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文学奖]第4届-王火:战争和人-第27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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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吕营长说:“小老弟!你的事我已经知道了。我去看过你,遇到你们南安街九号看门的老钱。他告诉了我你的事。我们这里有个连长,他表弟刘智渐也在你们学校,你不熟?是的,他跟你不在一个班,也谈了你的情况。我曾买了些吃的给你送去,想看看你。”他指指红木椅上的西瓜和米花糖,“可是,稽查所不让我看望也不给我转交东西。依我的火气,恨不得带上十几个弟兄砸了他门口那块特务牌子。后来一想,砸了牌子又怎么?就吞下了这口气。可心里一直在记挂你啊!你好吗?听说开除你了,今后怎么办呢?”
《战争和人》
五(2)
吕大鹏深情厚意,家霆感动,如实把自己的情况讲了。吕大鹏一边听一边摇头,最后说:“此处不留人,自有留人处。你还年轻,我劝你怂恿你父亲,带上你去重庆住。现在重庆没敌机轰炸了!不像以前连炸几百次,死伤先后总有二三万人吧?现在已久不见重庆上空出现日机了。你父亲有地位,到重庆给你再找个学校我看能办到。无论如何,多读点书有个学历总是好。在此地,闲住下去可不行。”
家霆点头表示对,用手挥赶叮药碗的几只苍蝇,正打算提出请吕营长打听徐望北的事,吕大鹏却叹了口气告诉家霆说:“小老弟,你一定还不知道,我就要开拔了。”
“走?”家霆问,“去哪里?什么时候?送壮丁去吗?”
“才不会让我送壮丁哩!那是肥差,轮不到我的。我是去上前线!”吕营长回答,“日期未定,反正快了!让我到昆明报到,听说要准备配合盟军打通中印公路,在缅北作战。现在,国际战局形势倒是不错,德寇在苏联斯大林格勒一败涂地后不那么顺利了,英美在北非打败了隆美尔元帅,太平洋上形势好转,日寇在中国战场上泥淖越陷越深,只是大后方这个腐败的样子,太叫人痛心。战争把人命变得不值钱了!我对自己这条命估价从来不高。在后方消磨意志,倒不如早点上前线痛快。”
家霆听到吕营长讲这些话,心头有些说不出的同情,闷闷叹了一口气。吕营长头疼,掐掐眉心皱皱眉头说:“上次你给我把信递交给了冯玉祥,我很感谢。可是热心人招来麻烦多!不但屁用没有,听说状子由冯玉祥转给了军政部,还认认真真附了。一封信,结果呢?军政部将状子转来转去转到渝江师管区来了。李参谋长把我叫去,大发雷霆,拍桌子狠狠熊了一顿,说我‘吃里扒外’、‘多管闲事’,问我冯玉祥来是不是也告了渝江师管区的状?我说没有。后来才知道那伤兵医院院长程福同跟我们师管区司令常有来往。结果,哼!现在是送我上前线!”
外面,是个阴晦的口子,天空低沉。如果在旷野处看,天空很可能像要一直压到地面似的那么令人窒息吧?忘了谁说过的:“太阳普照全世界,但不是到处都有太阳的,更不是每个人都拥有太阳的。”这话太对了!家霆此刻的感情很特别,多么希望这阴沉、晦暗的天空忽然能有阳光透过云层普照大地啊!但是,从吕大鹏撕去了桑皮纸的格子木窗洞眼里望出去,只使他想起了在稽查所被拘留时的铁栏杆窗户的情景。从那窗户里看出去,只能看到阴郁的被分割成一条条的;块天空。他始终有一种受人欺压了的恼怒。此刻,忽然脸上热辣辣的,像是被人猛力掴了好多巴掌,想反掴却无从下手。他心灵上掠过一丝哀伤,喉咙口泛起一阵苦涩和酸辛。
吕营长可能在发着烧,也可能是激动,两腮泛红,眼光对生活是冷漠、暗淡的,说:“天地间每个人都会有自己的归宿!”他搔搔头长叹一声,“不管后方、前线,都是漂泊,都是远离,都是走向未知”虚无地像是结束了自己的话,也像是给自己的未来下了一个悲观的结论。
打听徐望北的事还是要拜托吕营长,家霆就把来意讲了,说:“我希望你病好后,给我打听一下,最好能同他见到面,约定个时问,让他定个地点同我见一次面。”
吕大鹏爽直地问:“看来你很着急,找他什么事?”
家霆为难了,说:“这我现在就不告诉你了,以后有机会再说。”吕大鹏是个讲义气的人,说:“我明白,准是你学校里闹风潮那些事,是不?好吧,我马上就去给你办,尽快给你回音。办了,我马上去你家通知你。”说着,不顾家霆劝阻,竟就起床,整整衬衫,加上件军装上衣,戴上军帽,捧起药碗,将一碗药“咕嘟咕嘟”喝了个底朝天。
吕营长有病,家霆当然不肯要他马上去。他却热心地说:“走吧,走吧,一同走!你回去,我去找他,找到找不到都来给你回音。”两人一同走出营部。临别时,吕营长又好心好意地劝家霆,还是怂恿父亲把家搬往重庆,说:“这种小县城,坏事传千里。你在这里是抬不起头的。换个地方去闯吧!从头来起,混个大学毕业,将来让他们看看。”说完,拔腿朝县党部方向去了。
一周多来的事,都使童家霆有一种陷入梦境之中的感觉,心上五味混杂。对历史的玄机、生活的深奥,觉得多少又明白了一些。身处夏季,却有严冬的感觉。回到家里,进了书房,见童霜威正在给人家求字的人写对子。见家霆来了,他放下手中的大笔,说:“去哪里了?”
家霆把看望吕大鹏的事说了,未提托吕营长找徐望北的事。接着把吕营长提的建议说了。
《战争和人》
五(3)
童霜威听了,沉吟着在书房里踱方步,思索着,过了一会儿,说:“唉,我再慎重考虑考虑吧。他的意见是对的。为了你,应当走!再说,重庆究竟是陪都,比住在这小县里不一样。现在,日机想轰炸似乎也力不从心了。只是,要走,也有一些实际问题要解决。比如住处,比如你的上学问题。事情未安排好之前,不宜声张。”
家霆点头说:“爸爸说得对。是不是我能先去一趟重庆?找找冯村舅舅,让他帮着想想办法。我也想去重庆稽查所大牢看望一下窦平和靳小翰,也不枉相交一场。”
童霜威看着儿子诚挚的面容,听着儿子发自肺腑的声音,心里有的是寄居一隅的窘迫和无所着落的悲凉,说:“唉,你的心意我明白。可是,你不能再惹事了!稽查处那种地方少沾为好!”
家霆央求:“爸爸答应我这一次吧!您给我托托熟人,我只是想见他们一次,看看他们怎么了?送点吃的和零用钱给他俩。他们无辜,只是不像我有您这样一个有地位的爸爸。而且,也许,这就是同他俩最后一面了。如果不这样做,我永远不会原谅自己的。”
童霜威心软了,点头说:“唉,我总是依着你、依着你,不知会把你纵容成什么样。以后,你可不能再交华盖运了,自己处处得谨慎小心些。你去,带我的名片,我再给你写一封信给杜月笙的秘书胡叙五,让他找稽查处的人让你探监看望。这点小事我看胡叙五是办得通的。”
家霆点头应允,不由自主地深深嘘了一口气,似是想把胸中郁闷全吐出来。
童霜威从书架上拿下《历代刑法论》的厚厚一大叠原稿,感慨地说:“我这部书也快写好了,只剩下一点点了,我赶一赶,把它结束了,再写个序就完成了。你在重庆时,为我带去给冯村,交给他出版。这部书命运多舛,从战前写到今天,拖的时间够长了,应当杀青了!也算是我在江津赋闲的一点成就,做个纪念吧。”又说:“还机你到重庆,找到冯村,要他给找找房子,住处小些不要紧,只要地段好些,进出方便,价钱不太贵,房屋不要太蹩脚就可以。我们去,最重要的是这一条。去不去,首先也决定在这一条。”
家霆应诺了,走上前去,翻阅着爸爸《历代刑法论》的手稿。开头战前写的那部分,纸质已经发黄。看到那一笔老练、工整的毛笔小楷,家霆能体会到爸爸为这部书付出了多大的心血和工夫。家霆看得出爸爸去重庆的主意大致是定了,心里满意,说:“我去重庆,也想寻找一下欧阳。”
童霜威不禁叹了一口气,说:“是呀,是该寻找。这孩子,我总悬念她。人海茫茫,她会到哪儿去了呢?唉!”说着,心里难过起来,“上次给杜月笙写了信,托他转托戴笠,说是正在查找,如石沉大海,没有答复。给叶秋萍写了信,却说不知下落,无法查找。你去,又怎能找到她呢?”
家霆也说不出个所以然来,心潮被搅动了,一种淡淡的哀愁侵袭着他的心。
后来,两人闲聊起来。谈起物价飞涨,粮价最近每石米上涨一百四十元至一百六十元。童霜威又谈起盟国自卡萨布兰卡港会议后,制订了先解决德意、后解决日本的战略计划,说:“事实上,中国在这场反法西斯战争中,历时最长,损失最大,独自拖住日本这么多侵略军,可是西方盟国一直抱着一种轻视中国轻视东方的偏见,确实令人气恼。”又谈到庞炳勋①叛国投敌;谈到用美械装备的大军已调去准备闪击延安,日前重庆《新华日报》刊登了朱德致蒋介石呼吁团结、避免内战的电文。……这些消息,有些是《江津日报》的编辑来说的,有的是童霜威从邓六爷处听说的。总之,时局使人烦恼。童霜威拿起桌上的半包香烟,抽出一支,擦亮了火柴,两股青烟从鼻孔里冒出来。
家霆突然发现:爸爸又吸烟了!战前爸爸偶尔吸烟,在“孤岛”上海时,是见他吸过烟的。来大后方后,在外边应酬,有时吸一支半支,在家里却未见他再吸烟了。可是,现在又见他在家里吸烟了。
①庞炳勋:国民党中监委、河北省政府主席、冀察战区副司令长官兼第二十四集团军总司令。
是儿子被捕使他痛苦和焦灼造成的?还是阢陧的时局使他烦恼和忧虑造成的?啊!可能都有呢。啊,爸爸又抽烟了!又抽烟了!
后来,吃中饭时,吕营长来了,请吕营长一同吃饭,他坚决不肯。家霆请他到自己卧室里谈。
吕营长说:“我去了,徐望北因为母亲生病,回了一次家,他家在重庆江北,刚刚回来。我去时,
他外出了,人家问我找他什么事,我胡扯了一通,说我有个远房表亲也叫徐望北,不知是不是他,特地来见见面的。等了好一会儿,徐望北回来了。这人不会笑,我跟他两人轻轻谈了一会儿,我说是你叫我找他的,他板着脸摇头,说‘我不认识’!”
《战争和人》
五(4)
“不认识?”家霆几乎要叫起来。
“是呀,他说根本不认识你!后来,又说:‘晦,这个学生我知道,不过我同他并无交往。”’
家霆气得脸色也变了,心想:是他怕事,还是不信任我?抑是不喜欢我用这种方式同他接触?
吕营长撇着嘴摇头:“我对他说,童家霆是我的小老弟,他想同你见见面。他马上说:‘见面干什么?没有必要嘛!再说,我不愿同这种学生交往!’见他态度恶劣,我知道你想见他是不行的了,就回来了。”
家霆思索着说:“好吧,算了!”心里想:徐望北在严峻的形势面前,这样做是对的。徐望北说:“见面干什么,没有必要嘛!”又说:“我不愿同这种学生交往!”话讲得很明白了,当然不能勉强。
吕营长见家霆的脸色不好,热心地说:“你找他到底有什么重要事!有事我替你办行不行?”
家霆摇头,说:“没有什么重要事,只不过是想向他了解一下学校的情况。他既然认为没有必要,就算了!”
吕大鹏说完话,急着要回去躺躺。家霆见他满头大汗,脸仍发红,知道他可能还发着烧,歉意地送他出门,陪他走到路口才回来。同徐望北的联系如此失望,家霆去重庆的心更切了。盼着能赶快去办一些应办和想办的事,好重新开始安排自己的生活。
异常闷热的暑天里,当江津到重庆的班轮到达朝天门码头时,正是烈日高晒的下午两点半钟。
童家霆下船以后,提着一只装着爸爸手稿和随身用物的小箱子,又独自走在喧嚣、纷繁的重庆地面上了。
这里,同九个多月前几乎没有什么变化,仍旧是密密麻麻的夹杂着挑筐背篓的农夫的人群,在狭窄的石阶上上下来往,仍旧是脏乱无序垃圾满地,仍旧是重浊的轮机闹音和船上汽笛的长鸣在震响,仍旧是破旧的房舍麇集。
旧地重来,家霆忍不住想起了欧日素心。去年秋天的那个夜晚,在这附近看到天上亮灿灿的孔明灯,又在雾中听到口琴声。重见欧阳的往事好像发生在昨天。他心里发酸,忍不住侧脸向朝天门下另