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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2部分

白鹿原-第72部分

小说: 白鹿原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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儿由他做一点,他不想做啥活儿哪怕啥活儿都不做,你们谁也不许指拨他,更不许弹嫌他,拿斜眼瞅他粗嗓子吼他都不准许!听下了没?”孝义首先抢着回答说“听下了”。他和鹿三感情甚笃,对父亲的话拥护不二。孝武不失未来族长的架道,持重地点了点头。只有兔娃闷头不吭,半晌才抬起憋得赧红的脸,两颊挂满了泪珠,懊悔自己有过对父亲的不逊言语和失礼行为。白赵氏向孙子们解注白嘉轩的话:“你爸向来把你三伯当咱屋一口人待!”

    土地上冻以后,白孝武统领着弟弟和兔娃开始了给麦田施冬肥的大项劳动。孝义自幼爱抚弄牲畜,更喜欢吆车,自告奋勇拉牛套车。鹿三第一次没有参加送粪劳动,白孝武安排他经管槽头的牲畜,空闲下来可以随意帮忙装车,这给孝义独立吆车提供了机会。兔娃总是随和腼腆,白孝武以和蔼的口吻征询他想干哪项活路时,他说:“你叫我干啥我就干啥,你随便安置。”白孝武说:“那你就跟车吧!”兔娃说:“对嘛。”说着就捞起锨往车厢里装粪。跟车实际是装车和卸车,在粪场装满土粪,然后坐到车尾巴上,到地里后,再用一只铁制刨耙把粪块从车厢里刨下来。兔娃已经练成一副劳动者熟练的操锨装粪的洒脱姿势,不慌不急一锨一锨从偌大的粪堆上铲起粪块抛进车厢,不时地给手心吐点唾沫儿搓搓手掌。车厢装满以后,兔娃用锨板把冒出车厢的虚粪拍打瓷实,防止牛车在圪圪塔塔的土路上颠簸时撒遗粪块。他把一把刨耙架到车厢旁侧,然后从车尾巴上推着车厢帮助黄牛启动。白孝武在旁边看着牛车驶出圈场大门,孝义一边摇着鞭子一边吆喝着牲口,扭着尚不雄健而有点装势作态的腰肢儿,他忍不住笑了。

    白孝武回到圈场,在粪堆前捞起镢头,把积攒了一年已经板结的粪块捣碎刨松,免得把大块的死圪塔拉进麦田压死一坨麦苗。这种简单舒缓的劳动不仅不妨碍思考,倒是促进思维更趋冷静更趋活跃,为自己在修庙与修塔的重大争议中的失误懊悔不迭。

    那时候,他刚刚回到家看见母亲的灵堂,只有看见母亲灵堂上的一束表帛一炷紫香,才切肤地感觉到瘟疫意味着什么。他在无以诉说的悲痛里正好遇见了跪伏在祠堂门前的一片男女,看见了一张张熟悉或陌生的脸孔,所有脸孔都带着凄楚和企盼。三个老者立即包围了他,逼真惊惶地给他述说小娥鬼魂附着鹿三的怪事,请他为民请命,率众修庙,以安置暴死的小娥的魂灵。老者说:“小娥算个啥?给她修个庙就修个庙吧!现在得顾全整个原上的生灵!人说顾活人不顾死人。和鬼较啥量嘛!”老者又透露给他鹿子霖也是顺随众人的意思,只有老族长一人执拗着。白孝武架不住那种场合里形成的气氛,脑子一热就赞成老者代表众人的动议,慷慨地表态:“我给俺爸说说。”尽管他随后很快冷静下来遵从了父亲的意旨,尽管由他监工如期修起了镇邪塔,然而在重大关头的动摇和失误依然留下不散的阴影,甚至成为一块心病,他总是猜疑父亲因此看穿了他而对他感到失望。白孝武想以自己的坚定性弥补过失,终于想到一个重大的行动,再三审慎地考虑之后,觉得肯定符合父亲的心意,便决定晚间向父亲请安时郑重提出。

    冬日的太阳缓缓冒上原来,微弱的红光还是使人感到了暖意,厚重的浓霜开始变色。父亲拄着拐杖走进圈场,察看儿子们送粪的劳动来了。这当儿孝义驾着牛车,车厢里坐着兔娃进了圈场,年轻人生气勃勃的架式谁见了都不能不感动,白嘉轩破例和孩子们说了一句笑话:“今日个上阵的全是娃娃兵噢!”孝义和兔娃得到这句稀罕的玩笑式奖励而更加欢势,俩人很利索地装满一车粪又吆车走出圈场了。白孝武感到父亲此刻心情不错,便决定把晚间要说的事提前说出来,在父亲拄着拐杖踱到粪堆跟前时,他拄着镢头对他说:“爸,我想敬填族谱。”白嘉轩显然正在专心察看厩粪沤窝熟化的程度,没有料及儿子说出这样重要的事,不由地扬起脑袋瞅视儿子一眼,喉咙里随之“嗯”了一声。白孝武解释说:“死了那么多人,该当把他们敬填到族谱上,过年时”白嘉轩当即赞成:“好。”白孝武进一步阐释更深一层的用意:“做这件事八成在稳定活着的人,两成才是祭奠死者。把死者安置到族谱上祭奠一下,活人心里也就松泛了——村子里太恓惶了。”白嘉轩注视着儿子的眼睛点了点头,补充说:“就是说到此为止。人死了上了族谱就为止了,活人思念死人也该到此为止。不能日日夜夜天天无止地思念死人,再思念啥也不顶了,反倒误了时辰耽搁了行程。”白孝武很受鼓舞,这件事无疑做到了父亲心上,得到父亲赞许令他情绪高扬,然后说出具体想法:“你得先跟子霖叔招呼一声,我是晚辈不好跟人家说这事。”白嘉轩纠正说:“你去跟他说。这不是咱家跟他家两家子的事。这是族里的事。你是族长他也知道。你出面跟他说族里的大事,他不能计较你的辈份儿。”白孝武接受了父亲的话更觉气壮,继续说出深思熟虑的举措:“我想把这个仪式搞得隆重一点,好把众人的心口儿烘热,把村子里恓恓惶惶的灰败气氛扫掉。”白嘉轩把拐杖插进粪堆赞赏这种考虑:“行啊,你会想事也会执事了!”

    白孝武连着两个晚上到鹿子霖家去,都未能见着人,第三天晌午,索性走进白鹿镇鹿子霖供职的保障所,看见鹿子霖正和田福贤低声说着话,从他们和他打招呼时有点僵硬的神色和同样僵硬的语气判断,俩人可能正在说着起码不想让第三个人听到的隐秘的事,他不在意地坐下之后就敞明来意。鹿子霖听了似乎有点丧气:“噢噢,你说修填族谱这事?你跟你爸主持着办了就是了。”白孝武似乎觉得受到轻视:“头一天开启神轴儿的大祭仪式,你得到位呀?”鹿子霖毫无兴趣也缺乏热情,平淡地说:“算了,我就不参加了,保障所近日事多。”白孝武也不再恳求就告别了,临出门时谦虚地说:“我要是哪儿弄出差错惹下麻烦,你可得及时指教。”鹿子霖不在乎地摆摆手送白孝武出门,转过身走回原来的椅子,不等坐下就对田福贤说:“白嘉轩这人一天尽爱弄这些事,而今把儿子也教会了,过来过去就是在祠堂里弄事!”田福贤进一步借着鹿子霖嘲笑的口气加重嘲笑:“一族之长嘛,除了祠堂还能弄啥呢?他知道祠堂墙外头的世事吗?这人!”俩人随之继续被白孝武打断了的谈话。

第80章() 
鹿子霖许久以来就陷入一种精神危机当中。郝县长在白鹿原被公开枪毙震撼了原上的男女老少,包括田福贤都惊诧得大声慨叹:“我的天啊!怪道这原上的共匪剿不净挖不断根,县长原来是个共匪头子嘛!”鹿子霖作为乡约参与了这场前所未有的杀人组织工作,按县上的布置,把本保障所所辖各个村庄的男女,按照甲的组织一律排队前往杀场,观看县保安队枪毙共匪县长的现场实景。杀场选择在白鹿镇南面的小学校旁边,从东原西原南原北原各个村子集合到这里的人被严格限制在用白灰划定的区限以内,白鹿仓的保丁们负责维持秩序。小学校周围的围墙下和大门口,由县保安队的保丁们荷枪实弹监卫着,把那些企图窜到墙根下拉屎尿尿的村民赶吆远离围墙。鹿子霖站在白鹿保障所辖属的村民的队列前头,清楚地看见了全部过程:两列全副武装的保丁们端着枪走出学校大门,押在中间被五花大绑着的穿中山装的人就是郝县长;背脊上插着一个纸牌,两臂被两个保丁挟持着走了过来。全县的头头脑脑包括各仓的总乡约都坐在临时摆置的主席台上,岳维山坐在正中间。两列保丁作扇形分开,郝县长被押到主席台下。他已经直不起筒子,脑袋低溜下去,双腿弯着无法站立,全凭两个保丁从两边提夹着。鹿子霖最初从小学校门口瞥见郝县长的一瞬间,眼前出现了一个幻觉,那被麻绳捆缚的人不是郝县长,而是儿子鹿兆鹏。随后县保安队大队长和法院院长的讲话,他一概听不进去,岳维山最后讲话也是一个字都听不进耳朵。鹿子霖的耳朵里呼呼呼刮着狂风,响成一片,不由自主地在心里猜估:郝县长站立不住究竟是吓软了,还是腿断了腰折了直不起筒子?说吓软了不见腿脚颤抖,说被打残了又看不见伤势。最后执行枪决命令时,郝县长被跑动着的保丁拖到了围墙根下,鹿子霖看见郝县长拖在地上的双腿有一只脚尖竟然朝后跷起,另一只脚尖也朝外跷着,他才弄明白双腿肯定打断了骨头。一排保丁端着枪瞄住五六步远的跪伏在地上的郝县长,然后扣响枪码子。枪声很大,却没有村民们企望的惊险。鹿子霖在杂乱的枪声里又一次出现幻觉,那个被乱枪击中而毫无反应甚至连一声呻吟也没有的人,不是郝县长,而是儿子兆鹏。

    散场之后,凡乡约以上的官员被集中到学校一间教室里,岳维山对他们进行训话:“我首先向诸位检讨我的失职,共匪头子郝跟我住一个县府院子,低头不见抬头见,他能在我眼皮底下稳做好几年县长,可见我麻痹到什么程度!诸位以我为鉴,认真自省是否也有麻痹大意?我们滋水县在全省是共匪作乱甚烈的地区,白鹿原又是本县的红窝子。本县的头一个共匪就出在白鹿原上,共匪的第一个支部还是先在这原上成立的郝作为本县的匪首总根子已被剪除,我们务必趁其慌乱之机搜挖那些毛毛根,一定要在本原乃至全县一举廓清共匪”鹿子霖耳朵里还在断断续续刮着呼隆隆响的风声,总是猜疑岳维山瞅着他的眼神和瞅着别人的眼神迥然不同,及至散会后这预感终于被证实,田福贤截住已跷出教室门坎的他说:“岳书记要跟你谈话。”

    谈话的地点改换到校长的小屋子。校长殷勤谨慎地给每人倒下一杯茶后知趣地走开了。屋子里只有田福贤作陪。岳维山直言不讳地对鹿子霖说:“你设法帮助我找找鹿兆鹏。”鹿子霖脑子里轰然一声,急忙分辩:“好多年也没和他照过面,上哪儿找去?”岳维山瞅着他涨红的脸用手势抑止住他,说:“你找见他或者偶尔得到他的消息,你给他说,我期待他回滋水跟我共事,我俩合作过一次还合得来。你给他说明叫响,我请他回滋水来做县长,把他的才学本事用到本县乡民的利益上头。我俩虽然是政治对手,可从私交上说,我们是同学也是朋友。我一向钦敬兆鹏的才魄学识,这样有用的人才如果落到郝县长的下场,太可惜了!”鹿子霖听着这些诚挚的话,耳边的风声止息了,情绪十分专注,努力捕捉这些话语之外的信息,以判断这些话的真诚程度和圈套的可能性。岳维山说:“我得回县里去了。你呀,可甭使我的一番苦心付之流水。一句话,我期待跟他再一次合作。”鹿子霖再三斟酌之后,还是委婉地申述难处:“鹿兆鹏早都不是我的儿了!好几年了我连一面也见不上”说着瞅一眼田福贤,企图让他给作证。田福贤却摆一下圆圆的光脑袋说:“你还没领会岳书记的意思。”岳维山笑笑说:“是啊,你的话我全信,可说不定也有撞着他的机会。我都意料不到地撞见他了。你是他爸更有机会撞见。”鹿子霖已经听说过岳维山和白孝文在朱先生的书院撞见鹿兆鹏的事,立即搭话说:“岳书记,你应该当场把他打死!”岳维山依然笑笑说:“我不忍心。我等待着跟他二次携手合作。”

    鹿子霖用三天三夜的时间反覆嚼磨,企图揣透岳维山谈话的真实目的,尤其是以枪毙郝县长作为谈话的大背景,三天三夜冷静艰涩的嚼磨分析的结果仍然莫衷一是。第四天后晌,鹿子霖找到白鹿仓,想从田福贤口里再探探虚实。鹿子霖首先作出完全信赖岳维山的神气说:“岳书记这人太宽宏大量了喀!我要是能摸准兆鹏在哪达,我把他捆回来送到岳书记跟前。”田福贤平静地说:“你先到城里去碰碰,在亲戚朋友那儿走走问问,这机会可是不能丢掉。”鹿子霖作难地说:“他现在那个模脑儿敢到哪个熟人家去?”田福贤还是坚持说:“找不见没关系,还是去找找为好。将来我见了岳书记也好回话,说你尽心找来”鹿子霖得着话茬说:“岳书记是不是要我去找?”田福贤瞪他一眼,直率地说:“子霖,你这人脑瓜太灵!太灵了就把好好的事情想到歪处。你先去找找嘛!找着了于兆鹏好,于你也好嘛!找不着也不问你罪嘛!”鹿子霖便做出决心听从的坚定的口声说:“好哇,我去找!”

    鹿子霖第二天下原进城先找到二儿子鹿兆海,把岳维山亲自找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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