翡暖翠寒 作者:潘灵-第4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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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知常敬斋是从哪里积蓄来的力气,他突然间从床上坐了起来。他睁开眼的时候感觉到了一阵凉风。他看到身穿黑衣的杀手,像熟睡了一样躺在地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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立在他面前的是大锅头和他带来的三个伙计。大锅头和他们中的一个手握着刚砍来的竹竿,显然,杀手就是被他们用竹竿击倒的,常敬斋感觉到的那阵凉风也是竹竿劈扫的时候带出来的。
“你为什么要救我? ”常敬斋看着大锅头,一脸困惑地问,“你们不是已经走了吗? ”
大锅头听常敬斋这么说,嘿嘿地笑了,他笑的样子像一个开心的傻子。他说:“你是我的兄弟,我不救你救谁? 我带着马帮往前走,越走越觉得不对劲,我想那些杀手不会放过你,他们肯定还会来找你。这样一想我的心就像那麻绳一样越扭越紧,我于是就叫了三个兄弟伙跟我回来接你。”
“接我? 你们接我去哪儿? ”常敬斋问道。
“还能去哪儿,去缅甸吧。你只有到了缅甸才安全。你要再待在腾越,杀手们断然不会放过你。你看,我们都为你准备滑竿了。”大锅头晃了晃手中的竹竿说。
看着依旧一脸傻笑的大锅头,常敬斋心中最柔软的部分像被什么击中了,泪水夺眶而出。
大锅头侧过脸去,对身边的伙计吩咐了两句。那伙计就跑出门去,找来了两根麻绳。大锅头接过麻绳,一脸歉意地对常敬斋说:“兄弟,对不起了,谁叫你伤着那种地方,否则,我让马驮你,现在我只好这样了。”
他说完冲伙计们挥挥手,两个伙计上前,一个捆他的手,一个绑他的脚。当常敬斋的两只手两只脚被捆绑起来后,大锅头将竹竿从两手两脚间穿过去,抬着常敬斋追赶马帮去了。
他们费了好大的劲才追上马帮。抬着一个大活人在崎岖的山道上走远路,是一件再苦不过的差事了。二锅头对大锅头的这次义举很不满,这个红脸汉子总觉得常敬斋不仅是个沉重的包袱,而且充满了晦气。他自私地认为,收留常敬斋会给马帮招惹来灾祸。所以他一路上都不答理常敬斋,只是自顾边走边饮酒。常敬斋发现,二锅头一路上都在饮酒,从不喝水。看着一路上喝闷酒的二锅头,大锅头对常敬斋说:“酒是老二的命根子,没有酒,他一步也走不动,有了酒,他爬山比别人走平地都快。”
一路上,大锅头都在给常敬斋讲述马帮里的禁忌和规矩,他的不厌其烦总让常敬斋想起儿时在腾越和顺古镇时教自己的私塾先生。他说,正是有了规矩和禁忌,马帮才能一路平安。而禁忌最多的是语言禁忌。大锅头说,在马帮中,豺狼虎豹是四大忌。虎不叫虎,要叫“老猫”,豹子不叫豹,要叫“接”。吃饭不叫吃饭,要叫“吃芒芒”,刀子不叫刀子,要叫“片片子”,斧子不叫斧子.要叫“败家子”。常敬斋想,这一路上,最好少说话,否则就要犯忌,但他下午吃饭时还是犯忌了,他把汤勺仰放了。按照马帮的规矩,汤勺是必须翻扑着的。但常敬斋不知道这个规矩,他盛完汤后就把汤勺仰放在桌子上了。这个仰放的汤勺正好被红脸汉子的二锅头看到了,他咆哮起来,用难听的话咒骂常敬斋。常敬斋想,他肯定是看自己不顺眼,想发泄一下,就装作没听到他的咒骂。喝完碗里的汤后,又用汤勺盛了一碗汤。这次,他还是习惯性地又把汤勺仰放了。这下二锅头的气就更大了,他愤怒得连头发都立了起来,眼睛鼓得比牛卵子还大,一张红脸瞬间变成了紫脸。他冲过去,飞起一脚就把常敬斋手捧的汤碗踢飞了出去,热汤洒了常敬斋一身子。这时,大锅头刚好带人去给马添完马草回来,见这场面,就厉声斥责二锅头欺生,要罚二锅头一路上为马匹打青草。二锅头不服,他说他不过是执行规矩。汤勺叫“顺子”,顺子仰放,就是不顺。
常敬斋两次仰放汤勺,是存心故意要让这一路不顺。常敬斋说自己不知道这个规矩,要知道,断然不会违犯的。大锅头想了想,从怀里掏出几枚铜钱,放到管事的手心里。他说:“不知者不为过,常兄弟第一次跟马帮,不懂规矩,不晓禁忌,错不在他,在我这大锅头的没给他讲,那常兄弟的处罚就该免了,责任在我,就罚我。这些铜钱,是罚我到八募请大家喝酒的酒钱。”
有了这次教训,一路上常敬斋都很小心,无论说话还是做事,都很谨慎。大锅头的作为在他心中留下了美好的印象。常敬斋发现,一个人的美德,都是在琐碎的生活中培养出来的。大锅头尽管为人憨厚,显得过分老实,甚至有些迂,但他心胸宽大,不狭隘,能吃亏,能受过,与人为善,正因为这些,他才成了大锅头,成了一支马帮的头。
大锅头对常敬斋的影响,很多年后,依旧在内心深处感召着常敬斋。
过去,常敬斋一直以为,马帮不就是赶马驮货物,事情简单又单纯,但真正熟悉了马帮,才知道马帮也是一个小社会,组织严密,分工细致。
就拿他跟随的这支马帮来说,领事的有大锅头,二锅头和管事,除此,还有兽医、马夫、修理、钉掌、伙夫,各司其职,各尽所能。在马帮里,马的地位是重要的,每到一地,马没吃,人不吃,这种对马的关爱让常敬斋很感动。特别是大锅头,夜深人静了,依旧会提了马灯,去看看值勤的马夫给马添饲料没有。有一天夜里,常敬斋起床小解,碰巧看见大锅头提灯检查。数十匹骡马,大锅头都要一个一个地去抚摸它们的头、鬃,一个也不会被漏掉。他抚摸马的时候目光温暖,像是抚摸自己的情人一样温情脉脉。他不仅抚摸它,还一个一个地叫出它们的名字,就像将军叫出跟他出生入死的战士那样,饱含深情,充满了感恩。
八募是缅甸北部一个重要的交通枢纽,缅甸与中国的贸易的极大部分都集中在这里,这个伊洛瓦底江畔不大的城市在常敬斋看来就像是一个腾越人巨大的客栈。在这个城市的每个角落,都挤满了梦想破灭或满怀梦想的腾越人。腾越人在这里干着苦力,做小本买卖,开茶楼酒肆,甚至也有在此坑蒙拐骗的。常敬斋他们的马帮就住在江边一个腾越人开的客栈。客栈的名称也是腾越的,叫高黎贡客栈。这个客栈是专为马帮开的,马锅头们到了这里,不需要再去担心侍候驮马的事,只需放心作乐便是。客栈的主人是一个风姿绰约的女老板,她是那种既能在马锅头面前勾引起他们的欲望,又让他们无从得手又满怀希望的女人。按照红脸二锅头的话说,这女老板是个挠痒痒的高手,她挠你越挠越痒,让你痒得难受。待赶了马帮回腾越,就诅咒发誓不住她的客栈,但再从腾越赶马回来,就又鬼使神差地又住在了她的客栈上。
常敬斋就好奇地问红脸二锅头,究竟为啥一定要住女老板的高黎贡客栈。红脸二锅头咕一口腾越老烧说:“为啥子? 心里痒呗! ”
大锅头不像其他的马锅头那样躁动,他到了客栈,就沉默了坐在靠江边的阳台上,搂一水烟筒咕咕地抽烟。抽完烟,他就去给女老板干活。
女老板在大锅头面前从不搔首弄姿,显得贤淑而端庄,常敬斋发现,女老板看大锅头的目光跟看其他马锅头的目光不一样,那目光像夜里照在伊洛瓦底江面上的月光,凄清而美丽。他俩很少说话,甚至也很少面对面地对视。大锅头打女老板面前经过,总是低垂了头,步子也显得仓促而混乱。
女老板为大锅头准备的房间也是最干净最细致的。那是常敬斋被大锅头唤进去时感觉到的,那屋子里没有其他屋子弥漫的那股汗臭味,而是有一种淡淡的幽香。大锅头对常敬斋说:“兄弟,为哥的只能帮你这一把了。到了这里,你可以走水路去瓦城,也可以选山路去密支那。今后是成龙上天,还是成蛇钻草,就全凭你的造化了。”
大锅头说这话时,有一丝忧伤。常敬斋冲大锅头点了点头,在他起身离去的时候,他看到,在大锅头紧挨床头的木板上,挂着两朵用红线捆扎在一起的缅桂花。常敬斋明白了,那幽香就来自于这两朵缅桂花。
晚上,所有的马锅头都挤到了八募的腾越会馆的戏台子前,看从腾越沦落到八募的江湖艺人,演唱他们的拿手好戏。
看完演出,马锅头们聚在一起划拳喝酒,这是他们整个旅程中最惬意的时候。也只有在这个时候,他们才能够整个人都放松下来,大声地吆喝着酒令,大口地喝着烈酒。常敬斋不能饮酒,加上受伤后身子虚弱,就自个避开了,他本是要回高黎贡客栈去的。但他在回客栈的路上看到了月光下的伊洛瓦底江,于是被其吸引,来到了江边。
伊洛瓦底江也许是世界上最温顺最安静的河流,缓慢流淌的江水,无声无息,沉静如处子。
在月光下看江水流淌,就像是看一条皎皎洁洁的白练。在这样的夜晚,常敬斋发现自己是如此的孤单。陌生的人,面对陌生的河,连月光也变得陌生了。
在江边的大青树下,常敬斋听到了女人的抽泣声,他停住脚步,在朦胧的月色中,他看见一对相拥在一起的情人。他听到男人安慰女人的声音:“等我挣了钱,我就回腾越城去修房子,体体面面地娶你。”常敬斋觉得这声音好熟悉。接着,是女人的声音:“你赶马,要赶到猴年马月,才挣得够修房的钱? 等你挣够修房的钱,我怕是早老了。”
女人的声音常敬斋听出来了,是高黎贡客栈女老板的声音。
“我会挣够的,一定会挣够的。”
常敬斋这下听出来了,那是大锅头的声音,他想把话说得肯定些,但常敬斋从他的故作肯定中,还是听出了他的心虚和无力。
“我开客栈攒了些钱,你把它们带回去,等修房时用。”女老板说。
“我不要你的钱! ”大锅头这下说得既果断又底气十足,“我不能让你爹妈看笑话。”
“谁笑话你了? ”女老板说,“当年你在我家做帮工,我爹妈对你还是不错的。”
“那是对帮工不错,”大锅头摇了摇头说,“你还记得你爹当年怎么说的,他说,要娶我姑娘可以,但你得先把宅子修起来,我不能把姑娘嫁给穷光蛋。我听了你爹的话,在心里下了狠,这辈子我一定要气气派派地修一个大宅子,气气派派地娶你! ”
“你呀! ”女老板的语气中充满了埋怨,“大宅子真的那么重要吗? 难道我的青春还不如你们男人的虚荣心? ”
两人似乎抱得更紧了,月亮也渐渐地向江对岸沉下去。常敬斋不愿惊动这对苦命的恋人,他轻手轻脚地离开,一个人回客栈去。
第二天一早,马帮又要回腾越去了。常敬斋被大锅头叫醒,起床后,他又看见了自己昏迷后醒来的那一幕。不同的是,这次的巫师不是女巫师,而是一个披头散发,衣服褴褛,一身肮脏不堪的男巫师,他不用木剑,而是提着一把明晃晃的菜刀,他一刀将一只大公鸡的头剁了下来,他卜的是鸡头卦。当他举着血淋淋的菜刀说是吉相的时候,马锅头们从地上站起来,各自忙活着准备出发了。
大锅头走到常敬斋的身边,塞给了他几枚铜钱。他指着雾气笼罩的伊洛瓦底江对常敬斋说:“兄弟,去瓦城吧。今后,无论如何都给为兄的捎个信来。”
他说完转过身,领着马帮启程了。常敬斋和客栈女老板站在门口,目送着他们走远。当最后一声硭锣声散去,常敬斋又听到了一声冷冷的叹息。
那是客栈女老板的叹息。
从八募开往瓦城的是英国人造的小火轮。
臭气熏天的船上,挤满了旅客。从肤色上常敬斋就能看出来,船上八成是中国人,他们挤在船上,一脸茫然。常敬斋也茫然,目的地只是一个叫瓦城的词,在他的心中既没有印象也没有概念,整个旅程,他深切地感受到了什么是随波逐流。
缅甸的太阳那才叫太阳,光芒就像钢针一样。让你看一眼就会泪流满面。在过于亮丽的阳光下,伊洛瓦底江闪耀着深不可测的蓝光。那种让人忐忑不安的蓝,被镶嵌在雨林和坝子里,像一条蓝色的丝带,系在一个美丽而又陌生的女郎的颈脖上。船舷上生锈的铁板,仿佛就要被太阳点燃,常敬斋感到自己也快燃烧了。有一种酷热不是来自肌肤,而是从骨头里往外热,这就是缅甸的酷热。江面上,机帆船驶过带起的风是那么微不足道,是那么杯水车薪。船头上,坐着缅甸的流浪艺人,他不间断地吹奏他的骨笛。那种从骨头里发出的音乐,忧伤而迷茫。但船上的人对他的骨头里流淌出的音乐是那么无动于衷,在这样近乎残忍的环境里,艺术也仿佛被烈日曝晒掉了光泽,变得平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