流年碎影-第52部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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俗话常说,比上不足,比下有余,我这次的损失也是这样。限于同一编辑室的人,上是张志公,东西多,连毁也来不及,只好坐待来抄,结果是红卫英雄竟未入门。下是蔡超尘,看到勒令,急如星火,把所谓四旧的书画之类,装入儿童坐的车,两次,都送往红卫英雄的据点。我呢,用李笠翁的(其实也是祖传的)“退一步法”,只看蔡超尘而不看张志公,有时想到玩赏一类事,就还可以“独坐小楼成一统”。这种心情也未尝不可以分而具体描画之。比如坐斗室,无意中,在某处,碰到一块旧寿山石,拿到手里,摩挲摩挲,由起初的柔滑感而终于有温暖感,也可以说是一种不亚于喝人头马的享受吧。级别还可以更高,比如过眼的是归懋仪的小楷扇面,由干支纪年想到嘉庆晚年江南的种种,神暂时游于近两个世纪前的两千里之外,较之迈出家门,奔入长街的卡拉OK,究竟孰上孰下呢?人各有所好,我,如果有闲,或有闷,是宁愿坐在屋里,与长物相对的。这或者有违晋王恭的“作人无长物”之训,但也未尝不可以从另一个角度找到个辩解的理由,那是张宗子在《五异人传》中说的:“人无癖不可与交,以其无真情也。”
《流年碎影》 开明旧人
题目“开明”有二义,一是开明书店,二是不在人背后搞小动作。这是想谈我离开贝满女中,最先接触的两三位,都是开明书店的人。第一位是叶圣陶先生,是他来北京,担任出版总署副署长以后,有编教材的任务,托人推荐人,贝满女中校长陈哲文才介绍我到出版总署的。记得是1951年1月底,我拿着陈哲文先生的介绍信,到东单稍北路东的东总布胡同路北的出版总署去谒见叶先生。对于叶先生,我是在通县师范读新文学作品时期就有所知,其时他用本名叶绍钧,所写多为小说和童话。读后的印象是,与郁达夫比,像是规矩有余而才华不足。见面之后,谈了一会儿,有新的印象,是不怎么像写小说和童话的文人,而是儒门的躬行长者,律己严而待人厚。当时都说了什么,已经不记得,只记得告知职位是编辑,任务是编中学语文教材,并定于2月1日上班。上班之后的工作情况,留待下一篇说,这里单说与叶圣陶先生的交往。想择要说一点点,因为近些年来,关于叶先生,包括介绍他的诗词作品在内,我已经写了三四篇。叶先生担任副署长,分工可能是领导编辑教材,或一部分是领导编辑教材。他通文史,又有凡事都亲自动手的习惯,记得语文、历史方面的书稿,他都细心审读,有不妥的地方就动笔改。我感到荣幸,编或修订,出于我之手的,就文笔说,他表示满意。其后,由他挂帅,非正式地组织修改书稿的班子,他就让我参加。先是多用共同讨论、共同修改的方式;这费时间,他忙,后来就由我先动笔,他复阅。那是50年代初,提倡推广普通话,他认为很对,可是担心自己的南腔北调不够格,写成文章,就送给我看,要求不妥善的地方都改成普通话。修改文字的合作还有个劳而无功的大举,是有些人感到,很多公文写得太蹩脚,不能简而明,想编一本书,先选各类型的毛病多的公文若干篇,修改,并说明修改的理由,印成书,供做文书工作的人学习。策划的经过不清楚,单说实行,是齐燕铭先生委托叶圣陶先生组织一些人承办此事,中间由北京电教馆的杨超女士联系。叶先生决定由他挂帅,让朱文叔先生、隋树森先生和我参加,并由我兼负管理的责任。待修改的公文是杨超女士送来的,之后就常来电话催。记得我们改了一部分,尚待交换意见,忽然不催了。不知道叶先生曾否收到改变计划的通知,总之就停顿下来。一包原文、改稿等一直放在我手里,保存到文化大革命中我由城内迁往西郊,房屋减少,不得不清除一些可无之物,才当做废品处理了。
以上说的是50年代初期,以修润文稿为中心,我同叶先生的交往。这是近于私的。还有公的,是听他讲话,在各种大会中或什么讨论会中。接触多了,对于他的为人和学识就更多有所知。为人,我私下想,古人称造诣最高者为圣贤,其实叶先生就是圣贤。可是居今代而称某人为圣贤,听者会感到不习惯,所以我著文介绍他,说是孔子叹息而言“躬行君子,则吾未之有得”的躬行君子。行多方面,最突出的是对人厚,不只是待人如己,而是待人胜己。这用儒家的话说是“仁者爱人”;用佛家的话说是“具众生缘慈(与乐曰慈)悲(拔苦曰悲)心”。仁,慈悲,是过时之物,至于我,是一直高山仰止,叹为希有的。关于学识,也想说一点点。他读书多,古今中外,各方面都理解得深,而且为求真而当仁不让。写至此,想起一件事,可以说说以助谈资。编语文教材的某公注《诗经·伐檀》的“不素餐兮”,说素餐是不吃肉,不素餐就成为非肉不饱。其时我在总编室检查科,检查书稿,提出修改意见,某公不改,理由是如此解有教育意义。检查科只有提意见之权,只好上呈,到叶先生那里,批曰“永远没听说过有这样的讲法”,才没有印出去,闹笑话。再说一件大事,是行文用什么语言的问题,叶先生一贯主张“写话”,并身体而力行之。理论上是否有坚决反对的,不知道,但看实际,也身体而力行之的却不多。认识乎?能力乎?且不管,我是觉得,在语文方面,这是叶先生施与大众的一盏指路明灯,其功德真是胜造七级浮屠。我多年来涂涂抹抹,在用语方面总是以叶先生的主张为指针,可惜是目力勉强而脚步跟不上,真是愧对叶先生了。
谈叶先生,时间拉长,会碰到一个问题,我过去没谈过,或者没想过,是像叶先生这样的为人,如何适应历次的运动?以1957年的整风为例,也是来于开明书店的卢芷芬先生(在出版社任总编室主任),人很好,不知道说了什么大逆耳或小逆耳的话,戴了右派帽子,发往北大荒,以生长于姑苏的人而被迫到冰天雪地劳动,其困苦可想而知,不幸他未能忍过来,惨死在那里。对于这样的现实,叶先生不会不动心吧?又如大炼钢铁与大革命的二大,以叶先生之通达,总不会不以为非吧?可是除了大革命中见一次咒骂他的大字报以外,他都可以闭门家中坐,平安过来了,其中有没有什么奥秘?难得知其详,有时我想到也同我熟的张东荪先生,始建国,他高升为政府委员,时间不很长就跌下来,到大革命时期,由海淀成府的平房小院迁往监狱,终于在那里见了上帝。张先生心直口快,惯于或者喜欢露锋芒,因而就失之世故太少,以致不能适应新形势,坎坎坷坷离开人世。叶先生呢,得人间视为重的“晚晴”,除本性温和谦退以外,也许还有世故之助吧?
第二位是宋云彬先生。我开始到出版总署上班,分配做编中学语文课本的工作,他是这部分工作的领导。人也温厚,与叶先生比,还要加上潇洒。仍保留旧社会的名士风度,记得在编辑室,常常叼着烟斗走来走去,做沉思的样子。只是很奇怪,我们的接触不多,只记得有一次,我的办公桌上放着一封信,是叶恭绰老先生写来的,当然用毛笔,当时都看做小鬼的刘德珍(女)看见,仍沿用她的乱喊乱叫之习,说:“这是什么人写的?这么难看!”其时正好宋先生踱步走到这里,我就递给他,说:“请宋先生看看,难看吗?”他接过去,眼一扫就说“很好”,这也可见,对于旧学的各方面,他都有比较深入的了解。关于他的为人,我理解得不像对叶先生那样多,但是有一件事,我每一想到,就不由得泛起感激之情。那是我上班之后几个月,来了名为学习的小运动(详情另一篇谈),审查历史,我的,由宋云彬先生和另一位党内人负责,审查的结论告诉我,我认为通情达理,推想其中不会没有宋先生的意见吧。其后,不记得什么时候,总是不很久,宋先生离开出版社,从此我就没有再看见他,连消息也很少听到。是大革命中或稍后,听说他在商务印书馆(或中华书局?),生活很坎坷,患了什么病,终于不治,作古了。如果我的所闻兼所记不错,那就“帝力之大,如吾力之为微”,只能在这里祝祷一句:“安息吧!”
第三位是卢芷芬先生,籍贯同于叶先生,苏州人,估计在开明书店是负责出版发行的,所以来出版社任总编室主任。我到出版社一年之后调检查科做检查书稿工作,检查科属总编室,他就成为我的高一级的上司(科长是隋树森先生)。也许就是因为高一级,我们的接触不多,只记得有一次,他写了一篇什么,准备发表,交给我,希望我给看看。他写作能力不行,我给他大改,发表了。他长得比较丰满,对人客气,说话总是面带微笑。我对他印象深,是因为三反五反运动我挨整(详情另一篇谈),被判定为贪污分子的时候,有时碰到他,说什么,他更加客气,目光中还带一些怜悯,像是用无声的话说:“我相信你是好人。”机遇可怕,1957年的整风来了,我有挨整的经验,日日如临深履薄,幸而未加冠,他还没有这宝贵的经验,不知说了什么心里话,逆耳,就被加上右派之冠。发往北大荒之前,我们有时在社的大院内遇见,他面目凄惨,低着头,不看人,我很想小声说一句“我相信你是好人”,可是怕一言定案,所以直到今天还藏在心里。不久他如宋之徽钦二帝,北行了,并受不了寒冷和劳改的折磨,死在那里。我有时想到他,不能不联想到藏在心里的那句话,因懦弱而没有说,总是既遗憾又惭愧的。
还想附带说两位,也来自开明书店的丁晓先先生和刘薰宇先生。都跟我没有什么交往,可是都不少开明书店的开明气,也就给我留下相当深的印象。丁先生是编历史教材的,性格是开放型,大庭广众之间,喜欢用洪亮的嗓音谈天说地。只记得一次,是谈他多次受了姓丁的累,比如闹学潮,签名,印成名单,以笔画多少为序,他总是排第一,抓为首的,他就跑不了。丁先生还有个修饰(或应说不修饰)方面的特点,是留胡子,颏下总是垂着一长绺,所以通称丁胡子。刘先生是编数学教材的,性格与丁先生相反,是闭关型,向来不夸夸其谈,需要说话,也是沉静而低声。且夫人,都是内有蓄积要找个出口放出来的,刘先生的出口是吸烟和喝酒。在社的大院里,吸烟之勤,他必可以考第一吧,至少是据我所见,他的两唇间总夹着一支纸烟。据说酒瘾也不小,饭间必喝,而且喝得不少。总的说这二位,都个性鲜明,这好不好?问题不简单,而且难免仁者见仁,智者见智。至于我,就同意吾家宗子的想法,是这样的人可交。而自新风之盛行也,许多先进人物以充当驯服工具为荣,就个性渐减,其极也就不再有自己,对照丁先生的胡子和刘先生的烟酒,我不禁兴起“前不见古人”之叹。孙俊美录入
《流年碎影》 语文教育(1)
本来想说说到出版社以后编语文教材的事,继而想,说这方面的教材,难免碰到一些问题,索性把圈子画大些,说说与自己一生经历有密切关系的语文教育。说一生经历,说密切关系,是指先则在小学和中学,有语文(用通用之名)课,“受”教,后则在数处中学教语文,1951年起到出版社,断断续续四十多年,主要是编语文教材,“施”教,总之,都没有离开语文。受教,施教,所求主要是受教之人学会用笔表情达意,这所求是否已经如愿?如果未能如愿,问题在哪里?千头万绪,还是由编教材说起。
记得上班之后,最初接受的工作是编高中语文课本,共同担任此工作的是比我早来的蔡超尘先生,面容和体形都厚重,人呼为蔡公。他长我两岁,出身于辅仁大学,也教过中学,还编过《华北日报》副刊。他是山东高密人,外貌不轻逸而很有才,会唱京戏;围棋已经上段,某次比赛列入前六名;还通书法,推崇他的乡先辈高南阜,能用左手,据我看,若干年,社里职工过千,就书法的造诣说,他应该排名第一。新旧学都扎实,文笔不坏,还能写旧诗。人通达,有见识;记得80年代中期,他写了一篇有关红学的文章,说贾宝玉算不了叛逆,发表于山西某期刊,可见评价什么,他并不随风倒。处世,对人古道热肠,所以我们能一见如故。也就因此,工作,我们合作得很好,选文,修润,作注解等,向来没有什么争执。也就可以提高效率,记得时间不长就编完一本,呈上,审查一下就发了稿。后来人增多,层次增多,速度就大减,是不是慢工出巧匠,也如积薪,后来居上呢?我看也不