贾平凹短篇小说和散文集-第1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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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我不说。
“抓纸丢儿吧,”马海舟说,“天意让拿什么就拿什么。”
他裁纸,写春夏秋冬四字,各揉成团儿。我抓一个,谭抓一个,我再抓一个,
谭再抓一个。绽开,我是梅与菊。梅与菊归我了,我就大加显排,说我的梅如何身
孕春色,我的菊又如何淡在秋风。正热闹着,门被敲响,我们立即将画叠起藏在怀
中。
进来的是一位高个,拉马海舟到一旁叽叽咕咕说什么,马海舟开始还解释着,
后来全然就生气了,嚷道:“不去,绝对不去广那人苦笑着,终于说:“那你就在
家画一幅吧。”马海舟垂下头去,直门了一会,说:“现在画是不可能的,你瞧我
有朋友在这儿。我让你给他带一幅去吧。”从柜子里取出一幅画来,小得只有一面
报纸那么大。“就这么大?给你说了一年了,就这么大一张,怎么拿得出手呢?”
那人叫苦着,似乎不接。“那我只有这么大个画桌呀!”马海舟又要把画装进柜子,
那人忙把画拿过去了。
来人一走,马海舟嚷道喝茶喝茶,端起茶杯自己先一口喝干。谭宗林问怎么回
事,原来是那人来说他已给一位大的官人讲好让马海舟去家里作画的,官人家已做
好了准备。“他给当官的说好了,可他事先不给我说,我是随叫随到的吗?”谭宗
林说:“你够做的广马海舟说:“我哪里做了?我不是送了画吗?对待大人物,谄
是可耻的,做也非分,还是远距离些好。”他给我笑笑,我也给他笑笑。
告辞该走了,谭宗林把魏晋画像砖拓片要给马海舟,马海舟不收,却说:“下
次来,你把你的那块铜镜送我就是了,那镜上镌有四匹马,你知道,我姓马,也属
马。”
1997年4月7日
贾平凹文集 秃顶
脑袋上的毛如竹鞭乱窜,不是往上长就是往下长,所以秃顶的必然胡须旺。自
从新中国的领袖不留胡须后,数十年间再不时兴美髯公,使剃须刀业和牙膏业发达,
使香烟业更发达。但秃顶的人越来越多,那些治沙治荒的专家,可以使荒山野滩有
了植被,偏偏无法在自己的秃顶上栽活一根发。头发和胡子的矛盾,是该长的不长,
不该长的疯长,简直如四人帮时期的社会主义的苗和资本主义的草。
我在四年前是满头乌发,并不理会发对于人的重要,甚至感到麻烦,朋友常常
要手插进我的发里,说摸一摸有没个鸟蛋。但那个夏天,我的头发开始脱落,早晨
起来枕头上总要软软地粘着那么几根,还打趣说:昨几夜里有女人到我枕上来了?!
直到后来洗头,水面上一漂一层,我就紧张了,忙着去看医生,忙着抹生发膏,不
济事的。愈是紧张地忙着治,愈是脱落厉害,终于秃顶了。
我的秃顶不属于空前,也不属于绝后,是中间秃,秃到如一块溜冰场了,四周
的发就发干发皱,像一圈铁丝网。而同时,胡须又黑又密又硬,一日不刮就面目全
非,头成了脸,脸成了头。
一秃顶,脑袋上的风水就变了,别人看我不是先前的我,我也怯了交际活动,
把他的,世界日趋沙漠化,沙漠化到我的头上了,我感到了非常自卑。从那时起,
我开始仇恨狮子,喜欢起了帽子。但夏天戴帽子,欲盖弥彰,别人原本不注意到我
的头偏就让人知道了我是秃顶,那些爱戏谑的朋友往往在人稠广众之中,年轻美貌
的姑娘面前,说:“还有几根?能否送我一根,日后好拍卖啊!”脑袋不是屁股,
可以有衣服包裹,可以有隐私,我索性丑陋就丑陋吧,出门赤着秃顶。没想无奈变
成了率真和可爱,而人往往是以可爱才美丽起来,如此半年过去,我的秃顶已不成
新闻,外人司空见惯,似乎觉得我原本就是秃了顶的,是理所当然该秃顶的。我呢,
竟然又发现了秃顶还有秃顶的来由,秃顶还有秃顶的好处哩。
秃顶有秃顶的三大来由:
一、民间有理论:灵人不顶垂发。这理论必定是世世代代在大量的实情中总结
出来的,那么,我就是聪明的了!
二、地质科学家讲:富矿的山上不长草。如此推断,我这颗脑袋已经不是普通
的脑袋啊!
三、女人长发,发是雌性的象征。很久以来人类明显地有了雌化,秃顶正是对
雌化的反动,该是上帝让肩负着雄的使命而来的。天降大任于我了,我不秃谁秃?!
秃顶有秃顶的十大好处:
一、省却洗理费。
二、没小辫可抓。
三、能知冷知晒。
四、有虱子可以一眼看到。
五、随时准备上战场。
六、像佛陀一样慈悲为怀。
七、不被“削发为民”。
八、怒而不发冲冠。
九、长寿如龟。
十、不被误为发霉变坏。
现在,我常哼着的是一曲秃顶歌:秃,肉瘤,光溜溜,葫芦上釉,一根发没有,
西瓜灯泡绣球,一轮明月照九州。我这么唱的时候,心里就想,天下事什么不可以
干呢,哼,只要天上有月亮,我便能发出我的光来!
三月十五日,我和我的一大批秃顶朋友结队赤头上街,街上美女如云,差不多
都惊羡起我们作为男人的成熟,自信,纷纷过来合影。合影是可以的,但秃顶男人
的高贵在于这颗头是只许看而不许摸的!
1997年3月
贾平凹文集 拓片闲记
安康友人三次送我八幅魏晋画像砖拓片,最喜其中二幅,特购大小两个镜框装
置,挂在书屋。
一幅五寸见方,右边及右下角已残,庆幸画像完整,是一匹马,还年轻,却有
些疲倦,头弯尾垂,前双足未直立,似作踢跶。马后一人,露头露脚,马腹挡了人
腹,一手不见,一手持戟。此人不知方从战场归来,还是欲去战斗,目光注视马身,
好像才抚摩了坐骑,一脸爱惜之意。刻线简练,形象生动,艺术价值颇高。北京一
位重要人物,是我热爱的贵客,几次讨要此图,我婉言谢拒,送他珊瑚化石一座和
一个汉罐。
另一幅是人马图的三倍半长,完整的一块巨砖拓的。上有一只虎,造型为我半
生未见。当时初见此图,吃午饭,遂放碗推碟,研墨提笔在拓片的空余处写道:
宋《集异记》曰:虎之首帅在西城郡,其形伟博,便捷异常,身如白锦,额有
圆光如镜。西城郡即当今安康。宋时有此虎,而后此虎无,此图为安康平利县锦屏
出土魏砖画像。今人只知东北虎,华南虎,不知陕南西城虎。今得此图,白虎护佑,
天下无处不可去也。
友人送此图时,言说此砖现存安康博物馆,初出土,为一人高价购去,公安部
门得知,查获而得,仅拓片三幅。为感念友人相送之情,为他画扇面三个。
1996年10月记
贾平凹文集 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孙涵泊,是朋友的孩子,今年三岁半。他不漂亮,也少言语,
平时不准父母杀鸡剖鱼,很有些良善,但对家里的所有来客却不瞅不睬,
表情木然,显得傲慢。开始我见他只逗着取乐,到后来便不敢放肆,认
了他是老师。许多人都笑我认三岁半的小儿为师,是我疯了,或耍矫情。
我说这就是你们的错误了,谁规定老师只能是以小认大?孙涵泊!孙老师,
他是该做我的老师的。
幼儿园的阿姨领了孩子们去郊游,他也在其中。阿姨摘了一抱花分给
大家,轮到他,他不接,小眼睛翻着白,鼻翼一 一 的。阿姨问:你不
要?他说:“花疼不疼?”对于美好的东西,因为美好,我也常常就不觉
得了它的美好,不爱惜,不保卫,有时是觉出了它的美好,因为自己没有,
生嫉恨,多诽谤,甚至参与加害和摧残。孙涵泊却慈悲,视一切都有生
命,都应尊重和和平相处,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晚上看电视,七点前中央电视台开始播放国歌,他就要站在椅了上,
不管在座的是大人还是小孩,是惊讶还是嗤笑,目不旁视,双手打起节拍。
我是没有这种大气派的,为了自己的身家平安和一点事业,时时小心,
事事怯场,挑了鸡蛋挑子过闹市,不敢挤人,惟恐人挤,应忍的忍了,不
应忍的也忍了,最多只写“转毁为缘,默雷止谤”自慰,结果失了许多志
气,误了许多正事。孙涵泊却无所畏惧,竟敢指挥国歌,他真该做我的老
师。
我在他家书写条幅,许多人围着看,一片叫好,他也挤了过来,头歪
着,一手掏耳屎。他爹问:“你来看什么?”他说:“看写。”再问:
“写的什么?”说:“字。”又问:“什么字?”说:“黑字”。我的文章
和书法本不高明,却向来有人恭维,我也是恭维过别人的,比如听别人说
过某某的文章好,拿来看了,怎么也看不出好在哪里,但我要在文坛上混,
又要证明我的鉴赏水平,或者某某是权威,是著名的,我得表示谦虚和
尊敬,我得需要提拔和获奖,我也就说:“好呀,当然是好呀,你瞧,他
写的这幅联,‘×××××××,××××××春’,多好!”孙涵泊不
管形势,不瞧脸色,不斟句酌字,拐弯抹角,直奔事物根本,他真该做我
的老师。
街上两人争执,先是对骂,再是拳脚,一个脸上就流下血来,遂抓起
了旁边肉店案上的砍刀,围观的人轰然走散。他爹牵他正好经过,他便跑
过立于两人之间,大喊:“不许打架!打架不是好孩子,不许打仗!”现
在的人很烦,似乎吃了炸药,鸡毛蒜皮的事也要闹出个流血事件,但街头
上的斗殴发生了,却没有几个前去制止的。我也是,怕偏护了弱者挨强者
的刀子,怕去制伏强者,弱者悄然遁去,警察来了脱离不了干系,多一事
不如少一事,还是一走了之,事后连个证明也不肯做。孙涵泊安危度外,
大义凛然,有徐洪刚的英勇精神,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春节里,朋友带了他去一个同事家拜年,墙上新挂了印有西方诸神油
画的年历,神是裸着或半裸着,来客没人时都注目偷看,一有旁人就脸色
严肃。那同事也觉得年历不好,用红纸剪了小袄儿贴在那裸体上,大家才
嗤嗤发笑起来,故意指着裸着的胸脯问他:“这是什么?”他玩变形金刚,
玩得正起劲,看了一下,说:“妈妈的奶!”说罢又忙他的操作,男人
们看待女人,要么视为神,要么视神是裸肉,身上会痒的,却绝口不当众
说破,不说破而再不会忘记,独处里作了非非之想。我看这年历是这样的
感觉,去庙里拜菩萨也觉得菩萨美丽,有过单相思,也有过那个——我还
是不敢说——不敢说,只想可以是完人,是君子圣人,说了就是低级趣味,
是流氓,该千刀万剐。孙涵泊没有世俗,他不认作是神就敬畏,烧香磕
头,他也不认作是裸体就产生邪念,他看了就看作是人的某一部位,是妈
妈的某一部位,他说了也就完了,不虚伪不究竟,不自欺不欺人,平平常
常,坦坦然然,他真该做我的老师。
我的老师话少,对我没有悬河般的教导,不布置作业,他从未以有我
这么个学生而得意过,却始终表情木然,样子傲慢。我琢磨,或许他这样
正是要我明白“口锐者天钝之,目空者鬼障之”的道理。我是诚惶诚恐地
待我的老师的,他使我不断地发现着我的卑劣,知道了羞耻,我相信有许
许多多的人接触了我的老师都要羞耻的。所以,我没有理由不称他是老师!
我的老师也将不会只有我一个学生吧?
贾平凹文集 我是农民
——乡下五年记忆
贾平凹
读了不到两年的初中,学校便放了长假。我被划为了1967的初中
毕业生,那时我才14岁,瘦瘦的脖子上顶着一个大脑袋,脑袋的当旋
上有一撮高高翘起的毛发。我总打不过人,常常人揪了那撮毛打,但
我能哭,村里人说我是刘备。
回到了棣花,我成了名副其实的农民,在农民里又属于知识青年。
但是,当我后来成为一名作家,而知青文学在相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