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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部分

流年碎影-第7部分

小说: 流年碎影 字数: 每页40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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里,只有四书五经才是真学问。我,其时也许不甘居下游吧,也受到刘老师的青眼,晚上随着一些先进同学听讲《孟子》。记得是在西配殿的教室里,入夜不便回家,就住在后殿的靠东一间,成为观音大士的邻居。“《孟子》者,七篇止”,我们大概念了多一半,不知为什么,停了,成为半途而废。但是收获也许不小,不是因此而就可以挤入“儒家者流”,而是考北京大学,国文科的作文题承科举传统,出四书上的,曰“不患寡而患不均,不患贫而患不安,试申其义”,我就从记忆的仓库里检出《孟子》来助阵,说“河内凶,则移其民于河东,移其粟于河内”云云,恰好顺了其时的厚古之风,就得了高分。如果不得高分,外语平平,数学很差,估计就不能走入北大红楼了。走入就值得庆幸吗?不好说,但其时我正在歧路徘徊,无论如何北大红楼总是一条路,而这条路,直接是刘老师,间接是孟老夫子,指引我走上去的。


《流年碎影》 蒙学内外(2)


  那就应该感谢刘老师。可是,大概是扩大为完全小学的时候,想更加维新吧,他被辞退了。人,天性总是难忘最初的,我常常想到他。他教我识字,连学名“璿”以及字“仲衡”,也是他根据《尚书·舜典》“在璿玑玉衡,以齐七政”,给我拟的。我们弟兄的学名排玉旁,璿是与天文仪器玑有关的美玉,用意很好,可是他忽略了这个字的缺点,难认,以致我离开大学,有了放弃学名的自由之后,不得不改弦更张。不忍心另起炉灶,于是用“仲”,去人旁,用“衡”,去十字路口中间的游鱼,成为“中行”。幸而仍没有离开四书五经,因为《论语·子路》篇有“不得中行而与之,必也狂狷乎”的话,算是还没有如韩文公所讥:“今之众人,其下圣人也亦远矣,而耻学于师。”刘老师处世能通达,爱古而不薄今,所以虽然入夜讲《孟子》,白天上课却规规矩矩讲共和国教科书。对学生也宽严合度,如我,也只是与二三同学在锅炉房烧废纸,行径近于放火,才挨了一次打,也只是用戒尺击左手心,十下而已。刘老师衣褐还乡之后,我没有再见过他。是20年代后期吧,小学同班同学裴庆昌曾路过渠口,登门看望,说瘫痪在床,不能下地了。初级小学还有个老师,邻村薄庄的薄鑫,也许来校较晚吧,我没有听过他讲课的印象。只记得人严谨谦和,不幸是父亲在北京经商,家中略有资产,此地无大鱼,小鱼就成为大鱼,40年代后期土改,惨死在杖下了。同班同学也有不少可怀念的,只说本村的三个,薄玉、石卓卿和石俊峰(显爷长孙)。石俊峰甫成年就外出,有人说是从了军,后来就不再听到他的消息。薄玉也曾出外,在北京西直门内开糖房,做关东糖。解放后还乡,听说大革命时期箱子里被搜出什么照片,就一直受迫压,抬不起头,几年之前作古了。石卓卿性格柔弱,上学时功课好,期考总是前一二名。老境不佳,想吃点顺口的,没有,还要经常忍受儿妇指桑骂槐的冷言冷语,也于几年之前作古了。
  高级小学,原来只是县城里有,说起来这也是显爷有魄力的一种表现,药王庙的东部有空地,于是在空地北端,紧邻后殿,盖了一排教室,教室前空地面积不小,辟为操场,并立了篮球架。其时我长兄已经由京兆师范学校第六班毕业,在县城内的最高学府县立小学教书,我们镇的小学扩充为兼有高级,教师都由他聘请,也是京兆师范毕业的。现在还记得两位:一位是四班毕业的王法章(名维宪),密云县人;一位是六班毕业的贾步丹(名文联),三河县人。与刘老师相比,他们可称为年轻的新一代人。装束有变,比如脚蹬皮鞋而不打包脚布,头发或分或背而有时擦油。课程的分别就更大,不只增加了史地、自然等方面的知识,还增加了音乐、图画和体育。单说国文也丰富了不少,因为兼讲选文,我们就可以接触一些名作家,古的和今的。曾否学一点点Yes、no,不记得了,但由老师嘴里也已经知道,还有外语,也许比四书五经更有用。总之,高级小学不愧为高,它使我们扩大了眼界,学了不少刘老师不知的新知识。王法章老师的语文修养不坏,现在回想,其时我能够文字通顺,表达不很费力,这能力,有一部分就是他指点得法之赐。
  以上说的是蒙学之内。还有蒙学之外,是指课本之外还看了一些书。想看能看,有两方面的原因:一方面,学校内的课程不费力,多有剩余的精力和时间;另一方面,其时,家庭以至社会,各种方便都是为男性长者准备的,儿童是连玩具也没有,更不要说娱乐。但人之性与现在并没有分别,童心还是要有广大的场地以供驰骋的。语云,老天爷饿不死瞎麻雀,于是我们就憋出个办法,找闲书看。学校没有图书馆,农家没有藏书,可是有流传的书,几乎都是油光纸石印的通俗小说。这就更容易引起阅读的兴趣。起初是碰,比如东邻有《济公传》,西邻有《七侠五义》,就借来看。越看越上瘾,就把碰扩大为多方借。总有四五年吧,看的小说真是不少。现在回想,除《金瓶梅》《红楼梦》以外,如《水浒传》《三国演义》《西游记》《今古奇观》《说岳全传》《镜花缘》《儿女英雄传》《老残游记》《粉妆楼》《七剑十三侠》等等,都看了。还借到《聊斋志异》,因为特别感兴趣,至少看了三遍。初看,因为是纯文言,半懂不懂,多看几次,也就明白了。在多种小说中,我最爱这一种,因为文字雅驯,其中很多故事可以寄托我的感情和遐想。现在回想,专从语文方面考虑,小说给我的帮助也是大的,我小学时期表情达意能够文从字顺,主要就是多读小说之赐;其中《聊斋志异》给我的更多,轻是有了读文言的能力,重是相信人间会有温暖,更爱。
  至此,可以说几句总结的话,是蒙学使我走向喜读能写的路,并为走出家门,到通县、北京过十年寒窗生活打了个小小的基础。是不是错了呢?可以暂借用西方某哲学家的话,“凡是已然的都是应然的”,光阴不能倒流,欢迎也罢,不欢迎也罢,事实是必如故友刘佛谛兄设想的妙喻,“鱼在水管子里”,只能往前游了。


《流年碎影》 乡里旧人(1)


  这里说乡里,想缩小范围,限于那小小的本村石庄。原因是:一,人常常见到,印象深;二,这样缩小,还要如揭发人之大罪,凑满一个整数,十,如果延伸到村外,就说不胜说了。想说,也要找个理由,是在记忆的仓库里,这些人是儿时装在里面的,且都大大小小有些特点,所以温旧梦就常常想到他们,或者就说是有些怀念吧,去者日以疏,扩大为就时代说也是或更是如此,总之就认为还是以保留些痕迹才好。人不同,事有多有少,只能有话即长,无话即短。写不能不有个次序,因为是谈旧人旧事,宜于仍旧贯,所以男先女后;男几位,女几位,以浮上心头的先来后到为序。
  一是“皮匠老爷”(官称,爷读轻声,以下怪物老爷之爷同)。姓石,叫什么早不记得了。住道沟近南端往东一条既短又无东口的街,习惯称“东头子”。他是农民,兼会糊匠的手艺,(糊顶棚、纸俑等)何以不称糊匠而称为皮匠,是直到现在也不清楚。人高大魁梧,我幼年时候已经年过六十。在村里人的心目中,最大的特点是喜欢吹牛。我,后来读了些讲人生之道的书兼自己体会,就宁可说是惯于知足常乐。吹,不是偶尔,是遇见人,总会抓住一些事,夸大炫耀一番。举还记得的二三事为例。一是一反古语“人莫知其子之恶,莫知其苗之硕”的古谚,秋天夸耀他家的玉米(学名玉蜀黍,我们家乡称为棒子,大概是因为其果实如棒)长得好,说个个像绞棍(大车载物煞紧的工具,圆锥形,长约一米)。二是吹嘘他孙子(名石常卿)字写得好。其时他孙子在外面某中等学校读书,寒假回家,农村识字的人不多,过年要贴对联等,就须求识字的人写。求他孙子写的人不多,写完,他必亲自送往求写之家,递交时赞叹一句:“像这样的字,走遍天下也求不到!”三是夸耀新娶来的孙妇阔绰知礼。是这样说:“这孙子媳妇,你说怎么着,三天下炕了,到我屋里来,一看,连钟也没有,就把她屋里的钟抱过来,说:‘爷爷,奶奶,您摆着吧,早晚看个时候。’你说怎么着,这玩意儿太响,吵得我们老两口子三宿(xiǔ)没合眼。”听的人都暗笑。我也曾随着笑,到近年变了,是因为认识个惯于春恨秋愁的中年女士。我想学观世音菩萨,救苦救难,秀才人情纸半张,还为她写了一篇《旷达》,希望能够起点作用。不久就大悟,原来这半张纸是一点用也没有,春恨不减,秋愁像是更多。命也夫!那么,大道多歧,像皮匠老爷的超过知足亦一道也,与某女士的过不下去相比,连菩萨也会赞而羡之吧?
  二是“大能人”。也姓石,忘记叫什么。也住东头子。人中等偏上身材,不丰满。绰号大能人,是因为他自信他无所不能。最自负的是通兽医,记得是我出外上学时期,还跟我讲过牛的多种病,以及治疗的办法。讲时眉飞色舞,有些办法近于蒙古大夫,野到出人“意表之外”,而说起神效,就甚至超过现在的神丹妙药广告。他自然也是农民,业余用畜力车运物,或为人,挣运费,或为己,拉山货,上市卖。他常常向人夸耀一次往北山拉柿子的光荣经历,是有人手持鸟枪劫他。他说:“我哪里怕这个,他瞎眼啦!我手拿一根棍子由车上跳下来就追他。他一扳枪机,枪响了,我手疾眼快,一转身一弯腰,枪砂打在屁股上。我棉袄厚,穿不透,转过身就追,那小子吓跑了。”不知道这是不是事实,反正可以当小说听;而且,我后来想,如果说这是病,正是头面人物几乎都有的一种病,个人迷信,乡下人也来一下子,就可以证明上帝造人本来是平等的。
  三是“怪物老爷”。为这位,我已经写过一篇,收入《负暄续话》。一写再写,是因为他的生活之道罕见,且未尝不可以吟而味之。文章,纵使是自己的,也不便照抄,只好另起炉灶,择要说说。他同样姓石,名侠(是名实不副的好例),住在我家之东的再隔壁,偏北。谢机遇,他碰上个做武官的哥哥,自己未奔波劳碌而就成为富家翁。说富,是以我们村为本位比较而言,其实也只是有田地一百多亩,砖瓦房一所而已。他也曾出外,在胞兄的军营里任什么职。靠他个性(无志)特鲜明以及胞兄有知人之明,不久就致仕,回家过他的只求美食的生活。他中等身材,略丰满,面皮白净,风度近于都市富户的少爷。可是性格迥然不同,既不寻花问柳,又不斗鸡走狗。连华其服也不要,只求美其食。这美也是纯农村的,每天到镇上饭铺里吃一次他自己设计的肉饼。所谓自己设计,是手托新买的鲜猪肉一斤,走入饭铺,说:“给我烙一斤肉饼,多加油,我就不怕好吃。”天天如此,而(雇人)种田收入有限,补缺之法是量出为入地卖地。一年卖几亩,总有二十年吧,用减法可以推知,到40年代后期,所余无几或等于零,而土改来了,他居然赢得一顶贫农的帽子。也真贫了,可是还有一所砖瓦房,于是缩小阵地,改卖地为拆房卖砖瓦木料。还吃肉饼,也许不能“多加油”了吧?这样,混到50年代末,人人没饭吃的时候,他夜里入睡时见了上帝。所得呢?吃了不少多加油的肉饼之外,还接受乡人公送的两顶帽子,一是“怪物”,二是“有福的”。
  四是“长海舅舅”。这位外来人,我也写过,文名《故园人影》,编入《负暄三话》。说完怪物,不由得想到这一位,是因为他恰好立在怪物的对立面,身材委琐,面黧黑,贫苦,连个好姐妹也没有,也就没吃过多加油的肉饼。他是我家对门石家老奶奶(官称,寡居,有三子,长子小名长海)的弟弟(?),我们村西北某村人,因孤苦无依,带着些微家产来我们村,与姐姐合伙过日子。连姓什么也不知道,更不要说名了。他身体像是不好,我幼年时候经常看见他坐在我家院墙外晒太阳,愁眉苦脸的。孩子们都讨厌他,不理他。他像是也讨厌别人,没见他跟谁说过话。也许因为不能劳动了,姐姐家的人也嫌弃他。吃不饱,有一次,跟什么人说他食欲方面的愿望,是:“烙黑面饼,卷小葱蘸酱,那还有个饱哇!”他终于没有吃饱,得了病,循归西应在本乡本土的习俗,被抬上板车送回本村了。人往矣,却对我有大帮助,是若干年之后,使我更加明白什么是人生,在定命之下,人是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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