西湖二集明. 周楫-第48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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五日黄昏之夜,店小二正要关门闭户,忽见朱衣幞头将军数人,带领一群人马,走到门首下马,大声喝道:“可速开门,
俺要在此歇马。”店小二急忙走进对王老实说知此事。王老实出来迎接,那数个将军已走进来矣。王老实甚是恭敬,就
具酒食奉请,又将些酒食犒劳马下。顷刻间,一群从人手里拿了一大捆绳索,长千万丈,又有几十个人,手里拿着木钉
签子百枚,走到朱衣将军面前禀道:“请布围。”朱衣将军点头应允。这些从人喏喏而出,都将木签子钉在地下,又将
绳索缚在上面,四围系转,凡街前街后、巷里巷外坊曲人家,并窝窝凹凹之处,尽数经了绳索。这些从人经完了,走来
禀道:“绳索俱已经完,此店亦在围中。”朱衣将军数人议论道:“这王老实,一生无欺心之事,上帝所知,今又待俺
们甚是恭敬,此一店可以单单饶恕。”众将军道:“若俺们不饶恕这一店,便不见天理公道之事了。可将此店移出围外。”
从人应允,急忙拔起木签,解去绳索,将此店移出在围外。朱衣将军对王老实道:“以此相报。”说罢,都上马如飞而
去。王老实并店小二实时看那四围钉的木签并绳索都已不见,甚是惊骇。恰值夜巡官儿走来,看见酒店门开疑心,遂细
细审问其故,王老实一一说知。夜巡官将此事禀与上官,上官说他妖言惑众,遂将王老实监禁狱中。方才过得二日,建
康大火,自朱雀桥西至凤台山,凡前日绳索经系之处,尽数焚烧,单单留得王老实一个酒店,遂将王老实释放。这又是
一个火的故事了。
可见火起焚烧,真有鬼神。在下为何先说这两个故事?只因世上的人无非一片私心,个个怀着损人利己之念。若是
有些利的,便挺身上前,勉强承当。若着那虱大的干系,他便退步,巴不得一肩推在别人身上。谁肯舍了自己前程万里,
认个罪犯?岂不是把别人的棺木抬在自己家里哭?那一时那个不说他是痴呆汉子、懵懂郎君?谁知道上天自有眼睛,把
那痴呆汉子偏弄做了智慧汉子,懵懂郎君偏变作个福寿郎君。奉劝世人便学痴呆懵懂些也不妨。这正是:人算不如天算
巧,天若加恩人不愚。
话说杭州多火,从来如此,只因民居稠密,砖墙最少,壁竹最多,所以杭州多火,共有五样:民居稠密,灶突连绵
;板壁居多、砖垣特少;奉佛太盛,家作佛堂,彻夜烧灯,幢幡飘引;夜饮无禁,童婢酣倦,烛烬乱抛;妇女娇惰,篝
笼失简。
话说宋朝临安建都以来,城中大火共二十一次,其最利害者五次。绍兴二年五月大火,顷刻飞燔六七里,被灾者一
万三千家。六年十二月又大火,被灾者一万余家。嘉泰元年辛酉三月二十八日宝莲山下大火,被灾者五万四千二百家,
绵亘三十里,凡四昼夜乃灭;那时术者说“嘉”之文,如三十五万口,“泰”之文,如三月二十八也;又都民市语,多
举“红藕”二字,藕有二十八丝,红者火也,谶语之验如此。嘉泰四年甲子三月四日大火,被灾者七千余家,二昼夜乃
灭。绍定二年辛卯大火,比辛酉年之火加五分之三,虽太庙亦不免,城市为之一空。
不说杭州多火,且说宋高宗末年,有一位贤宰相,姓周双讳必大,字子允,庐陵人,后封益公,与唐朝宰相裴度一
样。看官,你道他怎生与裴度一样,只因一件救人功德上积福,俨似香山还带之意,遂立地登天,直做到宰相地位,巍
巍相业,不减裴度。后来出镇长沙,享清闲之福十有五年,自号“平园老叟”,又活像裴度绿野堂行乐之事。看官,你
好生听着。话说周必大的相貌,长身瘦面,脸上只得几根光骨头,嘴上并无一根髭须,身上又伶伶仃仃,就如一只高脚
鹭鸶一般。当时人人称他为“周鹭鸶”,有四句口号嘲笑道:周鹭鸶,嘴无髭,瘦脸鬼,长脚腿。
那周必大常自己照着镜子,也知不是十分富贵之相。高宗绍兴丙子年间,周必大举进士,做临安府和剂局门官。才
做得一年,他那时的年纪将近五十岁,初生一子,寻个姚乳娘乳这个儿子。不意姚乳娘患起一场感寒症来,儿子没得乳
吃,昼夜啼哭,周必大甚是心焦,巴不得姚乳娘一时病好,特占一卦,那谣词说得古怪道:药王蠲痾,财伤官磨。
困于六月,盍祈安和!
周必大占得这一爻,心中甚是不乐,已知姚乳娘是个不起之症。过得数日,姚乳娘果然呜呼哀哉了。周必大见谣词
灵应,恐六月深有可忧之事,心中不住忐忐忑忑,担着一把干系,日日谨慎。直守到六月三十日,周必大对同僚官道:
“我前日占得谣词,有‘困于六月,盍祈安和’之句,心中甚是不宁,尝恐有意外之变。如今已守到六月三十日,眼见
得今日已过,灾星退度,过了今晚,明日便是七月,准准不妨事矣。”同僚官道:“你忐忐忑忑了这一个月,真是寝不
安席,食不甘味,一般好生提防。今日灾星退度,俺们具一杯酒与你庆贺。”说罢,同僚官各出分金一封,置酒到周必
大宅子中,开怀畅饮。
不说这壁厢饮酒作乐,且说周必大住居在样沙坑,与间壁运属王氏恰好是同梁合柱之居。那王家的妻子马氏,马氏
的弟弟是马舜韶,新升御史,其威势非常之重。王家有了这个御史的舅舅,连王家的光景也与旧日不同起来了。从来道
:贫时垂首丧气,贵来捧屁呵臀。
这王家倚托御史之势,凡事张而大之,况且新升御史,正是诸亲百眷掇臀捧屁之时,何况嫡嫡亲亲舅爷,王家怎敢
怠慢了他?少不得接那舅爷来家,肆筵设席,鼓瑟吹笙,亲亲热热,恭恭敬敬,奉奉承承,以尽姐丈之情。惹得前前后
后,左左右右之人,都来探头探脑、东张西望,不免迂邻舍之迂,阔邻舍之阔,这都是世情如此,不则一家。恰好六月
三十之日,那王家舅爷马舜韶,扯起乌台旗号,穿着开口獬豸绣服,乌纱帽,皂朝靴,马前一对对摆着那吓人的头踏,
威风凛凛,杀气腾腾,来到王家探望姐姐与姐夫。姐夫因而设席款待,直饮到黄昏而散。周必大与同僚官知间壁王家有
贵客,怎敢声张?只得低声而饮,只待马舜韶去了,方才能够畅饮。饮到三更天气,同僚各官散去。怎知王家的丫鬟因
日间伏事舅爷茶茶水水、酒酒饭饭,忙了一日,辛苦睡着,把灯插在壁上,那丫鬟放倒头一觉睡去,两个鼻子孔朝天,
就象铁匠扯风箱之声,再也不醒。那灯火延在板壁之上,首先烧着周必大的宅子,一时间便延烧起来,刮刮杂杂,好生
利害:夫火者,禀南方丙丁之精,木生于火,祸发必克,燧人以之利物,火德将此持权。神名回禄、祝融、宋无忌,部
下有焱火使者、持火铃将军、捧火葫芦童子、骑火龙火马神官。天火非凡火不燎,始初逼逼剥剥,继则(火或)(火或)
烘烘,骨都都烟迷宇宙,刮刺刺焰震乾坤,果然势如燎毛之轻,诚哉烈若红炉之铸,可想周郎赤壁,宛似项羽咸阳。
这一场火起,延烧数百家,周必大从睡梦里醒来,急急救得家眷人口;衣服家伙之类,烧得个罄尽。
那临安帅韩仲通明知这火从王家烧起,因王家舅爷有御史之尊,谁敢惹他?俗语道:“欺软怕硬,不敢捏石块,只
去捏豆腐。”便拿住周必大并邻比五十余人,单单除出王家。诸人尽数在狱中,奏行三省官勘会。周必大在狱中问狱吏
道:“失火延烧,据律该问什么罪?”狱吏道:“该问徒罪。”周必大道:“我将一身承当,以免五十邻比之罪,我还
该何等罪?”狱吏道:“不过除籍为民耳。”周必大叹息道:“人果可救,我何惜一官?况舍我一顶纱帽,以救五十余
人之罪,我亦情愿。那谣词上道‘财伤官磨’,数已前定矣,怎生逃避?”狱吏道:“你这官人甚是好笑,世上只有推
罪犯在别人身上的,那里有自己去冒认罪犯的?如今世上那里还有你这等一个古君子?便是点了火把,也没处寻你这个
人,怎生肯舍自己前程万里,捉生替死,与他人顶缸受罪。”说罢,大笑不止。周必大认定主意,不肯变更,直至勘会
之时,他自己一力承当,只说家中起火,并不干邻比诸人之事。三省官都有出脱周必大之意,要坐在邻比诸人身上,因
见周必大自己一力承当,三省官无可奈何,只得将文案申奏朝廷。倒下旨意,削了周必大官爵,释放五十余人出狱。那
五十余人磕头礼拜,谢天谢地,只叫:“救命王菩萨,愿你福寿齐天,官居极品,位列三台,七子八婿。”周必大也付
之不理。临安府诸人,也有道周必大是千古罕见之人,怎生肯舍了自己前程,救人性命?却不是佛菩萨转世,日后断然
定有好处。也有道周必大是个呆鸟,怎生替人顶缸,做这样呆事?也有道周必大是个极奸诈之人,借此沽名邀誉。总之,
人心不同有如其面,不可以一律而论。有诗为证:舍却乌纱救别人,旁人相见未为真。
救人一念无虚假,必大何曾问细民?
话说周必大救了五十余人之命,只因火起贴邻,烧得寸草俱无,周必大只领得骨肉数口而出;又因削了官爵,安身
无地,将就在临安挨了五六个月,没及奈何,只得思量寄居于丈人王彦光之处。他夫人王氏也是个贤惠之人。大抵妇人
家并无远大之识,只论目下。他夫人见丈夫冒认罪名,削去了官爵,也全不怨恨着丈夫,并无一言说丈夫做了这场呆事,
反宽慰丈夫,遂同丈夫到父亲家居住去。
不说周必大同夫人要到王家去住,且说那王彦光住在广德,始初闻得女婿因救了邻比五十余人,冒认罪名削去了官
爵,好生怨怅道:“半生辛苦,方才博得一个进士,怎生有这个呆子?世上的人,利则自受,害则推人,却比别人颠倒
转来做了,岂不好笑杀人?好端端的一个官,正是前程万里,不知要做到什么地位方才休歇。就是他要休歇,我还兀自
不肯休歇,不知自己何故自己作孽抛去了。明日清清冷冷,却带累我女儿受苦。世上只有要官做的人,再没有有官自去
削的人,可不是从古来第一个痴子么?明日见这痴子时,好生奚落他一场。”那王彦光忿忿不已。不则一日,到于冬天,
一日大雪,王彦光夜间得其一梦,梦见门前有许多黄巾力士在门前扫雪,王彦光问道:“怎生在我门前扫雪?”那些黄
巾力士道:“明日丞相到此,扫雪奉迎。”说罢而醒。王彦光大惊异道:“不知明日有什么人来,来的便是宰相也。”
次日午时,恰好是女儿女婿来到。王彦光暗暗的吃个惊道:“难道这丞相就是这个痴子不成,世上可有痴子做丞相之理?
况且除籍为民。俗语道‘家无读书子,官从何处来?’难道可有天上掉下来的现成丞相?大抵不是他,或是别人亦未可
知。”这日到晚,并无一人。王彦光暗暗的道:“今日并无一人,只得这个痴子。这个梦有些古怪,准准要应在周必大
身上了。我本要奚落他一场,今既如此,不好奚落得,只得翻转脸来且奉承他一番,不要他明日做了丞相之时,笑我做
苏秦的哥嫂。我如今不免做个三叔公,再作理会。”果然翻转脸来,欢容笑面,一味慰安,并无奚落之念,实有奉承之
心。怎知王彦光的儿子王真通是个极势利的小人,见姐夫削了官爵,好生轻薄,又见父亲一味恭敬姐夫,便如眼中之钉
一般,便道:“一个罢官之人,与庶民百姓一样,直恁地恭敬,却是为何?将我家的钱粮,去养着这个呆鸟做恁?”若
是父亲与周必大酒食吃,他便在旁努嘴努舌,斜眼撇角,冷言冷语,指指搠搠的道:“可是奉承这位尊官哩。”正是:
只有锦上添花,那曾雪中送炭。
话说王真通轻薄自不必说,那周必大在丈人家,转眼间已过了数个年头,那时已五十余岁,高宗诏下开博学弘词科。
王彦光因梦中之事,勉强要周必大赴博学弘词科。周必大道:“岂有已举进士,失了进士,又欲奔赴博学弘词科者乎?
况此事久不料理,怎好冒冒失失而去?”王彦光再三催促起身,周必大只得勉强前至临安。一日,梦到东岳天齐圣帝之
处,左右判官小鬼,牛头马面,列于两旁,鬼使拿的罪人披枷带锁者不计其数。东岳帝君冕旒端坐上面拷鬼,号叫之声,
所不忍闻。
东岳天齐圣帝者,乃天地之孙,群灵之祖。巍巍功德,职掌四大部州;浩浩崇阶,辖管三天率属。天道、地道、人
道、鬼道,莫不由其变通;胎生、卵生、湿生、化生,一切凭其鼓铸。
试看两廊棚扒吊拷,无非是恶官恶吏、贪残酷虐之小人;细察殿前剉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