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爱情-第2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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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这种不把中国人放在眼里的态度,又一次使在场的许多中国人心里极不舒服。坐在丁问渔身边的人提醒感觉良好的日本客人注意,日本现在虽然比中国强大,但是中国的人口和地盘,毕竟是日本的许多倍,真打起仗来,累也要把日本累死。
在返回南京的夜行列车上,丁问渔为了解闷,揣了一大堆报纸在包里,有中文的,也有外文的。他平时很少看报,因此现在就算是过了期的报纸,一样看得津津有味,每看完一张,便扔到车窗外去,一路看,一路扔。直到把这一大堆报纸全部看完扔完,他喜欢听报纸被风卷走时的呼哨声。自从陷入对雨媛爱情之后,丁问渔对和爱情无关的事情,根本懒得去过问。
周围世界上所发生的一切,仿佛和他没有什么联系。列车在快到苏州站的地方,无缘无故临时停了很长时间,车厢顿时觉得非常闷。丁问渔打开车窗,把头探出去。他注意到列车像一条僵硬的大虫子似的,静静地卧在车轨上。没有人过来解释为什么会停车。一名铁路工人手中拿着一个小锤,从那头过来,一路走,一路随手敲着车轮,铁路工人手上还提着一盏风灯,一圈黄黄的灯影随着他的移动而摇晃。当灯影晃到不远的墙上时,丁问渔突然注意到画在墙上的广告,那是一幅巨大的日本仁丹广告,在中国的城市中,到处可以见到这种两撇胡子向上翘的广告画面。
抗日情绪的高涨,人们都在自发地抵制日货,但是日货仍然无孔不入地在向中国的市场渗透。丁问渔刚在报纸上读过的一篇文章,便是呼吁全面抵制日货,可是在同一天报纸上,他又见到了日本大皈森下仁丹株式会社的〃酬报仁丹用户〃的大幅广告。一直到七月七日,芦沟桥的战斗已经打响了,上海的《申报》仍然在为森下仁丹株式会杜接二连三地做广告。
迎面一盏刺眼的灯光直逼过来,紧接着轰隆隆的声音擦边而过,原来丁问渔他们正在等这趟车过去。果然车子过去不久,丁问渔坐的那趟车也开始动了起来。这一天是一九三七年六月三十日,准确地说,再过几分钟,就是七月一日了。对于中国的历史来说,一九三七年的七月意义非同一般。坐在夜行列车里的丁问渔毫无困意,他对即将到来的战争仍然没有察觉。
此时此刻,他不可遏制地思念起雨媛。一想到雨媛,丁问渔的心中充满了柔情蜜意。学校很快就要放假了,丁问渔心猿意马地盘算着,在即将到来的假期中,一定要找个机会约雨媛出去玩一次。
第七章
1
丁问渔急于赶回南京的原因,是他的学生在七月二日要进行期末考试。考试之后,学校就要放暑假了。时局紧张,变化莫测,在校学生根本就没心思读书,校方不得不以抓考试来稳定人心和严肃纪律。一年一度的新生入学考试就要开始了,从报名的情况来看,人数要大大地多于往年。这起码说明,一方面学生没有心思读书,另一方面,从学生到学生的家长,还是希望在这乱世里,能有机会进大学继续深造。万般皆下品,惟有读书高,大学仍然是年轻人向往的好地方,课堂仍然是一方净土。由于考试总是必要的,校方不仅要严肃学生的考场纪律,而且对教师也提出相应的要求。校委会为此专门组织了一个检查小组,像巡警缉拿小偷似的在考场上转来转去。
丁问渔对于学生的考试一向很马虎,许多学生选他的课,就是冲着不用认真考试。丁问渔从来不认真批改考卷,他用排列组合的办法给学生胡乱打分。通常最高分是九十分,最低分六十,排在第一位的自然是九十,然后以两分之差递减,一直减到七十分,再重新开始循环。他的荒唐的打分法一直是学校里的笑话,然而丁问渔并不在乎别人会怎么想,会怎么笑。
他的观点是,考试既然不是目的,也就不应该用来当作手段。考试成绩绝对代替不了学生的真实水平。由于他是大名鼎鼎的教授,校方拿他也没什么好办法。在考试期间,考试纪律检查小组来到考场缉拿作弊的考生。本来这只是针对学生的,丁问渔一怒之下,挥起手杖,责令检查人员立刻离开考场。检查人员搬出了校长的命令,丁间渔说:〃少拿校长的命令吓唬人!天这么热,我出张卷子,你让他来试试看。〃
校长知道丁问渔的倔脾气,也不和他计较。名教授是学校的招牌,校长爱惜人才,对丁问渔只好睁只眼闭只眼。国民政府根据蒋委员长的提议,将在庐山召开大规模的谈话会,邀请各界名流对国是进行畅谈,丁问渔作为名教授也被列入邀请的名单。能够列入这一名单,绝对是学校的光荣。各大学纷纷以本校能参加谈话会的人数多少,来炫耀自己学校的声誉。
暑假里能去庐山避暑从来就是一件让人羡慕的事情,国民政府定都南京以后,每年七月间,似乎已经形成了规矩,因为南京夏季酷热,各政府机关都将迁往避暑胜地庐山办公,庐山成为南京政府的行宫。届时,各部门的头面人物,纷纷像候鸟一样,借助着不同的交通工具,从水路陆路以及空中争先恐后赶往庐山。一九三七年七月五日,各部会的临时办公处,正式在庐山开始办公。行政院在庐山举行了首次纪念周活动,蒋委员长主持了会议并作了题为《中国教育问题》的演讲。
丁问渔是在七月九日那天,登上开往九江的直达轮船。同船有许多人都是去参加庐山谈话会的。有几位和丁问渔认识,一见面便喋喋不休。两天前发生在芦沟桥的中日冲突,即著名的〃七?七〃事变,大家虽然已有所闻,但是都还没想到这件事情的严重性,更没想到这次冲突意味着长达八年之久的抗战,至此正式拉开序幕。自从一九三一年的〃九?一八〃事变以后,日本人的挑衅就没断过。大家的感觉器官已经麻木,只是感到愤怒,感到这么发展下去,一场大战恶战迟早会发生。人们最初普遍都不把〃七?七〃事变当件大事,见了面以后,许多人甚至都懒得议论这一话题。有关芦沟桥事变的报道,直到七月九日才在报纸上披露出来,很多人连这张报纸也没见到。
恰巧南京这几天开始酷热,大家直到上了船,才感觉到有一丝江风。轮船停泊在江边,那江风有一阵无一阵地吹在身上,也仍然是热的。此时正是下午一点多钟,太阳炽烈,那船在太阳下已暴晒了许久。刚登上轮船时,就仿佛是钻进了蒸汽锅,又热又闷。船舱里自然是待不住的,大家都涌到了甲板上,迫不及待看着手表,希望那船能快些开。开船的时间已经过了,那船的发动机也早就启动,轰隆隆响着,但是偏偏不见动弹,等开船的人越等越不耐烦,逮着是船上的船员就一通埋怨。甲板上也不是好场所,全露天的地方有太阳晒,能避太阳的地方又太闷热。一船的人都觉得苦不堪言。都是有些来头的人,平时没受过这份罪,这时候一个个教养全无,不顾斯文地脱去长衫,像劳动人民那样一身短打,或者干脆就赤膊上阵,立在甲板上,顾不上问价钱,招呼小贩迅速将兜售的芭蕉扇递过来。女眷们也热得吃不消了,香汗淋漓,化的妆全都惨不忍睹,小小的花手绢很快就湿透。大家叫苦不迭,像没头苍蝇似的到处乱转,仿佛到了世界末日。丁问渔身上的衣服也湿得能挤出水。他穿着长裤、长袖的白绸衬衫,心烦意乱,手上一把黑颜色的折扇,像乌鸦扑打着翅膀一样不停地扇着。
船迟迟不能开的原因,终于一传十,十传百,在甲板上传开了。原来是某位大员说好要搭乘这条船去九江,可是开船的时间早到了,大员的车子仍不见过来。有人传说这位大员是行政院长汪精卫,又有人说是何应钦,还有人说顾祝同,于是为究竟是谁争得不可开交。谁也不愿意让别人觉得自己没见识。这条船上并不缺乏那种消息灵通人士,立刻有人大声宣布他们正在等的大员不可能是汪精卫,因为他有确凿的证据,能证明汪精卫已经在前几天偕夫人陈璧君还有褚民谊与曾仲鸣乘建国轮离南京去了九江。是何应钦或者顾祝同的说法也遭到否定,理由是这两位军界的显赫人物,才不会受罪坐这种慢腾腾的轮船。他们要去庐山,自然是应该和蒋委员长一样坐飞机去。
船足足等了三个半小时才开,那要员的黑色轿车总算出现在码头上,因为有人急猴猴地打着遮阳伞,人们远远地只能看见穿着黑裤子的要员,一条又短又粗的肥腿慢腾腾地从小汽车里跨出来。那打伞的人是瘦高个,一路像只虾一样地哈着腰,生怕别人一睹要人的芳容。
要人始终把脸躲在了伞后面,直到他登上甲板,大家仍然没看出他是谁。自然也有一二个人看到了几眼,别人问他们,却说不出看到的是谁,这说明看到的人少见识,同时也说明这要员或许不算太著名。首都南京显赫的官员实在太多了,要能一一都认识也不是件容易的事。
一船的人都有些怨恨,就因为这躲在伞后面的家伙,大家在铁甲板上受了三个多小时的罪。
〃做官的人,怎么可能关心老百姓的疾苦?今天这事就足以说明问题。〃有人就此发出深深的感叹。这条船上绝大多数都是有头有脸的人,和这姗姗来迟的要员一样,也是上庐山参加谈话会,心里颇有些愤愤不平。
〃难道这家伙今天不来,我们这些人就应该在这船上,像烤鸭一般被活活烤熟了不成?〃
一旦船开起来,江风扑面,热浪顿时减弱许多。人们如蒙大赦,赶紧进舱擦头洗脸换衣服。虽然船上有好几间浴室,但是禁不住大家一窝蜂地拥进去,顿时客满为患。好在船上有用不完的热水,有人匆匆冲了一把就出来,待人少一些再进去重新洗澡。丁问渔不知道出了几身汗,知道身上已经臭不可闻,将就着去洗澡,在浴室里和别人光着屁股挤来挤去,说不出的别扭,有一个人洗好澡穿衣服,发现自己的新汗衫被别人穿走了,急得哇哇直叫。他一叫,引得大家纷纷过去看自己的衣服是否也被人穿错。丢衣服的不肯善罢甘休,用很难听的话大声叫骂起来,他这一骂,外面不洗澡的人也赶进来看。浴室的大门因此敞开了,丁问渔无意中回头,发现他们几位正洗澡的,已成了众目睽睽的中心。远远地还有几位女眷,扭扭捏捏地也把头掉过来对这面望。
〃一件汗衫,准是穿错了,谁还会偷件汗衫。〃
这场风波终于平息了,被人拿走汗衫的那位老兄,只好重新穿上应该换洗的此时已经湿漉漉的脏衣服,骂骂咧咧离开浴室。丁问渔也马马虎虎算是洗好了。船舱里依然还有些热,他换了一身衣服,在船舱里待不住,再一次来到甲板上。因为船正开足了马力西行,江风呼呼地吹过来,已让热浪折腾得有些稀里糊涂的丁问渔,这时候开始重新缓过气来。在上甲板的时候,丁问渔注意到女浴室里同样一片混乱,弹簧门不停地打开关上,隐隐约约能看到女浴室有肉乎乎的胳膊挥过来挥过去。一个小孩子洗好了澡兀自先走出来,她让弹簧门大开,用力抵住了不让它合拢,奶声奶气地对浴室里喊着什么,浴室里传来女人的一片惊叫,那小孩子不知出了什么差错地僵在那里。
人们都拥在船的后甲板上,太阳快落山了,夏日的余威还在。宽阔的江面上,夕阳下一片血红。丁问渔已经做好了观赏落日的准备,他戴上了一副小黑眼镜,神气活现地立在船舷的栏杆边。不时地有小木船沿着江岸驶过来,轮船开过时引起的巨浪,将小木船一下子托得很高,然后又低下去,小木船上的船夫害怕船被波澜掀翻,手忙脚乱地扳动着舵。所有的小船,都是这么有惊无险地从丁问渔的视线中过去了。丁问渔注意到这些小船大多是渔船。因为小船上架着网,船头上还歇着黑颜色的鱼鹰。
轮船经过一片裸露的沙滩,沙滩上稀稀疏疏地竟然有几棵杨柳树,杨柳树下有七八头大小不等的水牛,几只小鸟和一群乌鸦在沙滩上随着轮船的汽笛声起落。丁问渔正在想这荒凉的江滩上会不会有人,突然看见两个穿着红褂子的农家小女孩,躺在杨柳树的阴影里小憩,要不是那显眼的红颜色,丁问渔根本就不可能发现她们。这一片沙滩很长,丁问渔注意到沙滩和江岸渐渐已经不连在一起,因为他突然发现那中间有了一条窄窄的河道,一艘小船在江水冲开的河道上行着。沙滩尽头的江边是一个小村庄,一大群光屁股的小男孩、正在浑浊的江水里洗着澡,一边洗,一边闹,有的是泡在水里,有的却站在岸上,十分徒劳地对着轮船扔石头。不远处有一个很大的石码头,码头上一群大姑娘小媳妇在洗着蚕匾,裤腿卷得极高,人就站在水里面。轮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