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九三七年的爱情-第16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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丁问渔的离婚决定惹起了轩然大波,他的老父亲在得知了这一消息以后,连夜坐火车,脸色铁青地赶到南京,把儿子恶狠狠一顿臭骂。对于丁问渔的父亲来说,丁问渔犯的是一个不能饶恕的大错误。丁问渔毕竟已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什么事都可以由着性子干,像他们这样的人家,怎么可能说离婚就离婚。丁问渔被老父亲整整训斥了一天,然后像押贼似的押回上海。在头等的蓝钢车上,丁问渔的父亲因为过分激动,血压一下子升高了许多,他躺在卧铺上痛苦地唉声叹气。结果列车一到上海,丁问渔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赶紧送父亲去医院。
丁问渔在上海期间,仍然像在南京一样,花大量的时间写他的信。他向雨媛报告着此行到上海的原因和目的,向她详细地描述已经发生和即将要发生的事情。虽然离婚远比他想象的困难,但是丁问渔向雨媛起誓,他的决心已定,任何干扰都不可能起作用。他告诉雨媛,为了暂时不刺激老父亲,丁问渔决定和妻子佩桃很好地谈一次话。
佩桃的回答非常简单,就只有一个字〃不〃。她拒绝丁问渔的理由同样很简单,这就是因为了问渔想要离婚,她不可能让他那么轻易地称心如意。她冷冰冰地告诉丁问渔,他们的离婚也许是迟早的事,但是要看她什么时候高兴,她如果高兴了,他们明天就可以请律师来公证离婚,如果不高兴,他一辈子也别做这个美梦。离婚的决定权牢牢地掌握在佩桃的手上,她警告丁问渔,尽管他是银行家的儿子,尽管他在国外混了那么多年,可是他还不够精明,还不知道在中国如何才能行得通,要离婚老实说他占不了任何便宜。
钢铁大王的女儿果然要比丁问渔想象的厉害得多,佩桃几乎立刻和丁问渔的父亲结成了坚定的统一战线,他们几乎立刻在某一点上达到了一致,这就是他们不可能对丁问渔的为所欲为无动于衷。对于丁问渔这种无行的浪荡子,过高要求是不可能的,但是如果丁问渔对自己的寻花问柳的无耻行径,还感到不满足,要玩什么离婚把戏的话,他必须等佩桃为丁家生出继承人来以后,才可能考虑离婚的可行性。法定的婚姻并不是像丁问渔想象地那样轻易就能推翻。要是丁问渔一定要以身试法的话,丁问渔的父亲吓唬儿子说,他完全可以聘请一位最好的律师,让儿子尝尝法律的尊严。他警告儿子,自己将不仅剥夺他的继承权,而且让他在社会上无法立足。
〃我可不是三岁的小孩子,〃丁问渔奋起反击,近乎绝望大发脾气,不过他确实有些心虚,他知道父亲这么说,未必就只是吓唬吓唬人,而医生却一再警告丁问渔,他的父亲绝对不能再受刺激。
在寄给雨媛的信中,丁问渔夸大了自己作战的勇气,同时也夸大了父亲的病情。他告诉雨媛,自从回到中国以后,他从这件离婚事件上,第一次看到了祖国的落后。为了解离婚的可行性程度,丁问渔向一位留学美国学习法律的朋友,进行法律方面的咨询,这位朋友已经是上海滩上很有名望的律师,他劝丁问渔没有必要为离婚闹得不可开交。离婚是新派人士屡屡受到保守派攻击的借口,老派的人赞成娶妾,然而坚决反对离婚,因为离婚是对女人的一种抛弃。像丁问渔这样的家庭,新派只是一种表面现象,譬如丁问渔他爹,就堂而皇之地娶了三位有宜男相的姨太太。就中国人的本性来说,骨子里仍然都是旧的,因此丁问渔宁可娶如夫人,也没必要闹离婚。
〃我不愿意犯重婚罪。〃丁问渔傻乎乎地说着。
律师笑起来:〃国民政府的法律,可以有不同的解释,有谁追究你尊敬的父亲犯重婚罪呢?〃
丁问渔觉得律师的想法,是对雨媛的极大污辱。不管雨媛会不会嫁给他,丁问渔从来没想过把她放在妾的地位上。怎么能让雨媛受这样的委屈。雨媛是天使一般的偶像,是神仙和菩萨,是天上的星星和月亮。虽然雨媛没有给过他任何许诺,但是丁问渔觉得自己既然全心全意地爱着她,就必须毫不留情地排除生活中其他任何女人的影子。自从结识了可爱的雨媛以后,丁问渔第一次想到对女人应该绝对忠实这个问题。真正的爱应该是单纯的,是唯一的,爱就是一,一才是爱。
在上海的十天期间,丁问渔除了没完没了地给雨媛写信,大量的时间都花在看报纸上。被爱情冲昏了头脑的丁问渔已经有一阵没有看报,国家大事和他似乎没有任何关系。那些陈词滥调实在太熟悉了,各式各样的广告也是一个味道。丁问渔忽然意识到,战争机器已经启动,日本人老是在演习,没完没了,一会是在华北,一会又在青岛,报纸上动辄便用大字标题注明〃津日军又习野战〃,〃日本兵舰七十多艘集中在中国海面上揎拳勒袖〃。让丁问渔感到震惊的是,他在上海期间,日本的驻沪陆战队,居然在上海虹口演习巷战。难怪中国人要急,日本人成天在自己的眼皮底下真枪真刀地操练,好像中国已经成了日本人的殖民地一样。
丁问渔的离婚决定几乎遭到所有熟人的指责。国难当头,男子汉大丈夫不思索如何抗日救亡,整天想着儿女情长,闹离婚搞三角恋爱,真是昏了头。甚至丁问渔也觉得自己有些过分,他在给雨媛的信中,突然情绪激昂谈起抗日的话题来。他为自己现在的精神状态感到深深的惶恐,国将不国,何以家为。他告诉雨媛,如果自己的离婚要求不能实现,他将投笔从戎,索性也成为一名能够保家卫国的军人。好男儿志在四方,大丈夫马革裹尸,他相信自己不至于会在战场上贪生怕死。
闲着无聊,丁问渔去日租界找一位在中国做生意的日本朋友聊天。这位日本朋友很高兴丁问渔去,因为在一九三七年的中国,几乎所有的中国人都十分敌视日本,他说:〃你们中国人太不够意思,想想我们日本对你们帮助多大,要不是我们,贵国先总理孙文先生如何能在日本建立同盟会,从而推翻满清政府的统治?再说今日的中华民国,第一号人物蒋委员长,第二号人物汪精卫,还不都是在日本留的学?为何翅膀一硬,就翻脸不认人了?〃
丁问渔说:〃当然是你们的不是,谁叫你们跑到我们国家来弄枪弄刀的,要是中国人老是跑到你们国家去演习,你们会怎么想?〃
日本朋友笑起来:〃丁先生真会说笑话,老实说,中国真有这个实力,我们日本未必就不欢迎。问题是你们自己不行,整天喊收复东北四省,有这个能耐吗,要收复,怕也只有我们日本人出面帮忙,才收复得了。〃
丁问渔有些生气,说东北四省就是因为你们日本人搞鬼,才沦陷的。两个人争了半天,一会用日语,一会用中文,大家都发现对方能像使用母语一样,熟练地使用日语或者中文。争到后来,日本朋友用中文说:〃算了,我们都不是真正的爱国者。老实说,我喜欢你们中国。〃
丁问渔用日语说:〃老实说,我不喜欢你们日本。〃
日本朋友请丁问渔去日租界一家日本人开的小馆子吃饭。丁问渔吃惊地发现,虽然他人还在中国,可是这里的一切,都已经不像是在中国了。这里是地道的日本人的地盘,到处都是日本字,到处都是日本兵,到处都有钢筋水泥修筑的军事暗堡。日本朋友告诉丁问渔,他们这一带的日本居民早已做好一切准备,一旦好战的中国人要进攻他们,他们可以立刻组织起来,其战斗力绝对不会比正规的作战部队差。〃战斗一旦打响,我国的军队很快就会来支持我们,我们有足够的能力支撑到他们来。〃丁问渔差一点要用自己的手杖去敲日本人的脑袋。日本朋友感觉到了他的不愉快,终于把话题扯开。他们的话题又到了丁问渔准备离婚上面,日本朋友笑着说:〃你们中国人就这点不好,吃了碗里的,又要去看锅里的。你太太我见过,很不错的,难怪我们日本女人不喜欢你们中国男人,因为你们毫无信义可言,动不动就离婚再娶。〃
和这位日本朋友的观点差不多,很多人在指责丁问渔的离婚决定时,都指责他见异思迁。一位老前辈请丁问渔父子前去赴家宴,喝酒前,老前辈指着自己的又老又丑的太太,一本正经地说:〃我能有今天,就是因为能守着自己的黄脸婆。天下漂亮女人多着呢,你小子见一个,欢喜一个,能忙过来?〃丁问渔忍不住笑了起来,老前辈生气地说:〃你还笑,我这番话,里面的学问深奥得很,你回去给我好好想想!〃
丁问渔在给雨媛的信中,详细地报告自己的行踪。他非常生动地记述着,把周围的人对他离婚决定做出的反应,不厌其烦地都记录在案。唯一用笔谨慎的,是在谈到佩桃的时候。他反反复复地谈到佩桃如何拒绝离婚,如何要求他和她生一个继承人。最初,丁问渔没有写到在这些天里,他和佩桃是否同床,但是从字里行间,隐隐约约能够读出这层意思。最后,丁问渔似乎忍无可忍,开始在信里对雨媛倾诉那种没有爱的性生活的苦闷。丁问渔自称已经成了一位不折不扣的〃种人〃,他正在不得不履行着配种的义务,这种尴尬的义务不是为了爱,恰恰相反,是为了不爱。丁问渔觉得自己很对不起雨媛,也觉得自己对不起佩桃。佩桃会不会怀孕现在已经成了他能不能离婚的关键。
十天过后,丁问渔终于有机会能逃离上海。他像一只挣脱牢笼的小乌,重新享受到了自由的滋味。虽然回到南京,并不意味着就能见到雨媛,可是他想到自己正和心爱的女人,生活在同一个城市里,面对共同的蓝天,就立刻感到一种巨大的幸福感。爱情的奥妙就在这里,有时候,仅仅有爱,仅仅是能感觉到爱,这就足够了。丁问渔回到南京之后,给雨媛写的第一封信,开头充满激情地写着:〃我从来没有如此地觉得幸福过,因为我意识到自己离你的距离是那么近,这种幸福是上苍赐予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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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九三七年四月一日,这一天是西俗的愚人节。有人在报纸上登了一则消息,说是大名鼎鼎的胡适博士已死,于是在北平的朋友信以为真,纷纷往胡宅挂电话,腿快的便直接跑了去奔丧。在南京也是跟着一片哗然,余克侠听到了风声,立刻打电话给刚从上海归来的丁问渔,约他一起在报纸上登一则唁电。丁问渔说,要表示慰问,也应该往胡适的家里打电报,干吗在报纸上招摇。余克侠说,你我都是胡适之的朋友,登个报有什么关系。丁问渔笑着说,见你的鬼,我不是这位胡博士的朋友,他算是什么东西,我干吗非要做他的朋友。没听见人家满世界都在说〃我的朋友胡适之〃吗,我不沾这个光。丁问渔借着这个由头,去了一趟余克侠家。他希望能在那见到朝思暮想的雨媛,但是未能如愿,雨媛和余克润小俩口皆不在。
余克侠庆幸终于没把唁电登到报纸上去,因为愚人节的谜底已被揭穿,真是登了报,反而闹大笑话。这是丁问渔最后一次去余克侠家,不久,他追求雨媛的事情就被揭穿了,余克侠度量再大,别人勾引他的弟媳妇毕竟不能忍受。
丁问渔是在四月三号这一天收到雨媛的短信的,信写得很干脆,就干巴巴的几句话,约丁问渔在玄武湖公园见面,时间是下午一点钟。丁问渔把那封短信看了几十遍,琢磨着信上面的每一个字,甚至每一个标点符号。他感到非常意外,不知是祸是福。从上海回来,丁问渔一直在考虑如何和雨媛见面,他寻找着种种借口,设计了一套又一套方案。现在机会自己来了,丁问渔竟然有些不知所措,从接到信,直到他出发去约会地点,他的心老是莫名其妙地乱跳,他的注意力怎么也集中不起来。对着盥洗室的一面镜子;他过分细心地打扮着自己,小心翼翼捕捉着鬓角间的几根白头发。头发已不知梳了多少遍了,他一会觉得头上不够亮,拼命往头发抹凡士林,一会又嫌太亮了,连忙找干毛巾来抹掉。最后,他决定自己还是保持原来的风格,继续戴那顶红颜色的绒线睡帽。没有了这顶睡帽,他便找不到自己的感觉。
丁问渔提早一个多小时就到达了约会地点。在这一个多小时里,丁问渔依然不知干什么好。他拎着那根随身的手杖,形迹可疑地在离约会地点不远的地方来回徘徊,结果许多游客都觉得他有些神经失常。他的嘴里不住地念叨着,没人知道他在说什么,他自己也弄不明白。
许多事都是下意识的,随着时间接近,他更加控制不住自己。他一次接一次地看手表,时间已经到了,但是雨媛还没有出现。约会地点定在玄武湖边的一个小亭子上。随着规定时间的到来,丁问渔开始担心自己是否把地点弄错。不过他立刻就想到自己绝对不会是他弄错,要弄错也是雨媛,也许雨媛记错了时间,也许她记错了地点。无论雨媛犯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