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第69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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身齐家,远可以治国平天下,可是明是非,就不得不说某事是,某事非,而事是人做的,也就不得不说某人是,某人非,而非的某人,也许是一贯供在龛里的,斥为非,可以吗?还会更深一层,比如公私都已经惯于称为十年浩劫,为了浩劫不再来,我们应该明因果,因为必须认清其因,消除其因,才可以避免果之再现,可是追寻浩劫之因,稍有逻辑常识的人就会知道,进因果锁链之门,升堂,就会看见发号施令之人,入室,就会看见容许一个人发号施令的制度,明因果,明到至上之人,已经“期期以为不可”,况制度乎?但事理是明确的,我们所以会经历这样一次浩劫,我以为主要原因是两种。一种,应该说很可怕,是容许一个人滥用权力,而没有办法扼制,至少是补救;另一种,应该说很可悲,是人民的教养差,几乎是多数人,如罗素在所著《中国之问题》中所慨叹,愚昧,自私,残忍。痛心吗?但痛心之后,还是不能放弃坏变为好的希望。所以纵使记述文化大革命这一段经历会有不少困难,我还是要勉为其难,说几句出自肺腑的,是非也好,因果也好,目的简单明确,是让来者认知,我们曾经荒唐、错误,今后不要再这样荒唐、错误。
帽戏唱完,说大革命出台之前的山雨欲来。幕后的勾心斗角只有幕后人能知道,至于移到幕前,则是姚文元的一篇充满火药味的文章《评新编历史剧〈海瑞罢官〉》。其时是1965年11月,地点是上海《文汇报》。对于政治,我有两面性,一方面是无兴趣,想脱离,一方面是怕,也就不能不注意。但姚文元的文章远在上海,而且主脑是评一个剧本,以为与自己井水不犯河水,也就不怎么重视。大约是二十天之后就不同了,北京有几家报纸同时转载,转载,而且不只一家,这就暗示,或说明示,有位甚高的什么人授意这样做。授意如何做,必有所为。为什么?虽然不知道,鉴往知来,就不排除涓滴之水发展为长江大河的可能。读了姚文中这样的句子,“资产阶级反对无产阶级专政和社会主义革命”,联系多年来常喊的“千万不要忘记阶级斗争”,就不能不猜想,也许又将发起一个什么运动吧?
我疑神疑鬼,有“理”方面的来由。其一,建国十几年来,在思想意识方面,我们是处在有如波涛翻滚的一种形势中,批判一个接着一个,大小运动断续来,表现在口头上,是“正确”重重复复压倒“错误”。至于某种想法、某种措施之所以为正确,其他想法和措施(未必是对立面)之所以为错误,除定于一尊之外,像是找不出可以说服多数人的理由。其结果,缩小到己身,就常常苦于不能知道,某想法或某行动,究竟算不算错误。其二,也是十几年来,有多种飘在多数人头上的大帽子,如资产阶级思想、右倾机会主义、修正主义分子、反社会主义、反党、敌我矛盾等等,几乎谁也不能知道,某一顶,某一天会不会扣在自己头上。其三,仍是十几年来,运动不断已经成为规律,大跃进,没饭吃,略恢复,已经平静一些时候,照规律,必致来个新的运动。总之,其时见到风吹草动,就不能不心惊胆战。
接着,这疑神疑鬼就迎来“事”方面的来由。只说三件,都是1966年上半年发生的。一件是公开提出进行文化大革命,并成立了领导机构,“中央文化革命小组”。另一件是继批判《海瑞罢官》的作者吴晗之后,扩大为批判三家村。还有一件是北京大学贴了聂元梓等人的等于进军号角的大字报,其中说要“坚决、彻底、干净、全部地消灭一切牛鬼蛇神”。至于某人是不是牛鬼蛇神,依旧例,判定之权不是在法院手里,而是在各种形式的有权人的手里。这样,显然,自己算不算牛鬼蛇神,就只能听天由命了。这情况反映到心态上就成为“待命”,说严重些是日日如坐针毡。
何以故?是一,形势已经表明,运动的声势在加紧,范围在扩大。也是根据过去的经验,加紧,扩大,很快就会落实到具体人的头上。三家村,开卷第一回也,其后,会不会如《红楼梦》,多到八十回,甚至百二十回呢?自然只能走着瞧。还有二,“文化”是个庞大而模糊的名词,抽象的如思想意识,走向具体的另一端,书本,以至案头的小花瓶,等等,都不能漏网吧?因而就可以推想,说不定哪一天,整治的鞭子就会抽到自己背上。总之,还是怕。但也没有想到,只是两三个月之后,就刮起非君子之风,动口兼动手了。
事过境迁,回顾,都不免有些感想。我不能独无,也想说一点点,我认为值得深思的。其一,用运动的办法求治平,使安定的四海之内变为动荡,多数人心惶惶然,少数人被整得求生不得,应该平心静气想想,合适吗?我有时想,就是发号施令之人,也未必不明白此情此理,而一再走老路,我看所求有排在治平前面的,那是独尊和出气。如果竟是这样,辨明真相,也会有教育意义吧?其二,权力无限之大,滥用而无法扼制,以致成为浩劫,这经验是惨痛的。惨痛之后怎么样?讳疾忌医是不对的,应该明辨是非,改。其三,由《海瑞罢官》想到吴晗,想到葛剑雄先生《两件有关〈海瑞罢官〉的小事》(见1996年2月17日《文汇读书周报》)那篇文章,其中说:
1986年我在美国哈佛大学做访问学者时,中国社科院的吴晓铃先生在哈佛燕京学社作了一次有关《海瑞罢官》的学术报告,披露了吴晗写戏是出于毛泽东授意的事实。
吴晓铃是我的北大同学(晚于我两年),是研究戏剧的,这方面的见闻多,推想所说必有根据。若然,为《海瑞罢官》,吴晗先是中了姚文元的炮弹,接着更大的火力从四面八方射来,抗不了,提前走到上帝身边,旁观者都会说他可怜,替他抱屈吧?我则认为,也无妨戴上另一副眼镜看,知识分子,心同孔老夫子,“三月无君,则皇皇如也”,是已经种下可怜的种子,其后发驯服之芽,结被踢开之果,都不希奇,也就说不上可怜不可怜。求不可怜,也不是无路可走,其上者可以学许由、段干木,其中者可以学范蠡、张良,乃不出此,而甘居下游,以至于一旦被踢开,哭诉无门,说“悔之晚矣”也就晚矣。
《流年碎影》 倒地声声(1)
批判《海瑞罢官》的浪潮是1965年近年底兴起的,也是依照惯例,作品有了问题,生产作品之人就有随着倒下去的危险。据《文化大革命十年史》所记,这里边还有一些曲折,是初期,有些人认为只是学术问题,可以研究,可以争论,有些人看法同于姚文元,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显然,这就成为严重的政治问题。看法不同,如果走自由争论、畅所欲言的路,正如昔人之争辩人性是善是恶,必是一两千年也难得定论。建国以来,我们用的不是自由争论的办法,而是定于一尊,一尊说甲是而乙非,这“非”是某种性质的矛盾,一言定案,也就不会有人再说话。这次的《海瑞罢官》也是这样,拖延到1966年四五月,一尊表示了明确的态度,说是反党反社会主义,应该批判。批判某一人,是运动中的一个小节目,运动是涵盖乾坤的,所以就不能不扩张,其意若曰,有同样错误的必还有不少,也就应该都挖出来,批判而清除之。挖,循目力的本性,先看到近的,于是由吴晗而波及三家村,即又拉出邓拓和廖沫沙。
吴晗是旧知识分子,积极维新而入了党的。善有善报,成为有新观点的历史学家,还做了北京市的副市长。依常情,他的思想意识中会有些旧的残余,但总不会有意反党反社会主义吧?可是来自至上的定性是反党反社会主义,他何以处之?两难,如果承认,是早已丧失了党性,如果不承认,是抗拒,没有党性。总之,在世间已经无路可走,只得暂投佛门,往生净土了。再说三家村,我像是见过《燕山夜话》,印象如何,早不记得了。但这模糊也未尝不可以用作推理的前提,是里面不会藏有长枪短剑之类。可是成为批判的对象,语云,欲加之罪,何患无辞,也就有口难分辩了。三家村的三家,我只见过邓拓,记得是在批判三家村之前不很久,地点是地安门外大街路西的宝聚斋文物店,是夏天吧,穿绸衬衫,清秀,风度是三分之一官气加三分之二名士气,店中人恭敬招待,门外有汽车等着。他是北京的显官,文物店都同他熟,因为他喜欢文物,尤其书画,常逛文物店,买了不少。说起买,我同他还有过一次未见面的接触,是有那么一天,我到隆福寺人民市场文物摊看看,熟人齐君拿一方端砚给我看,清初坑,制为行砚(薄而轻,便于携带),背后云溪外史(恽南田)题,有“伴我诗,伴我酒,伴我东西南北走,仍不嫌我丑”之句,我觉得有真的可能,问定价,说三十元,但暂不能卖,因为有人让留一留,说完,附我耳小声说:“邓拓。”也许只是过半年左右吧,三家村倒了,我曾想,这喜爱文物是否也得算右倾机会主义,因而也就成为反党反社会主义?想到此,立刻又想到自己的蜗居里也有些书画、砚之类,就说都是不能登大雅之堂的吧,上升为思想意识,也就不免于受批判吧?真是不寒而栗。
但三家村,我既与他们无关系,又未参与写什么札记或夜话,可谓风马牛不相及,像是可以事不关己,高高挂起。然而不然,因为运动的主旨是清除一切“错误”,而错误是没有具体内涵的,有谁敢说自己没有错误?就是有胆量说也必没有用,因为断定有没有的权利不在自己手里。更可怕的是谁也不知道某时某地,这断定的权利是在谁手里。也就只能等待加希望,希望天降时雨,雨点不落在自己头上。等待和希望是消极的,可以不可以兼来点积极的?想想,也可以说是有,这是一,眼观六路,耳听八方,以便知所趋避;还有二,是顺从而退缩,以求人都看不见,像是人间不再有自己。
且说这耳听八方,就真有大收获,是近近远远,不断传来,小小大大,都有官位的人的倒地声。以近在眼前的为例,谁决定的,不知道,现象是,某一日的某时,有人走入办公室通知,几点在什么地方开会,批判某人(副社长或室主任之类)。当然要参加,如果未布置发言,就闭口,只是听。发言的都像煞有介事,举出不少言和行,然后上纲,说是反什么。受批判的人当然不敢申辩。稍后,批判升级,成为批斗,受批受斗者要大弯腰,成为喷气式,就欲申辩而不可得了。听,任务还有受教育,我惭愧,觉悟太差,常常苦于不能知道,某言某行竟能有反党反社会主义的大作用。还有甚焉者,比如某一句,同样出于某人之口,只是时间是前些日子而非今日,我们就称为指示信受奉行,何以运动一来就突变为大毒草?更不可解的是毒草竟如此之多,就社内说,几乎所有头面人物,我一向认为人品不坏,言行多有原则性的,都倒了。上班,重要任务成为参加会,听批判;散会之后,要身心投入运动,编写大字报,揭发、批判。批判或批斗的会也扩张。先扩张到直接的上级教育部,高层人物,直到部长,几乎都有错误,有就要批判,或批斗,我们直属单位的职工当然要参加,壮声势,受教育。说起声势,这是前台演的,至于心里,则是惶惑加担心。惶惑,是怎么想也不明白,高到一部之长,忽然刮来一阵风,就倒了。担心,是惟恐这飘在上空的风,一旦自空而下,自己就立即成为牛鬼蛇神。但其时风还没有自空而下,也就只好装作心情平静,紧跟形势,号召写就写,通知参加什么会就去参加。记得还参加过批斗非本单位的高层人物的会,而且不只一次。印象至今还未泯灭的有何其芳,因为是北京大学同年级同学,军训同一班的战友。都揭露了什么罪行,不记得了,只记得称名换为何其臭。还有罗瑞卿和彭真,大概是批斗彭罗陆杨的会吧,是严冬,在工人体育场,罗像是不能直立,坐在一个筐里,彭则一直是喷气式,脖子上还挂着什么,因为离得不远,清楚地看见鼻涕下垂很长。
参加会,要跟着喊口号,打倒某某人云云。其实呢,由逻辑的观点看,这是多余,因为是已经倒了,才能揪到这里来批斗。所以关系重大的是倒不倒。何以会倒?推想批而斗之的那些大帽子的理由都未必是真理由,真理由可能藏在幕后的什么地方。这,如我们这些跟着喊口号的当然不知道。但“不知为不知”也难,因为心(用旧说)之官在思,有时,甚至常常,就想这究竟是怎么回事。古人承认人皆有过,但所谓过,多数是零星而小的,如摔了一个茶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