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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9部分

撒哈拉的故事-第19部分

小说: 撒哈拉的故事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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高了,其他的被邻居取去压羊栏了。

  我不能一直坐在天台上守望,只好去对面垃圾场捡了好几个空罐头,打了洞,
将它们挂在木堆四同,有人偷宝贝,就会响,我好上去捉。

  我还是被风骗了十几次,风吹过,罐子也会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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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那个下午,我整理海运寄到的书籍纸盒,无意间看到几张自己的照片。

  一张是穿了长礼服,披了毛皮的大衣,头发梳上去,挂了长的耳环,正从柏林
歌剧院听了《弄臣》出来。

  另外一张是在马德里的冬夜里,跟一大群浪荡子(女)在旧城区的小酒店唱歌
跳舞喝红酒,我在照片上非常美丽,长发光滑的披在肩上,笑意盈盈。

  我看著看著一张一张的过去,丢下大叠照片,废然倒在地上,那对心情,好似
一个死去的肉体,灵魂被领到望乡台上去看他的亲人一样怅然无奈。

  不能回首,天台上的空罐罐又在叫我了,我要去守我的木条,这时候,再没有
什么事,比我的木箱还重要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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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生命的过程,无论是阳春白雪,青菜豆腐,我都得尝尝是什么滋味,才不枉来
走这么一遭啊!

  (其实,青菜豆腐都尝不到。)没有什么了不起,这世上,能看到“长河
落日圆,大漠荒烟直”的幸运儿又有几个如我?(没有长河,烟也不是直的。)再
想古道西风瘦马,夕阳西下,断肠人在天涯这个意境里,是框得上我了。
(也没有瘦马,有瘦驼。)BBB星期五是我最盼望的日子,因为荷西会回家来,住到
星期天晚上再去。

  荷西不是很罗曼蒂克的人,我在沙漠里也风花雪月不起来了,我们想到的事,
就是要改善环境,克服物质上精神上的大苦难。

  我以前很笨,做饭做菜用一个仅有的锅,分开两次做,现在悟出道理来了,我
将生米和菜肉干脆混在一起煮,变成菜饭,这样简单多了。

  星期五的晚上,荷西在烛光下细细的画出了很多图样的家具式样叫我挑,我挑
了最简单的。

  星期六清晨,我们穿了厚厚的毛衣,开始动工。

  “先把尺寸全部锯出来,你来坐在木板上,我好锯。”

  荷西不停的工作,我把锯出来的木板写上号码。

  一小时一小时的过去,太阳升到头顶上了,我将一块湿毛巾盖在荷西的头上,
又在他打赤膊的背上涂油。荷西的手磨出水泡来,我不会做什么事,但是我可以压
住木条,不时拿冰水上来给他喝,也将闯过来的羊群和小孩们喝走。

  太阳像溶化的铁浆一样洒下来,我被晒得看见天地都在慢慢的旋转。

  荷西不说一句话,像希腊神话里的神祗一样在推著他的巨石。

  我很为有这样的一个丈夫骄傲。

  过去我只看过他整齐打出来的文件和情书,今天才又认识了一个新的他。

  吃完菜饭,荷西躺在地上,我从厨房出来,他已经睡著了。

  我不忍去叫醒他,轻轻上天台去,将桌子、书架、衣架和厨房小茶几的锯好木
块,分类的一堆一堆区别开来。

  荷西醒来已是黄昏了,他跳起来,发怒的责怪我∶“你为甚么不推醒我。”

  我低头不语,沉默是女人最大的美德。不必分辩他体力不济。要给他休息之类
的话,荷西脑袋是高级水泥做的。

  弄到夜间十一点,我们居然有了一张桌子。

  第二天是安息日,应该停工休息,但是荷西不做就不能在心灵上安息,所以他
还是不停的在天台上敲打。

  “给我多添一点饭,晚上可以不再吃了。衣架还得砌到墙里去,这个很费事,
要多点时间。”

  吃饭时荷西突然抬起头来,好似记起什么事情来了似的对我笑起来。

  “你知道我们这些木箱原来是装什么东西来的?那天马丁那个卡车司机告诉我
。”

  “那么大,也许是包大冰柜来的?”

  荷西听了笑个不住。

  “讲给你听好不好?”

  “难道是装机器来的?”

  “是棺材。五金建材店是从西班牙买了十五口棺材来。”

  我恍然大悟,这时才想起,五金店的老板很和气的问我家里有几人,原来是这
个道理。

  “你是说,我们这两个活人,住在坟场区,用棺材外箱做家具”“你觉得
怎么样?”我又问他。

  “我觉得一样。”荷西擦了一下嘴站起来,就又上天台去做工了。

  我因为这个意外,很兴奋了一下。我觉得不一样,我更加喜欢我的新桌子。

  不几日,我们被法院通知,可以结婚了。

  我们结好婚,赶快弯到荷西总公司去,请求荷西的早班乘车证,结婚补助,房
租津贴,减税,我的社会健康保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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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们正式结婚的时候,这个家,有一个书架,有一张桌子,在卧室空间架好了
长排的挂衣柜,厨房有一个小茶几塞在炊事台下放油糖瓶,还有新的沙漠麻布的彩
色条纹的窗帘。

  客人来了还是要坐在席子上,我们也没有买铁丝的床架、墙,还是空心砖的,
没有糊上石粉,当然不能粉刷。

  结婚后,公司答应给两万块的家具补助费,薪水加了七千多,税减了,房租津
贴给六千五一个月,还给了我们半个月的婚假。

  我们因为在结婚证书上签了字,居然在经济上有很大的改善,我因此不再反传
统了,结婚是有好处的。

  我们的好友自动愿代荷西的班,于是我们有一个整月完全是自己的时间。

  “第一件事,就是带你去看磷矿。”

  坐在公司的吉普车上,我们从爆矿的矿场一路跟著输送带。开了一百多里,直
到磷矿出口装船的海上长堤,那儿就是荷西工作的地方。

  “天啊!这是詹姆士宠德的电影啊!你是○○七,我是电影里那个东方坏女子
”“壮观吧!”荷西在车上说。

  “这个伟大工程是谁承建的?”

  “德国克虏伯公司。”荷西有些气短起来。

  “我看西班牙人就造不出这么了不起的东西来。”

  “三毛,你帮帮忙给我闭嘴好不好。”

  结婚的蜜月,我们请了向导,租了吉普车,往西走,经过“马克贝斯”进入“
阿尔及利亚”,再转回西属撒哈拉,由“斯马拉”斜进“茅里塔尼亚”直到新内加
边界,再由另外一条路上升到西属沙漠下方的“维亚西纳略”,这才回到阿雍来。
这一次直渡撒哈拉,我们双双坠入它的情网,再也离不开这片没有花朵的荒原了。
回到了甜蜜的家,只有一星期的假日了,我们开始疯狂的布置这间陋室。

  我们向房东要求糊墙,他不肯,我们去镇上问问房租,都在三百美金以上,情
形也并不理想。

  荷西计算了一夜,第二天他去镇上买了石灰、水泥,再去借了梯子、工具,自
己动起手来。

  我们日日夜夜的工作,吃白面包、牛奶和多种维他命维持体力,但是长途艰苦
的旅行回来,又接著不能休息,我们都突然瘦得眼睛又大又亮,脚步不稳。

  “荷西,我将来是可以休息的,你下星期马上要工作,不能休息一两天再做吗
?”

  荷西在梯子上望也不望我。

  “我们何必那么省,而且我我银行里还有钱。”

  “你不知道此地泥水匠是用小时收工资的吗?而且我做得不比他们差。”

  “你这个混蛋,你要把钱存到老了,给将来的小孩子乱用吗?”

  “如果将来我们有孩子,他十二岁就得出去半工半读,不会给他钱的。”

  “你将来的钱要给谁用?”我在梯子下面又轻轻的问了一句。

  “给父母养老,你的父母以后我们离开沙漠,安定下来了,都要接来。”

  我听见他提到我千山万水外的双亲,眼睛开始湿了。

  “父亲母亲都是很体谅我们而内心又很骄傲的人,父亲尤其不肯住外国”
“管他肯不肯,你回去双手挟来,他们再要逃回台湾,也是很久以后的事了。”

  于是我为著这个乘龙快婿的空中楼阁,只好再努力调石灰水泥,梯子上不时有
啪啪的湿块落下来,打在我的头顶和鼻尖上。

  “荷西,你要快学中文。”

  “学不会,这个我拒绝。”

  荷西什么都行,就是语言很没有天份,法文搞了快十年,我看他还是不太会讲
,更别说中文了,这个我是不逼他的。

  最后一天,这个家,里里外外粉刷成洁白的,在坟场区内可真是鹤立鸡群,没
有编门牌也不必去市政府申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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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七月份,我们多领了一个月的底薪,(我们是做十一个月的工,拿十四个月的
钱。)结婚补助,房租津贴,统统发下来了。

  荷西下班了,跑斜坡近路回来,一进门就将钱从每一个口袋里掏出来,丢在地
上,绿绿的一大堆。

  在我看来,也许不惊人,但是对初出茅庐的荷西,却是生平第一次赚那么多钱


  “你看,你看,现在可以买海棉垫了,可以再买一床毯子,可以有床单,有枕
头,可以出去吃饭,可以再买一个存水桶,可以添新锅,新帐篷”拜金的两个
人跪在地上对著钞票膜拜。

  把钱数清楚了,我笑吟吟的拿出八千块来分在一旁。

  “这做什么?”

  “给你添衣服,你的长裤都磨亮了,衬衫领子都破了,袜子都是洞洞,鞋,也
该有一双体面些的。”

  “我不要,先给家,再来装修我,沙漠里用不著衣服。”

  他仍穿鞋底有洞的皮鞋上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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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我用空心砖铺在房间的右排,上面用棺材外板放上,再买了两个厚海棉垫,一
个竖放靠墙,一个贴著平放在板上,上面盖上跟窗廉一样的彩色条纹布,后面用线
密密缝起来。

  它,成了一个货真价实的长沙发,重重的色彩配上雪白的墙,分外的明朗美丽


  桌子,我用白布铺上,上面放了母亲寄来给我的细竹廉卷。爱我的母亲,甚至
寄了我要的中国棉纸糊的灯罩来。

  陶土的茶具,我也收到了一份,爱友林复南寄来了大卷现代版书,平先生航空
送了我大箱的皇冠丛书,父亲下班看到怪里怪气的海报,他也会买下来给我。姐姐
向我进贡衣服,弟弟们最有意思,他们搞了一件和服似的浴衣来给荷西,穿上了像
三船敏郎我最欣赏的几个男演员之一。

  等母亲的棉纸灯罩低低的挂著,林怀民那张黑底白字的“灵门舞集”四个龙飞
凤舞的中国书法贴在墙上时,我们这个家,开始有了说不出的气氛和情调。

  这样的家,才有了精益求精的心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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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荷西上班时,我将书架油了一层深木色,不是油漆,是用一种褐色的东西刷上
去,中文不知叫什么。书架的感觉又厚重多了。

  我常常分析自己,人,生下来被分到的阶级是很难再摆脱的。我的家,对沙哈
拉威人来说,没有一样东西是必要的,而我,却脱不开这个枷锁,要使四周的环境
复杂得跟从前一样。

  慢慢的,我又步回过去的我了,也就是说,我又在风花雪月起来。

  荷西上班去了,我就到家对面的垃圾场去拾破烂。

  用旧的汽车外胎,我拾回来洗清洁,平放在席子上,里面填上一个红布坐垫,
像一个鸟巢,谁来了也抢著坐。

  深绿色的大水瓶。我抱回家来,上面插上一丛怒放的野地荆棘,那感觉有一种
强烈痛苦的诗意。

  不同的汽水瓶,我买下小罐的油漆给它们厚厚的涂上印地安人似的图案和色彩


  骆驼的头骨早已放在书架上。我又逼著荷西用铁皮和玻璃做了一盏风灯。

  快腐烂的羊皮,拾回来学沙哈威人先用盐,再涂“色伯”(明矾)硝出来,又
是一张坐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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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圣诞节到了,我们离开沙漠回马德里去看公婆。

  再回来,荷西童年的书到大学的,都搬来了,沙漠的小屋,从此有了书香。

  我看沙漠真妩媚,沙漠看我却不是这回事。

  可怜的文明人啊!跳不出这些无用的东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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