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第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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以知道的是我在“不失其赤子之心”的时候就不热爱劳动,至少是体力劳动。我不知道我这样的童心可否算作根性,如果可以算,常在我们耳边响的“我们的民族勤劳伟大”云云就要打点折扣了吧?
三是想换个地方风光风光。我家在农村。村不大,可是离大城市不远,这大城市而且是两个,北京和天津。北京在西北方,距离近二百里;天津在正南略偏东,距离一百里。语云,靠山吃山,靠水吃水,因而亲属和邻人,有不少曾到天津去,有的并且是来来往往。两地对比,一处繁华,一处僻陋,一处阔气,一处寒俭,乡里人都没念过《庄子》,因而对于繁华和阔气就不能不有艳羡之心,甚至觉得曾经在那里游游逛逛就是光荣。光荣要显示,于是就喜欢说,比如那里有高楼,有电车,不点油灯而点电灯,入夜,大街比白天还亮云云。到过北京的还可以加上,外有大城,城门上有城楼,内有皇帝住的宫殿,连瓦都是黄色云云。我其时也没念过《庄子》,对于这闻而未见的,也就想能够看看。如何才能变不能为能呢?因为无志加少知,就想能够有个在大路上来来往往的职业,比如开什么车吧,就可以一会儿在这里,一会儿在那里,看没有见过的。这种希冀,就是现在想,也不坏吧?可惜引导人走上哪条路的经常是机遇而不是希冀,以致直到现在,我只能面对稿纸而没有能够到各地风光风光。
四是也想光宗耀祖。如果我早生几十年,光宗耀祖就要走科举的路,中秀才,非白丁,就可高出农民一等;中举人、进士,多有入仕途机会,就高出不只一等了。可见所谓光、所谓耀,都要由地位升高来。废除科举之后,偏僻小村的农家,地位也有高下之分,虽然并不彰明较著。以我家和王家的两个外来户为例,我家的经济情况比较好,我大哥在外面,先则读书,后则工作,家里的男性都识字,在乡里人的眼里,我们自己(张、王二家)也觉得,张家的地位高过王家。高,低,光采总是在高的一边。生而为人,尤其童年,头脑中尚未装入各种书本上的思想的时候,自然就认为这光采颇值得追求。究竟追什么,如何才能获得,没想过,也就很渺茫。以石杰为榜样,也想走入仕途吗?像是不敢有这样的奢望。次奢的愿望不过是离开农村,能够在外面有个立足之地,收入养自己有余,给家里,使财产增加,亲属心满意足,乡里人赞扬而已。现在看,这愿望是可怜的,原因有轻的,是过于委琐;还有重的,是有违“己欲立而立人,己欲达而达人”之义。但就是这委琐的愿望,今日检阅,也只是实现一半,即外出而未能兴家也。
五是也想结庐在人境。陶渊明《饮酒》二十首之五:“结庐在人境,而无车马喧。问君何能尔?心远地自偏。采菊东篱下,悠然见南山。……”我童年的所想,只是这首诗的第一句,因为家乡没有南山,更不知道还有心远这样一种境界。就是想结庐也是由记忆中的一件小事推知的。且说这件小事,是上小学时期(?),确切的年份记不清了,像是住在学校的哪一间房里,课程有手工一门,其时做豌豆工,用水泡的豌豆和细竹签插成各种用物,大至房屋,小至桌椅。清楚地记得,我做了一套小巧的桌椅,安放在贴墙的一块地方,常常注视它,幻想何时自己也有这样一个能够安身的前堂后室。这愿望,就性质说是后退的,即不想出门,也就更不想参与中原逐鹿。但实现也大不易。再退一步,是梦醒,并从而放弃之也大不易,比如不久前还写一篇《北京的痴梦》,说希望在昔日那样的城根儿有个平房小院,院里有枣树,以期秋风起的时候能够看见枝头缀满红而且亮的果实。这愿望可以说是童年延续下来的,如果一定找变化,是现在还希望有个女主人,《浮生六记》中陈芸那样的。是过于狂妄了吗?谚语有云,人心无止(?)蛇吞象,无足之蛇尚且如此,况有足能登楼、有手能执笔之人乎。
《流年碎影》 童心(2)
六是乐得与鸟兽同群。“鸟兽不可与同群”,是孔老夫子的话,我反其道而行,亦有说乎?曰有,而且不少。一是所指不同,孔老夫子是说,人总不能离开人境,到深山野林的无人之地去生活;我呢,只是在人境生活,对有些鸟兽大有好感而已。二是在人境生活,身边有某种鸟某种兽也不坏。三是若干年之后,经过“新世训”之训,渐渐悟出来的,也无妨追加,写在这里,这是“人心惟危”,不如与鸟兽相处,可以少戒备。还是言归正传,说事。先从反面入手,是与鸟兽同群,意思是接近而不是以之为玩物,如有些人之养画眉或养狗,今语所谓宠物。我童年时候,农村也有养鸟的,如我写过的杨舅爷,就经常养两三笼鸟。杨舅爷好赌钱,每年在外做工挣的钱,年节回家入赌场,必输得精光,因而虽不独身主义而竟独身一辈子。晚年不再外出,孤身住在场房里,一定很寂寞吧?只好拉鸟(百灵、红颏、黄鸟等)来做伴。我不厌恶笼里的鸟,但更喜欢看(兼听)的是春天北来的多种候鸟,有的成群落在村边的树上,样子好看,声音好听。其中一种是燕,惯于住在前后有门的堂屋的檩上。泥筑的巢如簸箕,孵出小燕,五六只,伸出头,黄口,等父母穿梭般来喂,很有意思。离开农村以后,鸟升堂入室的现象就不再有,甚至落在树上乱叫的声音也听不到,这不能不说是一种损失吧?再说兽,家中养的家畜,有的我至今想起来还有些怀念。占首位的是二姑母家送来的一只黄黑色的狗,来时很小,长大了特别温顺,而且通人意。比如夏天在院里吃饭,矮桌上放上食品,人不在,它必蹲坐在桌旁,有鸡来就把鸡赶走。使我念念不忘的是我有时入夜回家,叫门,它必在门内摇尾抓门,表示欢迎。其次是三叔父家养的一头黄牛,我在一篇名为“犊车驴背”的文章里曾提到它。牛,驯顺,不希奇,希奇的是记性好,很多次,没有成年人牵引驱赶,它拉着笨重的四辋车,送我们几个孩子到几位姑母家去,吃,玩,太阳偏西时候又把我们拉回家门口。印象最深的是一匹骡,家里称它为小骡子。这是因为20年代由市上买回来,它还是幼小的骡驹。它褐黄色,大眼睛,来家不久,也因为我也常到槽头为它添草料,就同我很亲近。其时父亲与三叔父已经析居,又因为赌钱常常输,剩的土地已经不多,需要畜力干的活儿就都落在小骡子身上。它很快长大,有力气,很驯顺,成为家中最有力的助手。记得我骑过它,到亲戚家去。不通骑术,要蹬在什么地方上,常常是刚蹿到背上又滚下来。感谢它照顾,总是不动,耐心地等待。几年以后,我到外面上学,间或回家,还能看见它,总是超过中年了吧,已经不再有前些年的欢跃和英俊之气。又过了一些年,我很少回家了,一次听家里人说,土地更减少,养大牲口(称骡马)不合适,把它卖了。以人为喻,它总是年过知命了,也是老了便为人所弃吧,我不由得感到凄然。
七是也许可以算作“未免有情”。男女之间的感情从何时开始,也是个不容易解答的问题,或说仁者见仁、智者见智的问题。古礼大致是认为靠后,如男子二十而冠,女子十五及笄(女性在这方面竟占了先)。但这是指成熟,可以谈婚事,成婚以前,能不能也“发乎情”呢?如果能发,就又引来何时开始的问题。再说外国人,至少弗洛伊德学派,从事精神分析的,就把靠后移到大靠前,记得至晚也是吮母乳之时。这想法可以使我们胆量更大些,说开始有生命之时,因为有了生命,依天命,就要延续生命,即传种,男女之间的情不过是传种之欲的心情化而已。这样说,男趋向女、女趋向男之情,其历史就远远早于记忆力的出现吧?但谈旧事总要是自己记得的,可惜我记性很差,又除有亲属关系的以外,与年龄相差不多的异性几乎没有接近的机会。所以左思右想,竟找不到一个曾使自己“寤寐思服”,“辗转反侧”的。只好降一级,求虽不辗转反侧,与其他同群的人相比,却有较多好感的。这可以找到,而且不只一个。用食蔗法,先说一个迷离恍惚的。是邻村冯庄富户张姓的一个小女儿,传说曾被黄鼠狼(鼬)迷住,上元节看会在灯下见过,果然很清秀。咫尺天涯,过去就过去了,是若干年之后,在家乡遇见幼年的熟人绰号傻韩的,他是冯庄人,我曾问他这个姑娘的情况。他说下嫁某村,不如意,境况不佳,可能不在世了。我想到佳人薄命,心里感到轻微的悲伤。另一个是二姑母的长女,我呼为大姐的,姓董,比我大五六岁吧,经常在我家住。她身量高,聪明能干,一举一动都有潇洒之气。家里人都喜欢她,我也觉得在诸多表姐妹中,论才论貌她都应该排在首位。不记得由谁做媒,许配邻村薄庄一个姓薄的男孩子,上小学班次高,我认识他。他为人也许不坏,可是我见到他,总觉得他运气好而人不配,也许其中有些嫉妒的成分吧?再说一位,是我在一篇《故园人影》中写的严氏大姐。她是我们村以南某村的人,幼年丧父母,无依靠,经人说合,到我大舅父家去做童养媳。她长得很美,沉静而眉目含情。我十岁上下的时候,她已经是二八、二九之间的佳人,童年,不会有逾闲的想法,但是现在回想,检查心态,应该说,我很喜欢她,甚至走过她住的东房,也愿意往窗内望望。其时还没念过《古诗十九首》,如果念过,也许就会默诵“河汉清且浅,相去复几许?盈盈一水间,脉脉不得语”了吧?
八是有鬼狐世界的遐想。记得我诌文多次谈到,小学时期读中国旧小说,最喜欢看的是《聊斋志异》,而且喜欢的程度深,不只觉得其中不少故事有意思,而且相信并希望有那样一个充满神异的世界,自己有时也会遇见异。当然,这异要是可意的,那就不是“画皮”之类,而且,比如鬼是连琐,狐是长亭,精灵是黄英,等等。试想,如果自己也有机缘独宿废寺,乙夜灯火摇曳之时,墙外有“元夜凄风却倒吹,流萤惹草复沾帏”的诗声传来,该是多有意思。黄英就更好,因为是大白天,路上也可以遇见。事实自然是没有遇见,而是带着这样的遐想,离开乡土,到点电灯的城市去念达尔文直到爱因斯坦去了。
《流年碎影》 歧路
《儒林外史》以词曰开篇,第一句是“人生南北多歧路”。其意是人走上哪条路,都有偶然性。自然,这是常人之见,或之感;至于确信因果规律的科学家和哲学家,既然不承认有无因之果,则大道纵使多歧,走上哪一条,总当仍是必然的。必然乎?偶然乎?一笔糊涂账,以不清算为是。且说我在小学里蹲了七八年,到1924年,已经周岁十五,与现在的六年制小学相比,结业整整迟了三年。何以这样迟迟其行?现在回想,最主要的原因是面前有歧路,走上哪条举棋不定(甚至没有用心想过),未成年,读书识字总是好事,所以非农忙时期就到小学里,从众,念完一年级念二年级,读完初级小学(四年)读高级小学(三年)。读完了,还干什么?歧路一瞬间就移到眼前。旧时代,尤其农村的小家小户,没有开会讨论,最后由某人决定之例。甚至也没有当做一回事,摆在脑海里,衡量轻重,然后舍轻取重,并付诸实行之例。有的只是一些模糊影像,比如出外混生活总比庄稼地里好、读书人总比大老粗高一等、其他行业都比庄稼人收入多之类。形势是能出去也好。出去有不很清晰的两条路,学和商。商以大地方为上,大祖母有个侄儿名刘玉田,在天津北马路万寿宫同源彩洗染坊任经理,于是到那里学徒就成为一条路。记得家里曾有这个想法,未实行,大概是因为还有学一条路,士高,学徒苦,下决心不容易。但上学要花钱,父亲因为好赌博总是入不敷出,下这方面的决心同样不易。最后是长兄的路子和主张起了决定性作用,三条路,学徒,继续上学,家里蹲,即务农,选了上学一条路。
长兄的主张是近因;长兄早若干年上学,应该还有远因,那是家境的小康和父亲的偏向维新。我们弟兄(指同曾祖的)的学名排玉字旁,长兄名张璞,字一真,他幼年镇里没有完全小学,家里送他到香河县城去念小学,这在我们小村是创举。小学毕业以后,他考入当时校址在卢沟桥的京兆师范学校(后迁通县,先改为河北省第十师范学校,后改为通县师范学校)。六年毕业,到县城内去教县立小学。读书人,到县里挣钱,在农村就成为上等人。上等人有引诱力,所以在歧路徘徊之时,我就走上升学的路。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