲情的关爱也成
为心理上的负担了。
《惑》是她成长期的作品,缺乏委婉申述的含蓄,充满忧郁悲伤的色彩。技巧
是生涩的,心境的成长比起一般“正常步骤”生活中的同龄女孩,都要敏感、早熟
。
《月河》发表在次年十九卷第六期《皇冠》,描写一个叫林珊的女孩对感情的
执著与憧憬。男孩叫沈,仅基于那份埋藏已久的感觉,第一次见面,林珊便痴情投
注真爱。
以现今的标准衡量,《月河》的构架带著为赋新词强说愁的言情,不过,文中
“我不要孤独,我不要做聪明人,我要爱,我要爱……即使爱把我毁了”的自白,
也坦然流露一个年轻人率真的热情。
和《月河》相类的,是她同年一月发表在《中央日报》的短篇《异乡之恋》。
异乡之恋叙述一对陌生男女在异国相遇,他们相对坐了一日,仅有的一日,彼此却
动心了,恐惧著分离。
“生命的本质是孤独的”,“爱的赠送即是刹那也是永恒”,两篇文章,表达
同一主题。
一九六六年,她已经进文化学院哲学系,一月二十九日在《徵信新闻报》发表
《极乐鸟》。
这是一篇为朋友S所写的散文。S的自杀令她激动,歇斯底里的哭泣,胃抽痛
得打滚。
“我是天生的失败者,你的天才尚且不是你的武器,我又拿什么跟自己挑战呢
?”
“我们不耐的期待再来一个春天,再来一个夏天,总以为盼望的幸运迟迟不至
,其实我们不明白,我们渴望的只不过是回归到第一个存在去,只不过是渴望著自
身的死亡和消融而已。”
在孤愤情绪的抒发下,《极乐鸟》急切、分明,一气呵成。
在文化学院读书的这一时期,她认识了法文系教授胡品清,《皇冠》与《联副
》分别刊载了胡教授写给Echo(她的英文名)的书简。
胡对她的印象是∶一个令人费解的、拔俗的、谈吐超现实的、奇怪的女孩,像
一个谜。一九六七年她出国后一个月,胡的《断片三则》之一描写她∶喜欢追求幻
影,创造悲剧美,等到幻影变为真实的时候,便开始逃避。
这是女诗人、作家,亦师亦友的看法,是否完全真确,不敢断言。但根据Ec
ho早期发表的《惑》、《月河》、《异乡之恋》来推论,追求幻影,创造悲剧美
是属实的。
又由于她对绘画的狂热,文章中的共通点之一是不由自主的以艺术为陪衬。《
惑》中的珍妮画像《月河》中的沈和林珊同是爱画人,他们的作品被陈列在一个
展览会场还有《异乡之恋》,在巴黎卖画为生的男主角,都是直间接的象征。
风格的逐渐改变,是在《极乐鸟》之后。
一九六七年六月在《幼狮文艺》发表的短篇《安东尼。
我的安东尼》,叙述一个女孩(以“我”为第一人称,也可能指自己。)离乡
背井生活灸异地中,对一只小鸟“安东尼”所产生的感情。
从笔势看来,《安东尼。我的安东足》仍然是“感情形笔”的然后,《惑》
中的激烈,《极乐鸟》中的孤愤,及《月河》、《异乡之恋》中若干不实虚幻的色
彩,淡漠了,给人一种逐渐真实感人的力量。
在可能同一时间内发表的《一个星期一的早晨》,是我认为手头收集她早期文
章中最好的一篇。
这篇文章以清新的美感来描述一个炎夏的林中午日,与朋友旧地重游。
爬树、涉水、晒太阳,接近自然的欢悦与淡淡追念流光的伤怀,交织在一片明
快的诗情里。
好像一朵空灵的小草花,逢春雨后的绽放,叶瓣上还停留黎明新亮的水露。
这以后,也就是寄自撒哈拉沙漠的一系列流浪记了。(也包括发表在《实业世
界》上的若干篇报导文字。)也可以说,撒哈拉沙漠的故事在《联副》轰动以前,
她所发表的作品为数并不多以真实姓名“陈平”发表的作品,读者诸君恐怕都没
有太深印象。
《撒哈拉的故事》为什么与早期作品风格悬殊如此?特殊地理环境使然?抑或
成长过程的蜕变?深沉多感的心思在什么时候一转明快清朗?
《白手成家》一文里,也许可以提供一点线索∶“我的半生,飘流过很多国家
。高度文明的社会,我住过,看透,也尝够了。我的感动不是没有,我的生活方式
,多多少少也受到它们的影响。但是我始终没有在一个固定的地方,将我的心留下
来给我居住的城市。”
为什么看透、也尝够了呢?
如前所提,失学、病痛曾经造成她成长过程中的阴影,但由于不轻易妥协的天
性,一再突破难关,重新复学,扩大早有的生活领域。但是,婚姻上的挫折,使她
再度遭遇到重击。
她的母亲沉痛的说这也许是造成她当初决定“流浪”的主因。
但,《白手成家》里也谈到∶“也有比较了解我的朋友,他们又将我的向往沙
漠,解释成看破红尘。自我放逐,一去不返也这些都不是很正确的看法。”
自然,我并不想以一种解析方程式的态度来解释她的个人,(这对她与我都是
一件俗不可耐的事也因为“我在这个世界上,向来不觉得是芸芸众生里的一份
子,我常常要跑出一般人生活的轨道,做出解释不出原因的事情。”)但是,就作
品本身,我认为,也唯有通透了事理、生死、喜怒的人,才能如此无为无求的透视
人生。
我也相信,前期的三手,无疑也是热爱写作的,只是因为机遇局限与偏窄的观
念,一直表现平平,而撒哈拉沙漠如此受到热爱,又何尝不是眼泪中体会出来的微
笑?
欣赏一篇文章,不只为喜爱其中充满彤趣的情节,而是因为产生“人世”的共
鸣。众人喜爱撒哈拉的故事,是因为它流露善良、豁达、悲天悯人的性情。然而,
众人也许不知道,写喜剧的人,往往深尝悲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