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鹿原-第71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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孝武傍晚时才脱身回到家中,开口对父亲说:“爸,你总不能让族人就这样跪下去”白嘉轩问:“按你说咋办呢?”孝武说:“我看救人要紧。修庙要是能免了瘟疫,就”孝武还没说完,嘴上就挨了一巴掌。他清楚地感触得出父亲是用手背反弹到嘴上的,粗大坚硬的指头骨节硌得嘴唇疼痛不堪,牙床上硌出的血流出嘴角。孝武抹了一把血愈加慷慨陈词起来:“爸呀,你不管自个也得想想族人,村子里一个接一个死人,难道眼盯着让村子死光死净?祠堂那儿跪着的不单是白姓鹿姓的族人,整个原上十里八村都有人来跪着求你开口。众人说只要你不挡将,修庙塑身的事由各个村子合伙搞;至于装殓入棺厚葬的事,只需你用手扶一扶灵柩的抬杠就行了,只要你屈尊举动一下,众人祛了灾免了祸,原上各个村族准备给你挂金匾哩!子霖叔顺乎人心民意,说只要众人能得安宁,他吃屎喝尿都不在乎爸呀,我说一句晚辈人不该说的话,跪在祠堂前的人和没跪的人都恼你哩!你拄上拐杖到祠堂门前去转转,看看众人诚心实意的情景,你也许会改变主意”白嘉轩瞅着儿子流血的嘴和慷慨激昂的姿势毫不动情,反而变得沉静如铁:“为民请命,顺乎民心,你倒是跟你的子霖叔不谋而合。只有我成了孤家寡人!岂止是恼我,众人把我看成绊脚挡路的石头,盼我死哩!”说罢竟自拄着拐杖走出街门去了。
鹿子霖不失时机地抓住了这个机会。当鹿三在稠人广众中吣出了杀死小娥的真相,他起初震惊不已,随之就忍不住击掌称好,这桩案子大白于世,无论从哪边看,无论从哪边说,对他都只有好处而没有一丝一毫的损伤;黑娃对他的猜疑和仇恨至此将一笔勾销,瘟疫造成的恐惧势必使原上的每一个还不甘死去的人,怨恨杀死小娥的鹿三以及秉承主家旨意的族长白嘉轩。他对三位在白嘉轩面前碰了钉子的老者说:“那就让众人跪到族长家门口去!”
随后,三位老者又怂恿孝武亲自去找鹿子霖,请他去和鹿子霖直接商议,又鼓动孝武越过白鹿村老族长这一关,以新族长的权力率领原上几十个村庄联合修庙葬尸。孝武的脑子开始发热,看见从祠堂门口移动到自家门口的一片黑压压下跪的男女,他的情绪愈加亢奋,几乎没有什么犹豫就和三个老者走进了鹿子霖铺满生石灰的院子。
鹿子霖拍着孝武的肩膀说:“由原上各村联合承办修庙,这办法可以倒是可以,不过得搁到最后一步。咋哩?那样一办,原上人该咋样骂白鹿村和嘉轩呢?况且,跳过嘉轩哥这一关总不好嘛!顶好的办法还是由嘉轩哥执头儿,由他承办才名正言顺。我说咱们五个人一起去跟族长说,把冷大哥也拉上,看他给不给面子!”说着又一次拍拍孝武的肩膀:“娃娃,你这回领着原上人把庙修起来,你日后当族长就没说的了。”
五个人一起找到中医堂,冷先生也出人意料地表现出灵活的态度:“我早说过这瘟疫是一股邪气嘛!而今啥话都该搁一边,救人要紧。只要能救生灵,修庙葬尸算啥大不了的事?人跟人较量,人跟鬼较啥量嘛!”于是收拾了案头医器墨具,意气昂昂随大伙一起出门。六个人来到孝武家,发觉白嘉轩不在,孝武也闹不清父亲到哪里去了,等到天黑也不见归来。六个人不约而同坐下,下定决心死等,孝武就一锅再一锅烧水沏茶侍候,直等到鸡叫头遍时分,白嘉轩头上结着一抹露水回来了。
“我明白众位聚在这儿的用意。”白嘉轩仰起脸说,“咱们不要在我屋里说,这不是我白某人的家事喀。这是本族本村的大事,该当搁到祠堂去议,跟本族本村的男女一块议。孝武,你去把祠堂的灯点亮,把人都召集到祠堂去。”众人面面相觑,看看白嘉轩只顾在铜盆里洗手洗脸再不说话,就都现出尴尬的模样。鹿子霖率先告别走出门去,三个老者也跟着走了,只有冷先生稳坐着说:“嘉轩,你老弟比我还冷。”白嘉轩说:“你既然来了就甭走,跟我到祠堂去看看热闹。”
白嘉轩走了一趟白鹿书院。“白鹿村就剩下我一个孤家寡人喀!”他向朱先生叙说了鹿三鬼魂附体以来的世态变化,不无怨恨地说,“连孝武这混帐东西也咄咄着要给那婊子修庙。”朱先生饶有兴味地听着,不屑地说:“人妖颠倒,鬼神混淆,乱世多怪事。你只消问一问那些跪着要修庙的人,那鬼要是得寸进尺再提出要求,要白鹿村每一个男人从她裆下钻过去,大家怎么办?钻还是不钻?”白嘉轩再也压抑不住许久以来蓄积在胸中的怒气,把他早已构想的举措说出来:“我早都想好了,把她的尸骨从窑里挖出来,架起硬柴烧它三天三夜,烧成灰末儿,再撂到滋水河里去,叫她永久不得归附。”朱先生不失冷静地帮他完善这个举措:“把那灰末不要抛撒,当心弄脏了河海。把她的灰末装到瓷缸里封严封死,就埋在她的窑里,再给上面造一座塔。叫她永远不得出世。”白嘉轩击掌称好:“好好好好好!造塔祛鬼镇邪——好哇,好得很!”
祠堂里那盏粗捻油灯亮起来,祠堂院里和门外拥挤着男女族人,许多外村人自觉地跪在外层,把白鹿村人让到院里和前排。白嘉轩拄着拐杖从人窝里走进祠堂大门,端直走进大殿,点燃了木筒漆蜡,插上紫香,叩拜三匝之后,走出来站在台阶上,佝偻着腰昂起头说:“孝武,你念一念族规和乡约。”孝武擎着油灯,照着嵌镶在墙上的族规和乡约的条文念起来。白嘉轩等到儿子念完接着说:“我是族长,我只能按族规和乡约行事。族规和乡约哪一条哪一款说了要给婊子塑像修庙?世上只有敬神的道理,哪有敬鬼的道理?对神要敬,对鬼只有打。瘟疫死人死得人心惶惶,大家乱烧香乱磕头我能想开,可你们跪到祠堂又跪到我的门口,逼我给婊子抬灵修庙,这是逼我钻婊子的胯裆!你们还说在我修起庙来给我挂金匾,那不是金匾,是把那婊子的骑马布挂到我的门楼上!我今日把话当众说清,我不光不给她修庙,还要给她造塔,把她烧成灰压到塔底下,叫她永世不得见天日。谁要修庙,谁尽管去修庙,我明日就动手造塔。”白嘉轩说完走下台阶,凛凛然走过人群,走出祠堂回家去了。
孝武回到家就给父亲跪下了。白嘉轩端着水烟壶,听着孝武在膝下忏悔的话。按照他的气性,早该把这个在重大事件临头时表现动摇的混帐货推开,像当初废除孝文的族长继承人一样。可是推开孝武以后怎么办?三儿子孝义明显不具备族长的德行。他对孝武说:“你明白了就好。你明日就动手造塔。你能把塔造成功,你日后才能当好族长!”
一座六棱砖塔在黑娃和小娥居住过的窑垴上竖立起来。六棱喻示着白鹿原东西南北和天上地下六个方位:塔身东面雕刻着一轮太阳,塔身西面对刻着一轮月牙,取“日月正气”的意喻;塔身的南面和北面刻着两只憨态可掬的白鹿,取自白鹿原相传已久的传说。这是朱先生构思设计的方案。自从孝武领着族人挖开窑洞,掏出小娥已经发绿的骨殖,架火焚烧再压入塔底之后,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发疯说鬼话的事。不过他日见萎靡,两只眼睛失了神气,常常丢东忘西说三遗四,一天不吃一口饭也不觉肚饿,一旦吃起来又没饥没饱能装进七碗八碗
第79章()
瘟疫过后的白鹿原显示出空寂。在瘟疫流漫的几个月里,白鹿村隔三差五就有抬埋死人的响动,哭声再不能引起乡邻的同情而仅仅成为一个信号:某某人死了。瘟疫是随着冬天的到来自然中止的。九月里,当人们悲悲凄凄收完秋再种完麦子的时候,没有了往年收获和播种的欢乐与紧迫。这一年因为偏得阴雨,包谷和谷子以及豆类收成不错,而丰收却没有给田野谷场和屋院带来欢乐的气氛。有人突然扑倒在刚刚扬除了谷糠的金灿灿的谷堆上放声痛哭死去的亲人;有人掼下正在摔打的梿枷,摸出烟袋来:人都死了,要这些粮食弄啥!秋收秋播中还在死人。播下的冬小麦在原上覆盖起一层嫩油油的绿色,刚刚交上阴历十月,突然一场铺天盖地的大雪倾泻下来,一些耐寒的树木尚未落叶,不能承受积雪的重负而咔嚓咔嚓折断了枝股。大雪以后的寒冷里,瘟疫疯张的蹄爪被冻僵了,染病和死人的频率大大缓减了。及至冬至交九以后,白鹿村恐怖的瘟疫才彻底断绝,那时候,白嘉轩坐镇指挥的六棱镇妖塔刚告竣工。村巷里的柴禾堆子跟前再不复现往年寒冬腊月聚伙晒暖暖谝闲传的情景,像是古庙逢会人们一早都去赶庙会逛热闹去了,然而他们永久不会再回到白鹿村村巷里来了。
白嘉轩先叫回来山里的二儿媳和孝义,接着让孝武孝义兄弟两个去城里二姑家接回来白赵氏。白赵氏对仙草的死亡十分痛心,几乎本能地重复着一句肺腑之言:“该死的不死,不该死的可死了!活着我做啥呀”白赵氏很自然地接受了仙草死亡的事实,倒是奇怪鹿三的变异。她坐着两个孙子吆赶的牛车终于驶到自家门楼下,第一眼瞅见鹿三就发觉了异常。鹿三木木讷讷说了一句“回来了”的应酬话,转过身就去卸牛,直到晚上吃饭之前,再没有和她照面。天黑时,鹿三从圈场过来吃晚饭,慢吞吞喝了一碗米汤,吃了一个溜软的包谷馍馍,就起身走了,和任何人都没有打一句招呼,也没说一句闲话。鹿三扑踏扑踏缓慢沉重的脚步声消失以后,白赵氏问儿子白嘉轩:“老三看去不对窍?”她还不知道鹿三被小娥妖鬼附身的事。白嘉轩淡淡地说:“三哥老了!”
小娥的骨殖从窑洞里被挖掘出来已经生了一层绿苔。家家户户自愿抱来的硬柴在窑院里堆成一座小山,炽烈的火焰整整燃烧了三天三夜,最后把柴灰和骨灰一齐装进一只瓷坛埋到塔基底下。修塔的匠人请示主事的白孝武说,即可封底。白孝武一个封字刚说出口,站在一边的白嘉轩用手势示意匠人暂缓执行孝武的指令,他正出神地瞅着窑垴塄坎上的草丛,众人这才惊异地发现,雪后枯干的蓬蒿草丛里,居然有许多蝴蝶在飞舞。白嘉轩说:“那是鬼蛾儿,大伙把那些鬼蛾逮住,一个也甭给飞了。”族人们脱下衣衫,摘下帽子,满坡坎上追撵扑打着,把被打死的蛾子捡起来扔到白嘉轩脚下。那是许多彩色的蝴蝶,纯白的纯黄的纯黑的以及白翅黑斑的白嘉轩从旁人手里借过一把锨,把那些死蛾铲到塔基下的瓷坛根,然后才让匠人封底。十只青石碌碡团成一堆压在上面,取“永世不得翻身”的意思。镇妖塔落成举行了庆祝活动,锣鼓和铳子鞭炮响成一片。自此塔竖起,鹿三果然再没有发生鬼妖附身的事,然而他却完全变成另一个人了。鹿三短了言语,从早到晚常常不说一句话,默默地端坐在那儿发着痴呆;记性儿也差远了,常是赶着牲口扛着犁杖走到地头,才发现忘了给木犁戴上铁铧或是忘了拿鞭子;他用了大半辈子的旱烟袋丢了三四次,都是旁人拾了又还给他;他的素有的主动性正在消失,往日的勤劳也变得懒散了,没精打采地推着土车垫圈,懒洋洋地挖起牲畜圈粪时一干三歇,尤其是那双眼睛,所有凝聚着的忠诚刚烈和坚毅直率的灵光神韵全部消失殆尽,像烧尽了油的灯芯,又像虫子蛀蚀过的木头。白嘉轩一发现鹿三的变化,就暗暗地想过,被鬼妖附过身的人就是这种架式,鬼妖附着人身吮咂活人的精血得到滋润才能成精。患病的人康复以后吃好东西可以弥补亏空,而被鬼妖附身的人像春天的糠心萝卜一样再也无法恢复元气了。白嘉轩有一次发现兔娃在铡墩前训斥老子鹿三,弹嫌鹿三擩到铡口里的干青草总是不整齐。白嘉轩冷着脸对兔娃提醒说:“说话看向着点儿哇娃子!那是你——大!”他尚未发现孝武孝义对鹿三有什么明显的厌弃或不恭,然而轻视的眼色是无所不在的。一次在一家聚餐的晚饭桌上,白嘉轩瞅到了一个机会,对自己的两个儿子和鹿三的儿子兔娃一并嘱咐说:“你们三伯你大老了。人老了就是这个样子。从明日起,孝义兔娃你俩接替三伯抚弄牲口。你三伯能做啥活想做啥活儿由他做一点,他不想做啥活儿哪怕啥活儿都不做,你们谁也不许指拨他,更不许弹嫌他,拿斜眼瞅他粗嗓子吼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